第42節
丘敦律夫子親自送出門,看著夏侯昭在嚴瑜的護送下朝著天樞宮而去。 林夫子和陳睿拱手為禮,也辭了去。丘敦儒挪見父親還是一動不動站在那里,輕輕道:“父親?” “彎賓離。”丘敦律忽然喚了一聲兒子的鮮卑名字。 丘敦儒挪不解其意,道:“父親有何事吩咐?” “彎賓離,你記不記得殿下來拜師的時候,我曾對你嘆息,若是殿下為男子,莫說守住著大好河山,更可以開創萬世基業?!?/br> 丘敦儒挪自然記得。他知父親一生雖然先后得到高宗和當今圣上的重用,但高宗一心都系在開疆擴土之上,于民生殊無建樹,后來又誤于婦人之手,差點引發顛覆之禍,當今圣上守成有余,魄力稍遜,都無法讓父親一展所愿。 當秦王殿下就學的時候,父親曾經借著入宮議事之機,見過幾面這位深得朝中儒臣贊譽的藩王。 從那之后,父親更消沉了,除了應召入宮議事,幾乎足不出戶。初懷公主在翰墨齋就學的時候,丘敦儒挪興致勃勃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父親,他似乎全無所動。但有一次他到父親書房,卻發現案幾上擺著初懷公主殿下寫給圣上的奏折的抄本。等到圣上下旨,聘父親為公主之師的時候,丘敦儒挪就曉得,父親已經動了要出山的念頭了。 如今看來,父親很為自己的決心而欣慰。 雖然鮮卑名“彎賓離”意為“詩篇”,丘敦儒挪卻著實不是個善言之人,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殿下雖是女子,也可以成就大業?!?/br> 丘敦律長長嘆息了一聲,轉身朝內走去。諸事紛亂,他還要將方才定下的計策好好斟酌一番。他們現在便如那踩著鋼索在空中行走的人,需得慎之又慎,不然大業未成,他們就先被北狄人打敗了。 此刻正是萬民歸家,華燈初上的時分,街上有挑著擔子農夫叫賣新摘下的桑葚。夏侯昭勒馬而視,只見籮筐之中的桑葚如黑瑪瑙一般,一串一串甚為喜人。農夫見夏侯昭及身后的嚴瑜衣著華貴,知道必是貴人,連忙殷勤道:“這都是今天早上剛剛摘下來的,極是新鮮?!彼剖桥孪暮钫巡恍?,忙忙地從筐內拿起一串,“您嘗嘗,不要錢?!?/br> 帝京有宵禁,日落后街市上不得隨意行走。這農夫叫賣了一天,只賣出去半筐。眼見城門就要關閉,再停一刻,他就得出城。否則夜間被巡邏的虎賁軍抓住,重則杖刑,輕則罰金。這桑葚又是最不能久放的,隔夜就不好了。因此見到有人感興趣,他立刻抖擻了精神,只希望能多賣出一些。 夏侯昭笑著對嚴瑜道:“雪柳最喜歡這種酸甜的水果,去年秋天永寧寺送來的葡萄全被她一個人吃光了。”想到今日雪柳午膳時似是胃口不佳,吃得并不多,夏侯昭干脆把所有的桑葚都買了下來。農夫大喜過望,連筐子都要送給夏侯昭。夏侯昭讓嚴瑜另付了錢,一人提了一個筐子便向王府而去。 因丘敦府和王府離得不遠,兩人走了片刻便看到了王府的大門。 暮色愈深,王雪柳正在送客,王府的家人挑了燈為客人照亮牛車車輪旁邊的小幾子,便于客人上車。 牛車上也掛著燈籠,白色的絹布上繡著一朵粉白的海棠花。太宗兩女永寧公主和貞安公主年歲相近,喜好也頗為類似,到了為她們選定花徽的時候,兩人都央求父皇將海棠花賜予自己。太宗難以抉擇。永寧公主的駙馬裴嶺恰好立了戰功,請太宗允許他提早與永寧公主成婚,太宗許婚,同時將海棠花賜予了永寧公主。 幾十年間,這一朵海棠花的風頭無人能及。直到帝京門前,裴嶺的人頭落地,永寧公主和她的海棠花徽方才漸漸沒落了下去。海棠花徽再次出現的時候,卻是永寧公主的外孫女裴云入宮成為初懷公主的陪讀之時。 牛車上的人并沒有注意到夏侯昭和嚴瑜,和主人道別之后,便放下了車簾。車夫在牛背上抽了一鞭子,犍牛四蹄齊動,馬車就離開了原地,那朵海棠花也隨著搖晃了起來。 送完客的王雪柳轉身準備回府,余光卻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停頓了一下,慢慢回過頭來。 這一天正是十八,已經圓過一輪的明月漸漸消瘦了下去,月色倒依舊清明,落在夏侯昭肩上。 她的手中還提著一個特別可笑的竹筐。 第53章 無力 若不是今日看到這樣一幅場景,忙忙碌碌的夏侯昭都快將裴云這個人忘記了。白道城之后,裴云便從夏侯昭的眼前消失了。 盡管沈泰容曾經為裴云求過情,裴云和裴家卻從來沒有找過夏侯昭。翰墨齋書聲瑯瑯,校場上槍來劍往,三年來夏侯昭和王雪柳的身影從不分離,仿佛從一開始夏侯昭就只有王雪柳這一個陪讀。 夏侯昭怎么也沒有想到,雪柳還和裴云有來往。她驅馬向前,走到王府門口。因她之前曾經來王府為雪柳賀過生辰,下人也是認得她的,連忙躬身行禮道:“參見殿下!” 也不知是月光太亮,還是王府的燈光太刺眼,此時看去,王雪柳的臉色竟有些發白。 夏侯昭將手中的竹筐交到下人手上,道:“這是你家小姐喜歡吃的,多用水淘洗幾遍,莫要留下蟲子?!毕氯藨?,嚴瑜將自己手上的那筐桑葚也遞了出去,便退到了后面。 一時四下寂寂,只有馬匹偶爾發出的噴鼻聲。王雪柳終于開口道:“殿下,你怎么來了?”在她的印象中,夏侯昭的雙眸總是帶著微微的笑意,明明比自己小,卻仿佛能夠包容她的一切。然而這一刻的夏侯昭,嘴角雖然是彎的,眼中卻似有一口深潭,望不到底。她想過自己與裴云交往一事或許會讓夏侯昭不喜,但沒有想到夏侯昭的反應竟然如此之大。 “從丘敦大人府上出來,正好看到這桑葚……”夏侯昭說到一半,忽而說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今日我恰好來此,恐怕看不到裴云的車馬大搖大擺地從你府前離開吧? 重生以來,夏侯昭覺得自己對很多事情都看淡了。然而此刻她的內心卻是無比的失望,她千方百計讓王雪柳避開裴云,就是怕王雪柳重蹈前世的覆轍。她微微垂眸,平復了下心情,重新笑了起來,道,“早點休息吧。”王雪柳似是回答了,夏侯昭一個字都沒有聽清,轉身策馬而去。 馬匹帶起的夜風吹散了桑葚酸甜的氣味。王府的下人提著兩個竹筐,看著站在門前久久不動的王雪柳,道:“小姐,殿下已經走遠了,咱回府吧?” 王雪柳一低頭,就看到了那在燈光下愈發水靈的果子,腦海中便浮現起夏侯昭點漆般的雙眸。 她還記得自己頭一次知道自己要到天樞宮中去做伴讀,纏著母親不想去,只怕每日有讀不完的書和功課。父親哄她:“你不是最仰慕興憲公主嗎?現在有機會去見見真的公主,真的不去?” 想到五叔口中那個文韜武略,風采無人能及的興憲公主,王雪柳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誰知道初懷公主竟是一個比她還小的女孩子,要不是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在宮中小心行事,雪柳恐怕第一天就撂了挑子了。 幸好她留了下來,這才有機會看到那個在白道城中面對叛軍面不改色的初懷公主,有機會陪著初懷公主成為那個人人贊不絕口的大燕帝女。 如果凡事都像傳奇故事寫的那樣便好了。 “回去吧?!?/br> 王雪柳囑咐侍女將桑葚洗好,擺在了案幾之上。等到第二天侍女進來收拾屋子的時候,卻發現那滿滿一盤桑葚竟然還是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雪柳進宮一般都是午后才回來,侍女便將滿盤的桑葚都拿下去和其他人分食了,果然又甜又酸,甚是美味。 這一日,王雪柳卻沒有見到夏侯昭。翰墨齋里,只有林夫子,連程俊和風荷都不在。林夫子顯然心思也不在課堂之上,講了一節《戰國策》,便打發王雪柳自己讀書了。他抱著一卷書,不時望向遠處的太極宮,心中憂慮,不知夏侯昭將昨日在丘敦律府中商討的事情稟告給圣上后,能否得到準許。 太極宮的內殿,圣上望著臺下的女兒,道:“這份奏折,我不能準許?!彼谄迌好媲皬膩矶贾灰浴拔摇眮碜苑Q。 夏侯昭道:“父皇,這以賑災之名,調派軍隊和糧草到九邊,實是進可攻退可守之策。既可以救濟災民,若是北狄有異動,也有了防備。林夫子已經算過了,這番調動所耗不過羽林軍三月的糧餉。” 圣上搖搖頭,道:“我所慮者,并不在此。昭兒,守衛北疆一直是北軍的職責,這樣貿然調動他軍入境,你讓北軍將士如何作想?” “羽林軍是以運糧的名義調動的?!毕暮钫血q不甘心。 “即便如此,難道北軍看不出來運糧背后的真意嗎?”圣上細細為女兒分解,“北軍不同于上三軍,除了北盧和信州幾個州府是選派的將領,其余秀水等地都是由本州府的大姓推選的將領。這些人雖聽命于北盧,到底比其他將領多了不少自主權,若是讓他們以為朝廷對自己起了猜忌之心,反而會有肘腋之變的隱患。” 夏侯昭一聽便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這的確是他們幾人在商議時沒有考慮到的事情。 丘敦儒挪和林夫子雖然也是從軍之人,但丘敦一姓的領地在三秦一代,對九邊并不了解,而林夫子駐守九邊的時候,一直待在信州和平州等地,和九邊大姓沒打過幾次交道,故而也不知道其中的內情。陳睿倒是知道,但他一心放在防范北狄人入侵的事情上,莫說諸大姓此時沒有異動,便是真的有了反叛之心,在他看來,也是要先打退北狄人,再收服叛亂,因此他對北軍的想法也毫不在意。 夏侯昭不得不承認,比起御極多年的父親來,自己在很多地方都頗有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