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晏和七年,段林也不過是一個懵懂的稚子,哪里知曉這些軍國大事。聽到劉正坤問題,他有點茫然地搖了搖頭。 劉正坤的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道:“原來你竟然不知道。晏和七年,北狄右賢王親率十萬鐵騎南下。除了你父親現在防守的平州和我們眼前的這座信州城,九邊三大軍鎮,七個州府無一幸免,都遭到了北狄人的屠城。七萬民戶只剩下了三萬,軍戶更是十不存一。” 他語氣中的陰冷讓段平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了。 燕軍和北狄人的喊殺聲順著低垂的暮色掩了上來,一寸一寸將劉正坤和段平淹沒至頂。那中間還夾雜著人之將死的哀鳴與僥幸逃生的狂喊,隨著兩軍的鼓聲起起伏伏,不絕于耳。劉正坤臉上虛假的笑容也一點一點褪了個干凈,段平順著劉正坤的目光向信州城望去,夜色已經將一半的城墻攬入了懷中,另一半的城墻則被霞光和刀劍劃過的光影所籠罩。 他們的腦海中同時浮現出三個字:修羅場。 不知是那一軍的鼓手被人殺死了,戰場上只剩下了一方的鼓聲。劉正坤冷酷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們與北狄人并無書面約定,奪下信州城,他們是殺是燒,都與我們無干。” 月亮升起來了,他滿意地看到段平的臉色變得比頭頂的月亮還要白。 得益于大燕完備的傳驛體系,信州之圍的消息隔了兩日便傳到了帝京。夏侯昭的內心仿佛被人用guntang的熱油淋過一般,她明明預見到了這一切,明明也做出了應對,卻仍然無法改變那些無辜百姓的命運。 在這樣的煎熬之下,已經數年未曾生病的夏侯昭終于倒下了。 初懷公主臥病的消息一經傳出,便帶上了其他的色彩。因為她這一病,正好錯過了秦王夏侯明的洗塵宴。 夏侯昭不知外面的人是怎樣議論自己的,她陷入了連日的高熱。昏昏沉沉間,她仿佛來到了被北狄人攻破了的信州城。那些倒在血泊中的百姓睜著滾眼的眼睛,無聲地質問著她:為什么不救救他們? 即使奏折沒有得到父皇的準許,為什么她就不能再努力一次? 她再也忍不住了,捂住雙眼,跌跌撞撞朝城外跑去。然而無論她跑得多快,跑得多遠,城門一直矗立在遙遠的天際,可望而不可即。整座信州城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牢籠,困住了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夏侯昭隱隱約約感到有人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一只溫暖的手掌覆在了她的額頭之上。 夢中的信州城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漸漸沉到了更深的地方。 夏侯昭睜開了眼睛,站在床頭的風荷大喜過望,道:“殿下!您終于醒了。” 王雪柳怔了一下,收回了原本放在夏侯昭額心的手掌。 也許是因為燒了太久,夏侯昭覺得十分口渴,她費力吐出一個字:“水。” “好好好。”風荷一疊聲應了,忙從旁邊的案幾上端過來一盞清水。卻是她擔心夏侯昭醒來想喝水,這幾日時時刻刻都盛了水預備著。水一冷,她便再去換一盞來。也不知換了多少次,夏侯昭終于醒了過來。太過興奮的風荷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得快將里面的水都灑出來了。王雪柳看了看夏侯昭燒得已經干裂的嘴唇,默默從風荷手中接過水盞,扶著夏侯昭起身,慢慢喂著她喝了。 夏侯昭渴了太久,清水也變得甘甜芬芳。一盞水不過片刻便喝光了,她胸口的燥熱也順著喝下去的水慢慢落了下去。一旁的風荷眼巴巴地看著,見她喝完了,又問:“殿下還要喝嗎?” “信……州?”雖然喝了水,夏侯昭的嗓子依舊干澀暗啞。 風荷道:“知道您一醒來就會問這個,信州還在,只是聽說守將安毅已經殉國了。” 終于還是晚了一步,夏侯昭輕輕嘆了一口氣。 王雪柳將杯盞交給風荷,低著頭替夏侯昭將有些散落的被子掩好。夏侯昭生病了之后,她坐臥難安,特地向皇后請了恩旨,留在芷芳殿陪護夏侯昭。好不容易今日夏侯昭醒來了,她卻發現自己有些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那日府前分別之后,她想過很多次,如果夏侯昭問起自己,為什么還和裴云有往來,自己要如何回答。腦海中的念頭紛紛亂亂,總是理不出頭緒。往往想著想著,夏侯昭那微微帶著笑意的面龐就顯現在了眼前,她拼湊了一半的答案立刻煙消云散,不復存在。后來幾日,她干脆沒有進宮,想要等自己想通了再去見夏侯昭。哪知道,還沒等她鼓起勇氣進宮,卻傳來了初懷公主因為秦王進京而病倒的消息。 五叔跑來和父親喝酒,有些八卦地道:“聽說那日殿下在丘敦律府中和幾個謀士商議了許久,好不容易湊了一份反對的奏折,卻未被圣上采納,到底還是讓秦王進京了。” 王雪柳雖然沒有跟去,也知道夏侯昭前往丘敦律府上是為了北邊的軍防大事。她怒氣沖沖地走到桌前,一把奪下五叔手里的杯子,道:“五叔你胡說,殿下才不是那樣的人!” 五叔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旁的父親道:“雪柳,你這是做什么?長輩們討論軍國大事——”王侍郎接下去的話被女兒的利目打斷了,他只好尷尬地咳了一聲。 倒是五叔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道:“殿下是怎樣的人,雪柳你是她的伴讀,自然比我們更清楚。不然你怎么每次見裴家的那個小姑娘,都要偷偷摸摸的呢?” 王雪柳被他這句話哽住了,欲要爭辯,告訴他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自己私下見裴云,不想讓夏侯昭知道,只是因為……只是因為…… 自她進宮,夏侯昭從無一事相瞞。夏侯昭和林夫子等人商討軍防大事之時,也從不避諱她。與之相較,自己私下見裴云的事情,的確難以辯解。 王雪柳自己雖是個粗枝大葉的姑娘,但是受到母親的影響,在她的內心深處,實是對裴云這樣溫婉淑雅的女孩子十分欽服。可是不知為什么,夏侯昭偏偏不喜歡裴云。 在翰墨齋讀書的時候,還不明顯,等到那一年出發去卻霜節之時,裴云家里出了岔子,拖延了她的行程。等到裴云趕到白道城的時候,夏侯昭的態度就很淡然,既不詢問她來路上的情況,也不關心她在白道城中的安頓之處。 一旁的王雪柳心里著實疑惑,因為她還沒進城,就知道自己的居所是夏侯昭親自為她擇定的,夏侯昭特地選了一處靠近自己的殿閣給她。在此之前,夏侯昭擔心她第一次出門,準備的物事有所不足,特地按著自己的行禮多備了一份。她們離開洛陽的當晚,風荷便帶著宮女們,捧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送到了王雪柳的營帳。 這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當那晚庫莫奚人叛亂的消息傳來之時,夏侯昭陪著皇后騎馬進城,時不時還回頭看她,似乎生怕她出了意外。而對因為身體不適留在營帳的裴云,夏侯昭從始至終,沒有過問一句。 等到白道城之圍一解,裴云的祖母上書為孫女辭去陪讀一職,夏侯昭不過點點頭而已。到了這時候,王雪柳要是再看不出夏侯昭對裴云的態度,那也太愚笨了。 想來裴云本人也十分費解,她找了機會來問雪柳。裴云溫婉如水的雙眸幾乎垂下淚來,嬌俏俏地問道:“雪柳jiejie,你說殿下為何如此不喜我?” 王雪柳也一頭霧水,殿下如此偏愛自己實在是始料未及。 要知道當初送自己進宮的時候,母親幾乎愁白了頭,生怕自己這個皮猴兒似的女兒惹出禍來。父親一再向母親道,圣上早說了,雪柳這樣的性子一定和初懷公主殿下合得來。母親還是覺得,只有像裴云那樣名滿京城的閨秀,方才配得上公主陪讀一職。只是圣旨已下,由不得人推脫,父母心驚膽戰地將她送進了宮。那日出了宮,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母親,自己頗受殿下喜愛的時候,母親兀自不肯相信,連連說:“你要多向裴云請教。” 如今裴云向她請教,她卻答不出來了。 懷著這樣一份愧疚的心情,王雪柳也不好意思推拒裴云的邀約。等到她發現自己漸漸和裴云越走越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回頭了。何況,有些話她也只敢和裴云說,比如她對秦王殿下的欽慕之情。 鮮卑女兒素來情直,愛便是愛,恨便是恨。在王雪柳的眼中,玉樹臨風的秦王實是帝京最耀眼的男子。然而,她也曉得,面對儲位之爭,哪怕秦王殿下一再推拒,也有那等圖謀擁戴之功的人時時刻刻想要扶著秦王殿下上位。 夏侯昭拜三師,參政事。王雪柳的內心既為她高興,又為秦王殿下被迫離京一事感到遺憾。這樣的話,自然只能和裴云說說。 她只盼望秦王殿下這次回京,不要再起什么波瀾了。 風荷見夏侯昭不想再喝水了,便請了等在殿外的御醫來為她診脈。御醫年紀極大,撫著胡子深思了許久,方道:“殿下這是積勞成疾,好好調養幾日便能恢復康健。不過為長久計,莫要如此辛勞了。”御醫拖成長腔將夏侯昭訓導了一番,又扶著小藥童的手走到案幾前寫了方子。 離開的時候,顫顫巍巍的御醫一邊搖頭,一邊嘆息:“這年輕人啊,就是不注意保養,一個一個,勞心勞力。”風荷大為贊同,扶著御醫的另一只手,直把他送出了錦芳苑。 因夏侯昭臥病,其余宮女也都不在殿內長留,此時風荷一走,便只剩下了王雪柳一人。夏侯昭閉了眼睛,王雪柳走上前來,鼓足了勇氣,輕輕道:“殿下,您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吩咐。” 夏侯昭朝著王雪柳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慢慢地從被子中伸出手來。王雪柳睜大了眼睛,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 相觸的雙手給了王雪柳更多的勇氣,她猶疑了下方才開口,道:“殿下,我知道您不喜歡裴云,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