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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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nèi)鶯鶯燕燕圍著蕭懷瑾嬉笑,他竟覺出幾分溫馨和美來。唯有尹婕妤心思全不在皇帝身上,問德妃:“jiejie還沒講完,那個屠眉后來這樣了?三千黑風(fēng)軍的頭目,也是個人物了,她戰(zhàn)場上聽話嗎?” 謝令鳶給她們講這一路跌宕,何貴妃出師不利被屠眉拉上山頭差點宰掉,幸而眾人相救化險為夷。這樣奇妙之旅,如同史書筆談上記載的傳奇,既驚出妃嬪們一身冷汗,唏噓外面世界如此驚險;卻又覺得大千世界緣分莫測,昔日刀戈相向的敵人,后來竟成得力戰(zhàn)將,并肩作戰(zhàn)熱血沸騰。 宮里可永遠(yuǎn)也不會有這樣的趣事了,真是叫人向往。 屠眉二字給蕭懷瑾帶來的是黑暗的回憶,他又想到了那個欠揍的土匪頭子,在煌州追得他灰頭土臉,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笑了:“此人雖為女子,竟不輸于豪杰,帶頭沖鋒算是好手。” 其他妃嬪聽得分外不服,尹婕妤冷哼道:“那又如何,此人仗著武力為非作歹,可見非仁義之士!若我有機(jī)會,倒想會會她,看本事究竟如何!”既然武修儀那個對月涕淚對花吐血的大蒜精,都能降服得了屠眉,尹婕妤頓覺一種被埋沒了的不甘。 不僅是她,幾個會武的婕妤們紛紛燃起盎然斗意,摩拳擦掌想要和屠眉打一架,什么三千黑風(fēng)軍,若讓她們出宮當(dāng)土匪,三萬黑風(fēng)軍都不在話下! 蕭懷瑾微笑地看她們,他記得前年生辰宴上的“婕妤護(hù)嬪”,彼時虎豹房里的猛獸被引誘至殿中,幾個婕妤面對豹子毫不退卻;且后來馬球場上,也是有戰(zhàn)術(shù)有配合,可見無論勇氣還是智慧,她們都是不遜于屠眉的。 可惜她們大好韶華卻在宮里,縱有才能卻也無處施展。蕭懷瑾對此分外感同身受,他自己就是如此,明明向往縱馳疆場,卻要擔(dān)起皇位的重任。因此見她們不能施展才能抱負(fù),不免替她們覺得惋惜:“這樣想想,酈家的女子們,倒真是幸運了。” 他說起酈家,謝令鳶想起在長留差點被當(dāng)流匪剿了的烏龍,還有那供在宅內(nèi)的十二娘子祠。殿內(nèi)眾人聽得安靜,麗妃不可思議道:“那酈家的十二娘子祠,竟然現(xiàn)在還有人祭拜嗎?” 她當(dāng)然也是聽家里人說過十二娘子力擋敵人、自碎尸首以保全城百姓的故事,小時候當(dāng)前朝軼事聽的,卻沒想到酈家竟然真的給她們立了祠。兒時的傳說成為真正的存在,甚至與自己身邊的人發(fā)生了交集,不免有些恍惚。 “我去拜過。酈家姑娘們也令人艷羨,她們可以隨意出遠(yuǎn)門。”謝令鳶看著她們不可思議的神色,感慨道:“酈家三房的庶女,和她的兄長千里迢迢押運糧草來到并州,這次還立下了軍功。對了陛下,她和您應(yīng)該也是舊相識吧?” 妃嬪們心情已經(jīng)復(fù)雜到無可言表,齊齊看向皇帝。 一個高門華第的庶女,縱然出身比很多小門小戶的嫡女要強(qiáng),也不該是能隨意出遠(yuǎn)門的程度。酈家的風(fēng)氣為什么這樣……也不能說是不好罷,應(yīng)該說是寬松? 當(dāng)然有羨慕,更有嫉妒,因這種事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有人喃喃道:“她們族中出了十二個女豪杰,也真是沾了光,才得以這樣……”這話酸溜溜的,但也有無可奈何。縱覽古今,一個時代又能出幾個酈家娘子軍,幾個“張將軍”?那自由是酈家女子用命掙來的。 “算是勉強(qiáng)相識吧,”蕭懷瑾想起酈依靈潛伏在他的流民軍中,這演技這膽氣,也是溜溜的。他輕笑著點頭:“她身手不錯,文武全通,頭腦伶俐,從拓跋烏手里奪回高闕塞后,城內(nèi)失序,她還幫了不少忙。是個可塑之才。” 聽到他這樣評價,妃嬪們已經(jīng)不僅僅是羨慕嫉妒了。區(qū)區(qū)一個高門華第的庶女而已,論出身、論教育,她們在座這些人,誰比她差?她們只是……只是不像酈依靈那么好運,有個寬松自由的門第、身為女子被允許參與大事決策等等,不然,她們也許做得更好。 復(fù)雜的羨慕嫉妒和不甘,甚至有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林昭媛安坐一旁,見這些往日高傲的嬪妃,如今仰著臉滿目憧憬,聽謝令鳶講述外面大千世界的風(fēng)光,好像沒出過山的土包子一樣。她起初還覺得有點可笑,逐漸又琢磨出一絲可悲的意味。 她忽然有點懂謝令鳶了。 一個人倘若失去了眼界,真正是世間最可悲可怖之事。更可怕的是,自己尚不自知。好在謝令鳶讓她們意識到了這一點,讓她們對宮外的世界產(chǎn)生了向往與渴望。 她無法漠視她們眼中的光彩。 金烏西沉,廣寒初上,蕭懷瑾也陪著她們聊到了戌時,從長留的烏龍到并州的生死一線。外面已經(jīng)掌了燈,他淡淡笑道:“雖說你們德妃總是講別人的好,但這趟在宮外,她與何貴妃、武修儀等人,也都是功勞匪淺。” 下午陪著她們聊了這么久,憶苦思甜,也就是為了此刻。 “所以朕與太后商議,”蕭懷瑾環(huán)視一圈,緩緩道:“決定冊立德妃謝氏為后,以彰其賢,為六宮之表率。” 他話音甫落,原本正熱鬧一時的殿內(nèi),忽然寂靜了片刻。 有人面色微變,有人面面相覷。 她們聽外面的事聽了這么久,皇帝再提出冊立德妃為后,誰能說什么?在座高位妃嬪中,有誰陪著皇帝,吃過這些苦頭,立過這些功勞嗎? “陛下之言極是,德妃娘娘賢能,實為我等姐妹所敬仰。”有反應(yīng)快的妃嬪先附和上了,謝令鳶循聲看去,是崔充容。 崔充容曾經(jīng)是皇后的人,身為九嬪之一,與何貴妃不對付,御宴虎豹行兇之事,她曾經(jīng)指責(zé)貴妃麗妃。后來皇后難產(chǎn)而死,崔充容曾驚惶投靠白昭容,希望借白昭容庇護(hù),免受何貴妃打壓報復(fù)。結(jié)果她也是點背,新靠山白昭容不久之后竟然也獲罪,直接被戮殺在皇帝眼前。 好在如今皇帝準(zhǔn)備冊立德妃。只要不是何貴妃,她都?xì)g欣鼓舞。 除了幾個高位妃嬪,冊立皇后的事情輪不到其他宮嬪,她們只有站隊的份兒。沈賢妃等人也沒說什么,眾人都很識趣,哪怕有想法也輪不到她們提,這是朝廷上該爭論的。 蕭懷瑾將她們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心知這件事阻力最多是在朝廷上,便起身道:“天色不早了,都早點回宮休息吧。” 眾妃嬪今日聽聞見聞委實太多,又是覲見天子,又是聽外面奇聞,又是冊立皇后……都已經(jīng)暈乎乎的,聽蕭懷瑾這么說,便下意識地跟著起身相送。 等她們走出坤儀殿外,背影隱沒在夜色中,謝令鳶叫住了正要出門的宋靜慈:“宋婕妤留步。” 宋靜慈回頭看她,神色寵辱不驚,并沒有被未來皇后單獨說話的受寵若驚。她站在門口,映著坤儀殿的燈火,秀麗的面龐一派平靜。 “你在朔方郡,可有故人姓蘇?” 第一百五十章 “你在朔方郡, 可有故人姓蘇?” 一句話如驚雷響徹,宋靜慈平靜的神情有一瞬間的色變, 她幾乎是僵硬了片刻, 怔然望向謝令鳶。 蘇宏識流落邊境的事情, 一路上謝令鳶權(quán)衡了很久,倘若他清醒著, 大概是不希望被兒時同伴見到如今的窘境。且宋靜慈知道此事,也定然不會好受。但她自忖沒有資格以“為他們好”的名義隱瞞此事,遂決定告訴宋靜慈,讓對方自己來決斷。 “他是已故蘇廷楷將軍的長子, 城破后被季老先生收養(yǎng),只是當(dāng)年兵亂時他年紀(jì)尚幼, 興許受了些驚嚇, 神智……有些不清了。”謝令鳶怕勾起她傷感, 沒有將事情渲染得悲苦,還算委婉地講述:“算是好消息吧, 他和他的弟弟都活著, 至于蘇榮識,你在宮里也見過, 先時頗受陛下寵信的御前總管,但因勾結(jié)陳留王謀反之事, 被太后察覺追捕,已經(jīng)潛逃出宮。” 所幸他從未與宋靜慈走近,沒人知道他識得她, 自然也就談不上連累她。 殿外已經(jīng)人聲遠(yuǎn)去,殿內(nèi)燈火明明滅滅。宋靜慈望向德妃,站在暗處神情莫辨。一時也看不透她是喜是悲,是愁是嘆。 半晌,她只道:“難怪。”口氣悵然,帶了些許千回百轉(zhuǎn)的追憶。 她還記得甫入宮時候的情景。這里是天底下最捧高踩低的地方,她的家族雖得到平反,卻也早已式微,比不得其他妃嬪的出身;她不受寵,性情更是孤僻,又不肯攀附高位妃嬪,沒人為她撐腰……就不免常受其他妃嬪的欺負(fù),幾個婕妤也不喜她,曾對她有過排擠。 頭幾年,偌大的宮中幫過她的人,韋無默算一個,蘇祈恩算一個。韋無默是因為宋逸修的緣故,對宋家人存了報恩的心思。那蘇祈恩呢? 他認(rèn)出了她,許是出于種種復(fù)雜的心情,并沒有相認(rèn)。她能理解,又不免苦澀惆悵。他們雖有童年作伴的情誼,可畢竟過去這么多年,人生隔著巨大的變故和天塹,他自卑不堪,她亦不受寵幸,都是天涯落寞人。對面相逢卻不識,才是對彼此最好的關(guān)懷。 宋靜慈想到這里,垂下眼,似是嘆道:“還活著就好。” 他們神志不清也好,入宮為奴也好,至少都還活著,縱使三人分散在天涯各自的角落,卻還共守著過去的回憶,已經(jīng)彌足安慰了。 “謝謝你,”她抬起眼,眸底被燈火耀得一片澄明,格外有幾分暖色:“特意告訴我了這么重要的事。”是真的銘感,這宮中世態(tài)炎涼,卻依然有人懂她并顧念她之牽掛。 她唇角抿起了很輕很淡的笑意,像是對謝令鳶的,又像不是。可自始至終這樣平靜,哪怕生活將坎坷反復(fù)施于她,也悲喜不行于色。 謝令鳶不禁想,倘若她知道自己是九星,是承天命之人,還會這樣平靜從容嗎? 這樣想著,她也就這樣問了出來—— “宋靜慈,你聽說過,九星的傳說嗎?” 眼下社稷興廢只在翻覆間,九星的宿命,總要找時機(jī)告訴每個人。 宋靜慈一怔,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是默認(rèn)了。 小時候從季老先生那里,曾經(jīng)聽過歷朝歷代各種傳說軼事,開國時“九星出利中原”之傳說雖然被當(dāng)做是嘩眾取寵,但季老先生在講各朝國運的時候也講過此聞。 謝令鳶走近她,聲音不自主壓了下來:“如果我告訴你,你是九星之一,你會覺得荒謬么?會信么?” 宋靜慈看著她,細(xì)長秀氣的丹鳳眼如含著遠(yuǎn)山靜水,像一攏淺淡的煙嵐,不疾不徐地凝視。德妃雖然時有嬉樂,然而論事一貫是認(rèn)真的,從無虛言。 燭火倏地跳躍了一下,殿內(nèi)忽的一眛,復(fù)又明亮。宋靜慈點了點頭。 “我信。” 兩個字聲調(diào)雖輕,聽在謝令鳶耳中卻擲地有聲,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她后退一步,借著明亮重新打量宋靜慈。敬服于對方的同時,又恍然開悟,這才是九星的格局,這才是承得起天命之人!縱然面對命運坎坷時心如止水,卻從來沒有向天屈服。 ——她生于宋家,自幼承蒙門第規(guī)訓(xùn),這就是其榮耀。她受教于鉅子之徒季老先生,將天下見聞見識裝入心里,這就是她的使命。 她博聞強(qiáng)識不為取悅天子,乃是為了心中之道,天欲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這樣的她,當(dāng)然自信是承天命司國運之人。 曾經(jīng)無數(shù)晝夜生起的困惑,伴隨著她入宮伊始的不甘,反而隨著謝令鳶的一問消解了。 走出坤儀殿的時候,初春尚有些清冷的夜風(fēng)吹拂而來,宋靜慈攏緊了輕緞披風(fēng),她的侍女云墨一直等在殿外,見狀迎上前,主仆二人往清輝殿走回去。 深宮的夜里,肅穆而又清寂。宋靜慈走了幾步,坤儀殿的燈火在她身后已經(jīng)化為了光點。她抬頭望向夜空,德妃的聲音猶言在耳。 色如煙雨神如詩,心似滿月人靜慈。玉待君子問歸處,手持桃李長相思。 德妃說她是天梁司德。 司德啊……季老先生曾說以德彰道。男德心懷天下,女德貞順溫良。 可當(dāng)世之德,是她想維護(hù)的么? *********** 經(jīng)歷過朝臣跪?qū)m門、險些被逼宮的皇宮,夜里又恢復(fù)了靜謐深沉。 翌日,宣政殿上,卯時準(zhǔn)點升朝。 蕭懷瑾故地重游,高居于龍椅上,暌違數(shù)月不見,群臣差點熱淚盈眶。 不是高興的,是氣的。 尚書臺本來還捏著鼻子要給并州行臺請賞,這下連提都不提了。你天子不是有本事嗎,你能耐你再去啊! 其他部門也是深感太后不易,他們居然還去鬧了一整宿,簡直慚愧。整個朝會在古怪的氣氛中進(jìn)行了一個早晨。 南方春季防凌汛加筑河堤之類的,何太后早已經(jīng)派工部戶部處理;北地戰(zhàn)勢不明,并州行臺該撤了,陳留王叛軍有同北燕勾結(jié)之跡象……奏完了各地事務(wù),朝會眼看著要結(jié)束,此時,忽有大臣出列:“臣賀遷,有事請奏!” 賀遷的侄子是虢國公的女婿。蕭懷瑾腦子一轉(zhuǎn),看向曹丞相,余光又瞥向了何道庚。 何道庚低垂視線,臉上看不出任何想法,藏得深沉。 ……有意思。蕭懷瑾暗暗想。 “自貞孝穆皇后薨逝,后位空懸。眼下社稷頻生螻蟻之亂,且陛下大統(tǒng)六載無所出,長此以往當(dāng)國基不穩(wěn),是以臣上表請立皇后,以應(yīng)合天道。” 貞孝穆皇后就是曹姝月,蕭懷瑾讓禮部給她請的謚號。 本來她剛死了半年,理論上也不至于很著急另立新后,蕭懷瑾也是想緩一緩,因此只對后宮妃嬪坦明了冊立德妃為后的打算,以免后宮再為鳳位一事明爭暗斗。 但眼下正值特殊時候,社稷極為動蕩,大臣們往往就會想到去泰山祭天、大型冊封儀式等等,就像人得了重病要成親沖喜一樣。 往日一貫積極另議皇后的何黨,如今息聲寧人;反倒是一力反對另立新后的曹黨,今日竟主動出聲。想來形勢已經(jīng)很分明,貴德淑賢四妃中,德妃曾遠(yuǎn)赴邊關(guān)請回皇帝,又有祥瑞美譽(yù),身后家族是純臣,想來想去,這后位也落不到別人頭上。 于是蕭懷瑾順?biāo)浦郏崞鹆说洛缓罂ㄖ鴷r間退朝走人,留下一波大臣面紅耳赤在底下撕成一團(tuán)。 縱然德妃為后是眾望所歸,但朝廷中反對的聲音依然不少。 于是冊立新后之事,便又被壓著,畢竟勛貴黨勢大。 何家沒有親自站出來反對,只指使了禮部官員,依照皇庭規(guī)制祖訓(xùn)提出種種不妥。 曹相也沒有親自表態(tài),但是蕭懷瑾得了消息,曹呈祥這段時日和謝家走動得近了些。 自從曹姝月死后,曹相本想舉錢昭儀為后。雖然錢持盈前面還隔了五個妃子,但她畢竟也是高位嬪,且在曹后手下常年管理后宮賬目,對宮務(wù)可謂熟稔。只是錢昭儀膽子太小,容易沒有主見,曹相就很猶豫,怕她當(dāng)了皇后還得費心給她安插兩個心腹,以免她被別人挑撥了。 他原本愁著錢昭儀扶不起來,謝家的態(tài)度卻松動,捧謝令鳶總比捧何貴妃當(dāng)皇后強(qiáng)吧,捧捧捧! 而何道庚至始至終沒有出面說過什么,只是冷眼看各方爭論,哪怕他內(nèi)心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憤慨。 待請立皇后的輿論漸緩,他便尋了日子,去宮里覲見何太后。這半年來為了隱瞞皇帝出宮一事,他們也算是同進(jìn)退,無需繞彎子,開門見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