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jié)
“太后,陛下出宮后,大娘子為了找到陛下,顛沛一路,跋涉千里,至今還留在并州。你卻已和陛下私定,立謝德妃為后,該讓大娘子何等寒心?你這心里,究竟還有沒有何家?” 何容琛由著他抱怨憤懣,闔攏案上的佛經,平靜反問:“放棄后位的,不正是大娘子嗎?” 何韻致那樣聰明,肯定能料得到,倘若她回宮,何家定會以此為契機,為她爭奪后位。于是她留在了并州,朝廷甚至派了新的文武官員去并州輔佐接替。 何道庚被她堵得一窒,偏開頭去。何容琛繼續(xù)問他:“大娘子一向是極有主張的,她雖未回京,卻托陛下給我?guī)Я诵牛隳抢飸斠灿兴募視K侨绾蜗耄汶y道還不清楚?” 又放軟了口氣:“她既無意,便不要迫她了。” 家族大事豈能論有意無意?何道庚氣的就是她們這種任性妄為:“可是家族需要她,需要她這個后位!” “可是這個代價是她的一生!”何容琛打斷道。 倘若是二十年前,她會毫不猶豫做這一枚棋子,只為家族長興。她也確實這樣做了。可二十多年太過漫長,經歷了太多,她無法不改變,無法對重蹈她命運的侄女無動于衷。 何容琛從案前起身,直視何道庚,氣勢竟壓過了他一頭。她語氣平穩(wěn),卻言辭犀利直擊要害:“堂兄,有個問題我倒想問很久了,你這心里……何家這心里,還有沒有我和韻致,有沒有我們姑侄倆?” 她們不想做的事定要逼迫,她們所信任的所依靠的人……定要斬斷,只為讓她們無法逃離家族的掌控。從前的何韻致看不分明,等到出了宮,意識到了這些,才生出逃離的心思,不愿再像太后那樣,將一輩子時光擲于宮墻之內,讓愛恨情仇在這逼仄的一角任其枯萎。 “你……”何道庚被她問得措手不及,有些惱羞成怒,臉漲成豬肝色:“你在說什么!” “倘若你和伯父心中還有我們姑侄,我們心中自然也有何家。” 長生殿門欞透進來的熹光,很有流年倒錯的感覺,何容琛輕輕閉了閉眼睛,十四歲那年踏出廣定伯府大門的回憶,還歷歷在目。 。 那也是個有著陽光的清晨,她懷著一腔爛漫天真,坐上了去京城的馬車,車轍篤篤地碾過青石板路面,她心間忽然涌上極其的眷戀,拉開簾子后望,陽光將馬車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投影,與家漸行漸遠。 “這些年,我自認沒有虧欠過何家。” 汝寧侯何汝岱是她伯父,他是因什么而受拔擢,廣定伯的爵位是因什么而進爵為侯。何家在短短的二十幾年躍起,從原本并不勢大的勛貴一躍成為權傾天下的外戚家族。 要不是何容琛入宮,流過產死過長子,也受先帝信任撫養(yǎng)皇子,使何家能夠借此謀勢,壯大權柄,順遂帝意剿滅吞并韋氏,何家也不會走到今天,有這份榮光。 何容琛要算賬的話,何家還真跟她算不清這個賬。 但若是走到算賬這一步,也未免生分,除非是決裂了。 因此何道庚冷冷地提醒她:“你因什么緣故受到先帝寵信,得以成為太后,是誰在背后支撐你,也不要忘記!你身為何家女子,該為家族做的難道還委屈不成!” 何容琛不想說什么她不稀罕當太后一類的話,這種話太賭氣太兒戲了。她這些年,總歸也是享受了萬人之上的權柄。 她只平靜反問:“我是何家女子。我也是晉國的太后。我還是個人,會喜會悲,會痛。你說,我該為什么而活著?” 面對她的質問,何道庚一時語塞,啞口無言。他是萬萬沒想到,何容琛竟然能問出這種話,天底下還有哪個女子能問出這種話? 可他不想在這長生殿里,同何容琛無休止地爭吵。昔年他們堂兄妹一起在府中長大,他始終記得一點當年的情誼,記得自己背她去賞花,記得她趴在自己背上一覺好夢。 只不過這么些年,利欲、權欲,哪一樣在心頭都比情誼來得更重,更有分量,更令人魂牽夢繞。當彼此互相撕扯時,那點情誼便被他趕去了心中的旮旯角落。 何道庚轉身沖出了長生殿。 初春的桃花在風中綻放,徐徐招搖,幾瓣花瓣在空中流離,輾轉落到了他的腳下。 。 白玉地磚的一抹桃紅刺目,讓他恍惚間想起七八年前,宋逸修自盡的那天,他進宮來,也是在這長生殿,他看到堂妹坐在地上,懷里抱著那人,也是蒼白與殷紅,她在無聲念著不知道什么詞,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沒有哭也沒有鬧,就是已經很木然了,但他知道她心里壓抑著能將這宮中吞噬的洶涌暗流,因為她抬起眼的那一瞬。 從那以后,他反而不是很想惹這個堂妹了,許是因為她孤零零坐在長生殿里,懷里抱著死去的故人,那一幕實在讓他不忍回憶;許是因為她抬起眼時,她自己都沒察覺到一霎時掉下了三滴淚,以及那雙很漂亮的眼睛里,道不盡的眼神。 雖然何家從來沒提過,興許她也不知道原委,但何道庚知道,這債是欠下了。 何道庚有些恍惚地回到府邸,涼廊下,早已從朝堂上隱退多年的何汝岱,正在悠閑喂鳥。 初初,何韻致小的時候,曾問他,爺爺把鳥兒關在籠子里,不讓它們飛,豈不是不自由?它們會不會不高興? 何汝岱笑著說,萬物有命,這就是這些鳥兒的命啊,它們生來,就是為了供人觀賞,取悅你我的。它不高興,又怎樣?鳥是如此,人也如此。 何韻致說,可若它們宿命如此,為何要生有羽翼?若人的宿命如此,為何都能行走,能人言? 何汝岱給她講了很多,逐漸她就明白了。 長大后,何韻致也很喜歡養(yǎng)鳥,在宮里養(yǎng)了金絲雀和鸚鵡。怕她無聊,這鳥還是何汝岱花費千金為她買的。 聽到何道庚回來的通稟,何汝岱依然穩(wěn)坐如山,鳥兒被喂飽后撲騰了翅膀轉過身,他這才放下手中的粟谷,踱回涼廊上坐穩(wěn),用扇子指了指面前的棋盤:“來一局吧。” 何道庚在棋盤前坐好,看得出心事重重。一局棋盡,何汝岱抬起眼,淡淡道:“立后一事,不必再強求。天下未安,總歸不是時候。” 何家不逆大流。 如今亂象迭生,后位也不見得安穩(wěn),反而該避其鋒芒。 ************* 晉國邊境亂象迭生,中原腹地卻因凌汛防治得及時,開年沒有鬧出什么大災。 披著黑色斗篷的人騎在馬上,目光掃過平野千里,黑色風帽下,是一張陰柔俊美到有些戾氣的臉龐,他收回視線,不疾不徐地趕著路,終于到了中州的地界。 陳留王叛亂最先始于此,這里背靠北夏,東臨北燕,叛軍被擋在黃河陰山段的河套以北,與長州的交戰(zhàn)從年前便停了。 星月高懸,行到軍營關卡前,他沒有下馬,亮出手中信物,便有人疾步跑進軍營里通稟。不多時,營中一名身材魁梧面如古銅的將領迎了出來,遠遠看到馬上之人的影子,笑道:“在下有失遠迎,請?zhí)K大人勿怪!” “cao大人言重了。”蘇祈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的模樣在月色下有些森然。陳留王暗中相協(xié),助他逃出宮外,他這才將皇帝留下退位詔書的事情告訴了他們。隨即到陳留王身邊任職了一段時日,如今又得了機密任務,被派到了cao賢良的營中。 他下了馬,跟隨cao賢良進了軍營。 陳留王勒兵不動,中州長州的交戰(zhàn)從年前便停了,叛軍后撤。總帥奉武伯下令不得追擊,武明玦見有些時日不打仗了,便下令屯兵屯田。 眼下,來自朝中的密報,陳留王極有可能同北燕人勾結,然而這是核心機密,很難獲悉他們究竟在謀劃什么打算。 長州中線的軍營中,一眾部將正在激烈爭論,聲音掀出了賬外。 “倘若叛軍與北燕合謀南下,首當其沖的就是咱們中路軍,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奶奶個腿的,他叛軍拖著不打,咱們得想法子打破僵局!” “不管怎樣,只要打亂他們手腳,至少讓他們有所忌憚!” “將軍!您意下如何?”他們齊齊望向案幾前正琢磨三國邊境輿圖的武明玦。 “莫急,”武明玦又不知從哪里拿出了陣線和帕子:“容我想一想,這局勢該如何破。” 正著急上火的眾位部將,一看他拿出了繡花,就放下了心。 只要懷慶侯世子端出這個架勢,他們的問題就有望迎刃而解了。什么陳留王叛軍,什么北燕人,什么陰謀詭計,統(tǒng)統(tǒng)跪倒在他們世子爺的繡花戰(zhàn)術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帳子里燈火跳躍, 眾將士們屏息凝神,武明玦淡定自若地繡著蘭花, 思緒也隨著一針一線成型, 逐漸分明。 中州和長州隔著一道黃河, 已經停戰(zhàn)一個多月了,朝廷也曾下令追擊, 但奉武伯還是把命令擋了下來。他是個相當謹慎的人,沒有十足的把握從不肯輕舉妄動,因此耽誤過不少時機,優(yōu)點是穩(wěn)重不躁, 從來沒有損失慘重的情況。 奉武伯本想先探聽敵方的戰(zhàn)略意圖和打算,然而涉及戰(zhàn)略意圖的事基本上都是核心機密, 陳留王也是個老jian巨猾的人, 縱然朝廷有暗哨埋伏在他身邊, 消息也很難探知。所以奉武伯只能是根據叛軍動向,以及被他埋伏在cao賢良身邊的探子傳回的情報, 揣測陳留王接下來的行事意圖。 cao賢良手下的督運參軍公孫止頗受器重, 也是奉武伯安插在陳留王軍中位置最高的細作,近日總算是傳回了要緊的情報——本月內, 陳留王將派出心腹去cao賢良軍中,不知是謀劃什么。 陳留王派人去聯絡前軍, 可見是有重大行動。奉武伯推測,此事興許與北燕有關。 武明玦抬起頭,倚在坐榻上, 揉了揉眉心:“但若陳留王的人到了cao賢良那里,少不得要密談個幾日,得從這里下手,才是最好的契機。所以……主意倒是有的。” 眾位部將面上大喜,就知道繡花一出天下皆輸,他們世子已經運籌帷幄間連挫叛軍好幾戰(zhàn)了!他們目光中包含期冀,含情凝睇望向世子,翹首以盼。 武明玦翻著手里的刺繡把玩:“……但是不能告訴你們。” “……”眾人鎖緊眉頭,委屈地看著他。 “明天我去見伯爺,你們就不用cao心了,放心我個子比你們高,天塌下來先砸死我。”武明玦揮揮手把眾人趕出軍帳,賬內終于恢復了清凈。 他拿起繡花,繼續(xù)走針,腦海中將方才的謀劃逐漸成型,編織成縝密的計劃,最后一線扣好,大功告成! 他拿起來仔細端詳,倒是怎么繡了蘭花呢? 最熟悉的,難道不該是他從前天天在額上畫的紫藤嗎? 武明玦哂然一笑,平靜地將繡花收好。 ——“所以說,你的意思是,派斥候喬裝打扮成優(yōu)伶,通過公孫止在內部接應,想辦法潛入cao賢良的中賬去打探?” 翌日,奉武伯的軍帳內,聽了武明玦的想法,奉武伯沉吟了半晌:“我們也不是沒有派遣過斥候,但往往有去無回,軍營守備森嚴,很難全身而退,就成了無用功。” 若不然,奉武伯也不會讓公孫止以鹽商身份打入敵營,這不沒辦法嘛。兩軍交戰(zhàn),諜報最重要,偏偏陳留王已是密謀十年,朝廷的情報機構即便調動各方人馬也是很被動。 武明玦糾正他:“只要派出能夠全身而退的人就可以。cao賢良要為陳留王的心腹接風洗塵,慣例都是請優(yōu)伶藝伎相陪,公孫止在中州經商多年,安排幾十個優(yōu)伶不在話下,屆時我便混入其中,他們聽我安排行事,公孫止在外接應,安排好退路。” 奉武伯:“你……” 聽說武明玦打算親自指揮這次間諜行動,奉武伯的內心何止是震驚。他眼前一黑。 雖然他是征伐叛軍的統(tǒng)帥,武明玦只是他手下的中軍將領,然而出身畢竟是懷慶侯門第的貴公子,親自潛入敵營這么危險的事,他對懷慶侯……交不起這個差啊! 奉武伯連連擺手:“不行,絕對使不得,打住,打住。” 武明玦坐下來,問他:“那大帥可有中意人選?” 奉武伯一個白眼翻到了長安。哪壺不開提哪壺。 中軍大賬通常是全軍樞紐所在,高級機密之地,凡無主將召喚,擅自闖入必是死罪,所以軍情不是那么好刺探的。就連他往cao賢良身邊安插的細作,督運參軍公孫止,所得到的消息也只是在參軍的級別打轉。 更不用說找一群容貌姣好有死士素養(yǎng)的歌舞伎伶,或者容貌姣好能歌善舞的斥候死士。以為這是朝廷的情報機構哪。若是讓尋常伎伶混入軍營刺探情報,那心理素質還不知道能不能撐過晚宴,但凡有一絲慌亂露出一點破綻,cao賢良又不傻,肯定能覷出來,反而會暴露了朝廷掌握的情報,以及公孫止這個內應,打草驚蛇。 武明玦淡然道:“屬下敢親自指揮,是因謀劃妥當便能夠脫身,且這種事,三軍中沒人能做得來。” 試問這營中糙漢,誰能扮伶人不被一眼戳穿?誰能毫無心理芥蒂走款款細步? “世子你的功夫身手,我自是放心的,”奉武伯滿臉都寫著惆悵:“我只是怕事有萬一,若是發(fā)生什么意外……” 坐在對面的人笑了笑,那笑容竟有些明艷如花的耀眼:“武家之人眼里只有戰(zhàn)事勝負輸贏,沒有茍且的生死意外。”勇敢而不魯莽,謹慎而不偷生,此乃家訓。 奉武伯一怔,隨即面色復雜起來。他對這一切又何嘗不明白。懷慶侯世子正是知曉大勢利害,才會冒險決定這次行動。 良久,他點點頭:“此事你來安排,我會讓公孫止為你內應。行動當天,倘若與計劃有任何出入,立即停止動作,讓公孫止幫你們撤退。” 。 由于事出危險,這場諜戰(zhàn)行動只有奉武伯、武明玦和公孫止三人知曉。在奉武伯授意下,武明玦挑了十一個美貌舞姬,以及其它絲竹管弦男女藝伶三十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