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節
她想起馬球賽前的爭吵,他在賽場上竭盡全力,他爭的不是一個球,爭的是一口氣,活著,身為人的一口氣。 “我當年……不該那樣對你,我每每想起來,不是不悔的,卻又克制不住。你小時候是個純良的孩子,是我,讓你的回憶全都變成了恐懼,讓你背負柳賢妃的罪……” “你一定怨我為什么那樣責罵你,其實你怨恨我也是應該的……我意難平,想想思賢和顧奉儀,我意難平……” “可是,你還是懂事了。”即便埋下仇恨,即便扭曲心性,可他還是正視了這一切,這一點他已經超越了她。 為什么,會這么高興。竟然,會因為他的改變,這么高興? 她想,也許從內心深處,她依然還是殘存著二十多年的夙愿,一個困囿于深宮的女子,想真正將一個孩子撫養成才的愿望吧。 可是親生的流產,抱養的毒死,曾經一度磨滅了她的心智,悲傷仇恨遮蔽了她的眼睛。 然而心底里,可謂看到孩子成材的夙愿,在經歷漫長的沉睡后,在看到他一身疲憊卻奕奕光彩地站在延英殿外面對風浪時,這夙愿終于還是被喚醒,油然心生出了欣慰。 何容琛放下袖子,她布滿淚痕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釋懷。 她上前一步,遲疑地伸出手,緩緩放在了蕭懷瑾頭頂上,半晌,哽咽道:“你……是我兒子。” 所以她還是幸運的,老天最終沒帶走她的全部。漫長的宮闈歲月,兜兜轉轉這么些年,她終于留住了一點,心中的希望。 她仰起頭,閉上眼睛,讓眼淚劃過臉頰。 她想,顧詩嫻,你看到了嗎? 我又養育了一個人,這宮里,我不算白白擲了二十年。你看到了嗎? 你可以帶著思賢,放心地走了。 謝令鳶站在角落里,早已經淚流滿面。她閉著嘴巴一直沒有出聲,怕打破了母子二人此刻的靜謐。 其實她也不是沒有氣過怨過蕭懷瑾任性出宮一事,可是此刻她忽然就釋然了。 也許他自己也知道,他不完美,缺陷重重,比不上大皇子聰明懂事,比不上二皇子博學明禮。但他內心還是有渴望,他經歷背叛顛覆和絕望,卻還是用自己的方式變成了一個心懷正道的人。 雖生于柳賢妃污濁陰私之手,卻最終長成了光明磊落之人。 星盤上,何容琛的七殺星從【陷】一點點躍上了【衰】【利】,最后到了【長生】。 她在這牢籠似的宮里,得到了救贖。 雖說是九星,但又不僅僅是九星的意義。謝令鳶替她欣慰,大概無論是顧詩嫻還是宋逸修,也應該都可以釋懷了。這宮闈里有揮之不去的污濁黑暗,可他們用自己的生命給她點亮明燈,這明亮始終未絕,又傳到了蕭懷瑾這里,每當她壓抑窒息,轉身總能在角落里看到一縷寸光。哪個世道莫不如此,即便黑暗,卻總有希望。 身為九星,匡扶這樣的世界,不虧的。 不虛此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群臣在延英殿前差點激憤殺掉太后的事情, 很快傳遍了朝野上下。 輿論嘩然的同時,伴隨而來的是皇帝平安的消息,將一切人心惶惶重歸塵埃落定。 隨之而來的就是疑竇。 大臣們在延英殿前突兀見到皇帝,因事發突然,他們一時發懵,但并不是傻。待回了衙門,聚頭討論, 很快便回神了, 穩準狠地推測出了這幾個月真正發生了什么。 ——天子陛下,此前應該是出宮了。“因皇后難產而悲慟重疾”恐怕是托辭, 從那時起,陛下就出了宮,直到今天方回來。德妃也是左右那個時候被貶出宮的, 時機恰好對得上。 這樣, 很多莫名其妙之事便能解釋的通,譬如并州突然出現的行臺,和御筆親封的大將軍。 “恐怕那身為都督中外軍事的柳不辭大將軍,就是陛下化名。”尚書臺中, 有人如是推論道。 無人異議。 只是覺得后怕,又覺得似乎果真是上蒼庇佑, 倘若天子回宮遲得一時片刻, 恐怕就要釀出流血政變,安旭行刺得逞,朝廷必然換天。 聽說清晨時候, 宣寧侯方老將軍和申國公等人,在內城門外的宣陽坊中逮捕了上千人的“義軍”,恐怕也是受了安旭的指使,準備行刺得手后就發動宮變。現在犯人正分散羈押,一部分送到大理寺等待提審。 如此,晉國也算是國運未絕了。都說晉過五世而亡,蕭懷瑾卻總能占一個僥幸。 這天子陛下也是出人意表,古往今來沒見他這么胡來的,誰敢想他竟然出宮去邊境,自封大將軍,竟然還真打贏了仗,讓西魏忌憚到暫緩進攻,按兵不動。 他這個皇帝做的乏善可陳,帶兵打仗倒是不屈才。可惜生錯了身份。 雖然事成既定,宮也出過了,仗也打過了,大臣們心中依然匯聚萬千氣憤,尤其是柳不辭當初一路搶糧到邊關,那些地方豪族至今都在訴苦,要是得知搶他們的人是皇帝,這糧草是不追究呢?還是不追究呢?還是不追究呢? 汝寧侯府從昨夜起就全府戒備。開國時皇族為了慎重起見,宮中禁衛軍及京師戍衛都是分散由從前的蕭家家臣來領,如方、羅、武幾家,汝寧侯一時調不動他們,所以何道庚在昨夜起亂之時,便緊急從潼關調兵回京,想支援何太后。卻沒想到潼關大軍尚未歸,宮中岌岌可危的變故卻已然煙消云散。 聽說蕭懷瑾現身宮中,伴同回來的是謝德妃、林昭媛,卻不見何貴妃的身影,何道庚眉頭皺出川字,這時機卻太過敏感不能進宮,他在府中書房來回踱步:“朝廷要變了,后宮也要變了……陛下為什么把韻致留在了并州?” “謝德妃……謝德妃……”他口中反復這幾個字:“恐怕是要越過韻致,得升皇后寶座了。” 何汝岱坐在案后,案幾上的金獸香爐裊裊燃著沉香,他半瞇著眼,面龐隱在香霧青煙后晦暗不明:“那也得看,朝中的態度。母儀之事關乎國基,又不是天子一個人說了算的。” 坤儀殿由誰入主,那是多方利弊博弈的結果。 夕陽余暉朦朧,將坤儀殿投下了巍峨的倒影,這初春時令,殿外種的春葵花還未開放,枝葉在薄寒料峭的春風中,身不由己地輕顫。 冷寂了半年的坤儀殿,終于迎來了暌違已久的熱鬧聲趣。 蕭懷瑾回宮后,先把朝中的事務、最要緊的奏章全部過目,心里有了大概的定斷。直到午時尚寢局來問話,晚上是否要哪個宮殿掌燈,他才想起宮中一群如狼似虎的后妃還在等待他的寵幸,頓覺如一群眼冒綠光的母狼在盯著他,頭疼不已,便吩咐下去:“傳令德妃,在坤儀殿替朕召見六品寶林以上的侍妾,朕晚一會兒過去見她們。” 他的紫宸殿很少允許后妃們進入,迄今只有曹皇后與白昭容進過,大型的見面多是在后宮宴上或者坤儀殿里。 傍晚的時候,蕭懷瑾便動身,往坤儀殿走去,心里還在考慮著白天奏章上的事。 并州那邊,行臺正與拓跋烏拖著;陳留王在長州、中州的進攻暫時停了,他似乎是與北燕達成了什么協議,有監察衛發覺了他們的動向,靠近北燕的五原郡一帶近來正在加強守備,距離開戰不遠了。 他正魂不守舍地想著國事,走到坤儀殿外,還沒邁上臺階,就聽到殿內鬧哄哄的,不時傳出輕靈笑聲。 蕭懷瑾虎軀一震,他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支起耳朵—— “德妃娘娘,這并州的小玩意兒糙是糙了點,倒是新鮮,比宮里的還要得趣啊~” “哪兒能比的meimei有趣啊,喜歡就好~” “德妃娘娘,這煌州的刺繡可真有西域風情,跟大慈恩寺的壁畫可不一樣呢~” “不如你的風情啊meimei~” “德妃娘娘出宮這些時日,遄行勞頓,還不忘給meimei們帶宮外的禮物,如此記掛,叫meimei們好生感動~” “我德妃在宮里一日,就記掛你們一日~” 蕭懷瑾一臉蒼茫:“……” 他想起了那些年,他的后宮被德妃支配的恐懼。 他十分猶豫著要不要此時進門,總覺得自己是個煞風景的,直到李長寧看他在殿外猶豫過久,臺階上踱來踱去,便提醒道:“陛下……” 蕭懷瑾一咬牙,一跺腳,往臺階上大步走去,身后跟著宮人唱報:“圣人駕到——” 偌大殿內的鶯燕群芳,瞬間安靜了下來。皇帝今日傳旨,六品寶林以上妃嬪在坤儀殿等候覲見,她們忙梳洗打扮了,不到申時就等在了這里。等了兩個多時辰,陛下不來,她們就聽德妃說起了外面的事,正聽在興頭上,就聽到內侍的唱報聲,竟然覺得……被打斷了很不盡興,皇帝來的太不是時候。 高大修長的身影,跨入殿內。 當蕭懷瑾看清眼前一幕,他的眼睛覺得很刺。 德妃左手拉著麗妃,右手挽著一個婕妤。其他妃嬪以她為圓心,圍一圈挨得很近。 由于皇后薨,貴妃不在宮中,所以本只是第三夫人的德妃,如今便成了后宮里最高位,自然是居于主位。只不過謝令鳶謙虛,沒有去坐皇后的鳳位,而是坐了鳳位旁側的位置。她又不像皇后極講究禮數,所以那些從前在皇后面前規規矩矩的妃嬪,也都敢稍微親近她一點。 見蕭懷瑾來了,謝令鳶放下茶盞,眾妃嬪起身給天子行了禮,蕭懷瑾抬手道:“愛妃們不必多禮,平身吧。” 隨即走到謝令鳶身邊落座,不禁感慨萬分:“愛妃們和睦融洽,六宮安寧,朕深感欣慰。” 確實是欣慰的。他總覺得他父皇的后宮當年鬧出那么多的事,包括惠帝時期的巫蠱太子案,其實要不是宮里有那么多女人爭風吃醋,也不至于亂象頻生。而他自己不耽于女色,所以也就不贊成宮里納太多妃嬪。只要是喜歡的人陪著,能夠讓自己感到安全、溫暖,不就圓滿了嗎? 可是后宮佳麗三千似乎才是合理的事情,他要是不肯納妃,大臣們能排起長隊輪流在宮門前撞腦袋以明志,這也不是他想不想納妃就能決定的,他只好寄希望于她們進宮后,能夠融洽和睦了。 所以如今德妃有手段,能將她們籠絡起來,倒是幸事。他思來想去,大概是因為德妃的背后,謝家本來也是純臣,不站任何黨派,不犯各家利害;其次德妃本人心思不壞,任誰都不喜歡和一肚子陰謀算計的人打交道的。 倘若德妃能按得住后宮,鳳印交到她手上,他也就放心了。 聞他夸贊,妃嬪們果然謙虛道:“陛下鞭策極是,妾身有幸入宮侍奉,自當守女德之禮,與姐妹們融洽共處。” 也不知道為什么,蕭懷瑾聽了這些話,一瞬間心里竟浮起一絲微妙的難受。 他也不知道這種奇怪的反感來自何處,大概是想到了還在并州的武修儀、何貴妃等人,想到倘若她們回宮,跪在自己面前,笑著說“妾自當守女德之禮”,他會覺如何呢? 許是不痛快的,竟覺得無比的惋惜,就像本該盛放灼灼的鮮花,卻早早失了精氣神,枯萎凋零了。 這宮里還有多少該盛放灼灼的花呢? 他的目光順著謝令鳶,飄過宋靜慈,沈賢妃,尹婕妤,方婕妤,錢昭儀……便揮了揮手,微笑道:“不必自省這些。朕知道你們常年關……待在宮里,無聊得緊,總是看《女訓》《女戒》不也無趣么?像今日這般,能夠彼此言談甚歡,甚好。” 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說出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所有妃嬪一時全都愣住,心頭浮起了異樣。有人不禁視線飄忽,以目光詢問德妃——陛下這是怎么了?竟然這樣說話? “德妃,”蕭懷瑾問:“方才是在聊什么,這樣得趣?” 一旁崔充容掩唇笑道:“陛下,德妃娘娘是在陪大家拉家常呢。嬪妾們久不見娘娘,怪想念娘娘帶我們游園、射箭、玩雙陸、打馬球。” “哦?”蕭懷瑾來了興致:“那朕也留下來聽聽,陪你們拉拉家常好了。” 也是有點出于憐憫,他對她們做不到雨露均沾的寵幸,索性全都不寵幸,也就不至于鬧出前朝那樣的亂子;但她們守活寡又未免可憐,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如今天這般,政務之余耐心陪她們小坐,聽她們七嘴八舌的聊東家長西家短,他知道哪怕這樣短暫片刻,也會讓她們高興好幾天。 天子難得如此體貼,眾妃嬪們一時又高興,又有些不自在。她們摸摸發簪,理理衣襟,忽然又覺得,這種雀躍緊張的心情,竟有些陌生—— 畢竟自皇帝“病倒”后,足有半年的光景,她們沒做過邀寵的事了。 那這些時日是怎么過的呢? 日子前所未有的簡單,也不算難熬。每天同聊得來的宮嬪們曬曬太陽,說道家常,養個貓狗,看書練字,彈琴作畫,下下棋,玩雙陸,玩皮影……日子飛逝一般,誰也沒心思害誰、嫉妒誰,而今回憶起來,竟有些簡單至極的美好。 這才發覺,即便不再圍繞著皇帝轉,似乎也沒有那種以為天塌了的感覺。 日子該怎么過照常過,反而不必再今天為這個妃子受寵幸而嫉妒、明天為那個宮嬪見到了陛下而眼紅。 心不累,活得也就輕松些。 除了偶爾有點欲求不滿以外。但這比起來勾心斗角,都不算個事兒。 她們為這陌生的心情而一時恍惚,只聽德妃柔順恭敬道:“陛下,臣妾在給姐妹們講出宮時候的趣事呢。” 妃嬪入宮后看不到外面的天地,但至少可以聽她講。謝令鳶想以此試探蕭懷瑾的態度,見他神情輕松,沒說不許講,她也就放下了心。 蕭懷瑾嘴角噙著笑意:“那朕更要聽了,免得你們背后說朕的壞話。”聞言,一位才人嬌嗔道:“陛下,嬪妾們哪兒敢啊,嬪妾仰慕陛下還嫌不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