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話說得有點虛虛的,顯然心癢癢。 姑娘…… 投靠他們一伙流民? 黑七“嘎”的一聲失語,趕緊跟著人走了過去。 遠遠的,他看到一個長得應該算端正的女孩子,蓬頭垢面的,穿了身褐色粗麻布短褐,褲腿挽起來幾圈,應該是穿了家里男丁的舊衣服,坐在地上哭得抽抽泣泣。 黑七本來還兇神惡煞的,這一下馬上又怕自己嚇著對方了,他重重咳了一聲,盡量放輕聲音問道:“我們柳公子問你為什么在這里,天色這么晚了,怎的不回家?” 那姑娘抬起頭來,臉上掛滿了淚痕,啜泣道:“家……沒有家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跟隨兄長,從滄州一路逃難過來,本來想要去廣安投靠親戚,誰知道路上哥哥染了時疫,他怕傳染了我,天不亮自己就離開了,把所有的盤纏給我……我錢用光了……過不下去了,也找不到地方……嗚嗚嗚……” 黑七一聽女人哭,頭皮都要炸了:“我們剛打廣安那邊過來,地方是知道的,你知道要找的親戚住在哪里不?” 那姑娘搖了搖頭,目光轉向黑七身后,有些怔然。 黑七順著回頭,見柳不辭正騎在馬上,向這里走了幾步。黑七撓著頭,勸她道:“你也看到了,我們這里都是漢子,你跟著能做的了什么?” 那姑娘囁嚅道:“我……我可以做飯,還會幫忙洗衣,我會做很多事的!”她說著這番話,最后卻是對著柳不辭說的。 蕭懷瑾騎在馬上,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問道:“你可有名字?” 那姑娘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以前哥哥給我取過,叫依靈。” 蕭懷瑾沒再猶豫,他的馬鞭在空中一甩:“行,那你就跟著吧,這里管你吃喝,你跟著做些事。之后到了其他地方,覺得合適就自己去謀生。” 他說完調轉馬頭離去,瀟灑得仿佛毫不掛心。黑七有些意外,一時摸不清柳公子的心思,也只能聽命,給依靈安排了地方,叫手下弟兄照看著,自己追著柳不辭而去。 待眾人走遠,四下的人沒有注意到這邊,依靈局促地走動著,趁機轉到山坡后,輕輕吹了聲口哨,從身上撕下一塊布條。 不消片刻,一只圓溜溜的鴿子從樹枝上飛下來,它們受她馴養,常年隨在她身邊。她將寫好的布條匆匆卷在鴿子腿上,拍了拍:“快點回去酈家報信,省得家里人擔心。” 信鴿撲棱棱飛走了,酈依靈看著它的身影在空中漸漸成了黑點,轉身往流民兵的營地走回去。她目光四下轉了一圈,將他們的兵員、糧草收入眼底。 嗯……雖然是經受了一些訓練,但比起正軌官兵,還是差了點。 也有些面黃肌瘦的,比不得酈家的私兵。 糧草倒是不少,果然如叔叔他們分析的那般,不太像是為生計所迫,更像是其他目的。 不過不著急,她總能打探得出來,然后……將這伙人的頭目一網打盡! 酈依靈的信鴿朝著酈家的主宅飛去。 正飛過山頭時,忽然天空中一只巨大的黑影,沖著鴿子俯沖而來! 那是鴿子的天敵——隼! 一時間雞飛狗跳,幾團羽毛在空中飛舞,飄落在了地上。 高高樹上,海東青一只爪子按住鴿子,一邊將鴿子的rou撕扯下來。 它好久沒吃得這么肆意暢快了,這幾日,謝令鳶每天放它出去覓食,它飛得快又遠,總算是肆意了一把。 。 山頭的后方,山道上還有馬蹄疾行。 謝令鳶騎在馬上,放目望過去,遠處,海東青張開雙翅,覓食歸來。 酈清悟并駕走在她身邊,忽然道:“再趕一天的路,明日傍晚就可以到長留酈家的地界上了。” 第九十六章 長留酈家,當年朝中不得志的酈家人,致仕后沒有回蘭溪,而是在長留一帶安身,從此成了蘭溪酈氏的分支。對于這個家,酈清悟大概也有近十年沒回去過了。 他跟家沒緣,除了八歲送出宮時見了酈家人一面,后來游歷天下才又在酈家停留了幾日,這些年一直漂泊在外,也就習慣了。 謝令鳶聽出他口氣里的遲疑和疏離,有些不明他的想法。有疑問浮上心頭,酈家是他的母族,為什么他和酈家少有往來? 分明也不是個薄情之人啊。 她收回眺望的視線,點點頭:“從長留的北方,就可以分頭去西魏、北燕,那接下來路線我們要怎么走?” 皇帝陛下至今行蹤不定,出了長留就更難尋了。以及來了這邊,酈清悟是要回酈家,還是要繞開,三過家門而不入? “走就行了。”酈清悟笑了笑,掩住了方才的神情,轉頭看謝令鳶,輕聲問道:“想不想去看看?” 對此謝令鳶答應得毫不客氣:“去啊,那是你的家。” “……”林昭媛聽得張大嘴,她一拳砸在海東青身上,大鳥痛得叫一聲,飛到了白婉儀身邊,委委屈屈地倒掛在白婉儀的馬上。 林昭媛蹙著眉,只覺得哪里有點不太對。武明貞沒有她那么多心思,這些日子他們天天下榻驛站,或者露宿野外,去酈家落腳也是好的。 酈清悟微微一笑,馬鞭指向西北方:“長留這邊吏治尚可,沒有山匪動亂,可以加快行程。” 長留素來出詩書望族,所以如柳不辭這般的流民山匪,經過此地難免有些驚動。 邙山谷中,燃起了裊裊炊煙,眾人已經開始駐扎。 柳不辭有單獨的營帳,酈依靈蹲在賬外,畏畏縮縮地架起鍋,為柳不辭煮飯。 她起身去外面拾柴,目光就勢在山中掃了一圈。 挺好,這柳不辭看起來年輕又倜儻,卻并不是個金玉其外的草包,他選的夜宿之地也不是隨便挑,而是認真勘察過,找了邙山谷的一處高地,是典型易守難攻的地形,布置的巡邏和輪班也很有講究。 至于他手下這伙兒流民,看起來面黃肌瘦,一開始讓她有些掉以輕心。然而仔細觀察,他們雖不如酈家私兵那樣訓練有素,但他把良莠不齊的流民指揮到這個程度,也不容易。 現在她確信,這個柳不辭該是哪個見過大世面的公子哥,出身貧苦的流民帥,固然也能指揮得當,但不會這么……有章法。 對,有章法。這個柳不辭調教手下流民的感覺,讓她恍然覺得,他應該師從過什么武將。 名門和野路子,畢竟是兩種感覺。 那些出身粗野的流民帥,她也跟著叔父去打過交道,那些人雖然也能號令流民,但風格是“險”,險中求勝,和柳不辭是不一樣的路數。 但柳不辭能是什么人家呢? 以前戰亂的時候,北方有些富庶人家的公子流落民間,為了生計,集結一幫流民占地搶糧。但柳不辭不像是這樣的人,他沒有那種被逼到家破人亡的破釜沉舟的狠戾,相反總有些莫名的底氣。 酈依靈一邊猜測著,一邊繞著山里拾了一圈柴,同時也把柳不辭隊伍中的人清點了一遭。 根據這群人架起的鍋灶和煮的粟谷量來推算,這群差不多有一千七八百號人,可見柳不辭是有些號召力的。 如果是這樣,酈家對付這群流民,就不能來硬的了——地方官府所有差役加起來,都未必有一千人;酈家的私兵也才一千五六百,真要打起來,勝負難論。 酈依靈收起了先前輕視的心思,抱著柴火往回走的路上,有兩個漢子見不得她一個小姑娘抱柴,上前來幫忙。言辭里少不了一些略顯下流的促狹玩笑,酈依靈微微一笑,只當聽不懂。 她要真出手,能將這兩個漢子打殘,但如今不是翻臉的時候。 那兩個漢子幫她將柴火放在灶旁,果然就被黑七叫住了,上前罵道:“你們兩個愣頭,對著小姑娘說什么呢!柳公子都吩咐了,依靈姑娘貼身伺候他,不準冒犯!再有下次,當眾挨棍子!” 喲呵,還挺有綱紀。 要對付什么人,不怕他們有兵器武力,但就怕他們有綱紀法度。 紀律是一個群體最強大的武器。 酈依靈蹲在地上,往灶里吹火,耳邊聽著黑七訓斥人,心道,看來這次打入他們內部,還是有些輕舉妄動了,這不是一般的流民兵。 她得再觀察些時日,徐徐圖之。 灶里的火噼里啪啦,四周空氣逐漸轉涼。 廣寒初上,隨著營地里熱熱鬧鬧的喧嘩音和菜肴的香氣,山里開飯了。 柳不辭與這些流民們同吃同住,他雖然看起來出身高貴,舉止優雅,但從不以此倨傲,那些底下人喝湯唏哩呼嚕,他也是大口大口,吃得痛快而不粗魯。 酈依靈坐在他身邊,小貓兒似的舔著碗,她好歹也是酈家正兒八經教出來的庶女,不動聲色四周打量了一圈,這柳不辭和他身邊的副手陸巖,論談吐舉止,真是流民堆里的兩朵奇葩。 她喝了口湯,又想起了來這里之前,在家偷聽到叔父和爺爺的談話。 。 其實早些時日,柳不辭他們北上要經過長留時,酈家就對這伙流民警惕起來了。 上千人的流民兵,為了避人耳目,通常是走山路的,然而他們帶著糧草輜重,酈家只要有心打聽,還是能夠探知他們的線路。 柳不辭帶著那伙流民兵搶了一路,顯然富庶的酈家是他們下一個靶子。 路上也有些世家如臨大敵,甚至主動出擊,卻也沒有在流民手中討得了好處。 而酈家從來不是輕舉妄動的人家,面對柳不辭,他們沒有主動出擊,只是加強了固防,慎重猜測他為何搶糧北上,再定奪如何迎戰。 “跋涉千里必有所圖,區區流民只求生計裹腹,恐怕沒有這樣的心思布局。此一行人施著障眼法,使人迷惑,目的卻都是糧草。” 至于哪里最需要糧草,唯有賑濟的災區,以及戰場。 “自古也不乏有這些事端,”酈家二老爺撫著胡須:“且如今北邊正值存亡之秋,興許是陳留王軍中之人,扮作流民為謀糧草。” 否則,倘若真是流民,怎能擊退趙家、周家的塢堡私兵?若大族的私兵是流民能隨隨便便對付的,那豪族早被佃戶搶完了,也輪不到流民兵的。但倘若是行伍中人,便能解釋為什么數次搶劫都無往不利,能夠戰勝大族豢養的私兵。 酈家三老爺起身踱了幾步:“朝廷在北地同時與陳留王、西魏交戰,如此腹背受敵,糧草定然也應援不力。”所以也極有可能是朝廷派了官兵喬裝,所以流民一路往北流竄,官府居然遲遲沒有剿匪動靜,本身也是很可疑的一件事。 他嘆了口氣:“而西魏雖然宣戰,北夏和西涼也頻頻搶掠,但依胡人急躁性情,定不會舍近求遠……”所以,倘若是有人扮作流民,只有陳留王或朝廷軍,不做他想。 酈家商議過后,吩咐莊子上將糧草備好,塢堡加強抵御,靜待流民來犯。 。 但這樣靜觀其變,不是酈依靈認同的辦法。 明明知道敵人在看不見的暗處,隨時有可能攻打,卻不主動出擊,而是靜待,這讓她不免焦躁。 酈家商議的那天晚上,酈依靈躲在書房外,將族中叔伯們的話都聽在心中。她想進去理論,又意識到即便她勸了,他們也不會聽,甚至還要受罰。 畢竟她的行事,可經常被家中認為是莽撞沖動的。 她捶了一拳樹木,落葉紛紛。酈家好不容易得了這幾年太平,她怎能眼睜睜看一群居心叵測的流民,把他們禍害?! 所以即便冒險,她也一定要幫家中打聽出這群流民的底細,必要時殺掉這群他們的頭領。 反正以她的功夫,想要從一群烏合之眾中脫身,還是不難的。 酈家早年有十二娘子將城池守得固若金湯,如今也就有她為家中解憂。她們酈家姑娘可不是那些嬌滴滴的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