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沒見過,”茶棚里的老板搖搖頭:“據說李家的家兵跟那伙兒流民交了幾次手,那個為首的年輕人,長相倒還挺標致的,挺白的……哦哦對了!想起來了!” “那個流民頭頭,他說他叫,柳不辭!” “這里的人都聽說過他,柳不辭,他專搶那些大族,解氣!” ******* 廣安郡的山地里,樹枝隨著呼嘯山風而婆娑搖曳。 蕭懷瑾騎在馬上,摘下斗篷上的風帽,回頭望著隊伍后面浩浩蕩蕩的牛車隊伍。 一路行來,他的流民隊伍已經有了近千人,雖然還不敢跟那些世族豪強正面交鋒,但幾次游擊打下來,搶的糧草數目也頗為可觀了。 去歲重陽逢霜降,朝中做好了來年與北地諸國開戰的準備,向世家調撥糧草,卻頻頻遇阻;今年陳留王內亂,北方部伍的糧草輜重,依舊是一路告急。 糧草問題,會直接影響前線的損失乃至成敗。 而這些從世家豪族手里搶來的糧草,可以解北地不少部伍的燃眉之急。 來自北方的風徐徐吹來,夾帶了秋日的一絲涼意。 眼看著天要冷起來了,入冬,西魏、北夏等國也會蠢蠢欲動,意味著北方的戰事將更加吃緊。 蕭懷瑾戴上風帽,半遮了面頰,繼續行路。 現在他叫柳不辭。 為了贖罪,為了父皇兄長的期待,為了心中抱負,為了國計蒼生,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 腳下,是無垠遠路,來去無邊;頭頂,是蔚蔚蒼穹,天高地迥。 ******* 蔚蔚蒼穹下,長安的皇城深宮高墻,巍峨肅穆。 “啪”的一聲,密信被拍在案上,因用力過大,晃晃悠悠飄到了地上。何容琛抬起手,手心已經拍紅了。 根據各地監察衛收集上來的情報,北地似乎出現了一股流竄作案的流民兵。這伙流民兵行蹤隱秘,專搶豪族糧倉,已經成了北地諸多州郡大族的心頭大患,被各地警戒著,有損失慘重的大世族,甚至懸賞十萬錢,要活捉對方頭目。 于是為首的那個流民帥的名字,自然也流傳了出來。 柳不辭。 很好。何容琛微微瞇起了眼。 子肖母姓,他不姓蕭了,就跟柳賢妃姓了。 居然還敢叫柳不辭。 不辭…… 不辭而別! 想宣示他不辭而別的得意嗎?! 第九十五章 何容琛怒極反而平靜了下來,她的案頭上,還放著蒲州刺史的奏疏。 上疏內容也是相關的,北地冒出一伙兒流民,據說專搶世家豪族,且一路走來,聲勢越發壯大。雖然他們沒有sao擾百姓和官府,但如何處置,還是要請朝廷示下。 這之前當地官府對于流民一事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流民兵是流竄作案,本來就不好抓,且針對的都是豪族,官府沒必要往自己身上攬事。 然而如今,那伙流民已集結了一千多人,神出鬼沒的,北地各州郡再想按住消息粉飾太平,如今也不能了。 事已至此他們不能再裝聾作啞,地方被搶的豪族又不斷對他們施壓,他們只得上疏朝廷,請求增兵支援——地方官衙可沒有那么多人手去剿匪。即便有人,他們也舍不得拿去磕掉。 何容琛將奏疏放回了案上,沒有批復。 柳不辭……蕭懷瑾痛毆那些世家豪族,大抵也是存了一肚子怨氣。偏偏為了他的安危,她不能下令剿匪——倘若官兵剿完匪,發現匪首是皇帝,朝廷臉面往哪里擱? 她放回奏疏的手隱隱有些發抖,隨即手掩在袖子下,殷紅的指甲掐進了手心里。韋無默見狀,忙將刺史的奏疏收起來,沒再給何太后礙眼。 何太后又拿起另一封奏疏,沒閑心追究蕭懷瑾在北地搞出的轟轟烈烈的陣仗了。 這份奏疏言辭急切,字字驚心。 ——西魏,對晉國宣戰! 距陳留王起兵已有近四個月,前方戰火交織,如今晉國算得上內外交困,西魏等鄰國見此良機,自然也要來趁火打劫一把。 不止西魏,西涼與北夏也有了蠢蠢欲動之心,南下搶了幾次,北方胡人都是這個調性,搶完就跑,幾次下來邊境損失慘重,死了不少官兵。 還有三四個月就入冬,眼下重心,必須固防北地邊境。 。 晉國如今像是忽然挨了一記悶棍,隨即又被人群毆,即便還手也落了下風。 蕭懷瑾騎在馬上,眺望遠處,一路沉默不言。 邊境幾次告急,他多多少少也聽說了這些事,然而他在宮中半點手腳也施展不開,唯有親赴前線。 時值入秋,他趕路也越發急切了,必須在入冬前,先去到邊境上。 眼下他們已經從長安一路往北,經過了樂平、青山、廣安,再往北走,就是長留郡了。從長安去往西魏或北夏,通常是在長留郡分道。 “柳公子,右前方再走五十里,酈家有幾個莊子在那邊,咱是不是要派人去探聽一下?”黑七顛顛跑到他的馬前,聲音中透出一股難抑的興奮。 顯然這一路他們搶過來是上了癮的。 酈家啊…… 蕭懷瑾心中一動,目光飄遠。 那些世家并沒有料到,也想不通,為什么一群烏合之眾,能夠敢搶劫他們且屢屢得手。 因為他們萬萬想不到,他們面對的,是天子。 蕭懷瑾深知自己治國能耐不行,然而他剛即位時,何太后曾逼著他背出天下世家名冊譜,每個世家的郡望、分支、領地、財力,他大概都是清楚的。 一路走來,那些流民肯跟隨他,也是因為他有著讓他們信服的本事。 在他們心中,柳不辭和一般的流民帥太不一樣。 一來是他看上去就出身貴族,人們總歸喜歡跟著高貴的人走,更相信他對他們許下的好處與承諾;二來,柳不辭對世家了若指掌,言談間毫無懼意,也能應對周旋,越發讓流民們敬畏信服。 畢竟有哪個流民帥,敢囂張地指著某個大世族的族長,一副你不配給我提鞋的模樣? 。 那些流民如此信服他。 而今,走到長留郡,面對這個地方望族,蕭懷瑾忽然不知該如何處。 因為,這里是隱居于此的蘭溪酈氏啊。 當年先帝還是太子時,遠去江南,赴蘭溪求學,請出酈氏出山,希望能夠逐漸打開科舉取士的門路,遏制世家攬權的亂象。結果北方正月之禍,連失數座城池,面對國門動蕩,先帝屈服了,酈氏沈氏等家族斗敗了,他們只得辭官致仕,族中主家不愿回蘭溪,便在長留定居。 而酈氏,是二皇兄的母族啊。 想到這里,蕭懷瑾連日來難得明朗的心情,又有些復雜。 當年是他生母柳賢妃,嫁禍給了貴妃。無論貴妃母子因何故死,他的母親總是脫不了干系。 可那又是二皇兄的母族,因為和故去的哥哥有關,他從心底里對這個家族,都有著難以言喻的親切。 他淡淡詢問道:“如若北上,除了眼下這條路會經過酈家,還有其他的路能繞開么?” 黑七一怔:“酈家地盤大,肯定會經過的。附近還有沈家、劉家,也都挺大的,要不弟兄們去另外兩家探探?” 蕭懷瑾默然不語。 黑七見他出神,勒住馬久久無聲,便又指了過去:“柳公子莫擔心,那酈家也不見得怎么厲害,況且還有另外兩家呢,兄弟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只等公子一聲令下!” 陸巖看出了蕭懷瑾的悵然,趕緊擺了擺手:“你先吩咐下去,所有人整容肅己,盡量繞開酈家的地界,未有命令不得擅作主張,一切公子自有定奪。” 黑七“哦”了一聲,反應過來又趕緊行禮,“遵命!” 說完悻悻地退下。 。 他蔫頭耷腦地回到軍中,手下兩個兄弟湊了上來:“怎么樣,柳公子如何吩咐?” 黑七驅趕道:“快去傳令,公子說要繞道,他沒吩咐,咱們誰也不準招惹酈家。” 那兩個人都露出了意外的神情。跟了柳公子一路,他天不怕地不怕,底氣十足的大,這還是第一次說要繞路。 黑七指揮著眾人,按著柳不辭的吩咐,放棄打劫酈家,繞道疾行。 他當日想搶劫柳不辭,誰料柳不辭和他的護衛,兩個人功夫都十足的厲害,他們這伙山匪全然不是對手。就在他以為磕上了硬茬要死的時候,柳不辭卻沒有要他的性命。 那時柳不辭問他為什么會當山匪,他想著反正也是要死了,憤恨不甘道:“為啥,活不下去了反正也是一個死,趙家搶了我的地,我就去搶別的人;官府不給我出頭,我就去給官府添亂,老子就是忍不下這口氣!” 那時候柳不辭聽了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問他:“這樣的事很多嗎?” 柳不辭指的是農民失地的事。黑七聽了哂笑,果然是富家公子不知民間疾苦。他冷笑指著自己身后的人,說,當然是很多的,不然我哪兒來這些弟兄?這只是你看到的,還有你沒看到的。那些骨頭軟的人早去給搶他們田地的人家當佃戶去了! 殘陽如血,柳不辭的容色在夕陽下卻格外蒼白。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黑七,那你們想報仇嗎? 報仇…… 當然是想的。 然后,之后的一切,就像做夢一樣。 等到黑七回味過來時,他們已經跟著柳不辭公子,打開了縣衙的兵器庫,闖了樂平趙氏的糧倉,搶了趙家五千石糧,在夜風中推著車,舉著火炬前行趕路。 黑七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會有這么解氣的一天。 柳不辭雖然出身貴族,卻并不是和趙家沆瀣一氣之人。他每到一地都會接觸當地流民山匪,在那些人面前也沒什么架子,對不服者殺之,對那些誠意投靠之人,他會詢問他們落草為寇的原因,帶他們打劫那些為富不仁的豪族。 這一路都是這么走來的,他們自詡正義之師。所以黑七不明白,為什么柳不辭面對這個長留的酈家時,居然會忌憚至此。 酈家有什么可怕的嗎? 聽說只是個詩書禮樂大家而已啊…… 他正出神想著,手下跟了他許多年的弟兄大步跑過來,急急道:“大哥,前面路瓤子上有個姑娘,說是想……投靠咱們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