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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后宮佳麗心悅我在線閱讀 - 第80節

第80節

    世間這樣浩瀚廣博,為何留不住小小的他呢?

    她甚至再無機會,與這孩子再續未了的緣分。

    何容琛輕輕伸出手,對著夜空揮了揮,他一定能看到的,一定知道她有多疼。

    。

    夜幕繁星高曠,星云密布,交錯如人世般難言。

    她又不禁的想,那日朱砂突兀地掉落,真的是巧合么?她因此被禁足,失了代掌東宮的機會,真的是巧合么?

    陛下一紙諭令,叫自己和徐念艾入宮,是因為她們背后的家族——廣定伯與吏部尚書,若扶持得好,至少對不可一世的韋家有制衡,蕭道軒對韋家就可有更多籌碼。然而徐念艾事發,她們倆一死一殘,直接廢掉了陛下兩步棋。

    韋晴嵐在發落徐良娣時,曾經不假辭色,說最恨陰私卑鄙行事。可若韋晴嵐不知情,為何事發時,韋太后叫她陪同祈福,她恰好在宮外,避開了這一切?

    徐念艾背后有人挑唆嗎?是韋太后一直洞悉了陛下的心思,隱而不發,等她們入宮自相殘殺,以此不動聲色敲打陛下嗎?

    還是說,這一切只是自己疑心病重,把所有人都打上了可疑的影子?

    太多太多的巧合了。

    輾轉一夜也想不透,這后宮里,這史書上,很少有水落石出明明白白的事。

    此事已經塵埃落地,徐良娣謀害皇嗣,被褫奪封號賜死,更深的澤淵,何容琛不能再碰觸查探了。

    。

    她披上外衫走出門,仲春的夜里風寒,撲面吹來,涼透了身子骨。

    也涼透了心。

    就這樣隱忍著,傷悲著,近半年里,她也聽說了三件事。

    一者,韋太后已行大漸。

    去歲出宮為蕭道軒祈福,在大慈恩寺,不知從哪里竄出了一只黑貓,猛地撲向韋太后,沖撞了她。太后受驚嚇,回宮后便一病不起。何容琛給了教習姑姑厚賞,探問出了消息——咸泰十五年“巫蠱太子案”,宋皇后為證清白,自縊而亡,死后所居的宮殿院所,瓦甍上便常有黑貓停躥。是以,韋太后對黑貓十分忌憚。

    多少人心知肚明,要不是十多年前的巫蠱案,宋氏一夜傾覆,韋家不會有如今的跋扈,更輪不到今上繼承大統。韋太后一直心虛得很。

    。

    二者,陛下又選了大理寺少卿之女孫氏,和定遠將軍之女林氏,入東宮為侍妾,分別封孫良媛、林承徽,說是為韋太后沖喜。

    韋太后已病危,專橫了一生的她,手再也伸不到儲君身邊。孫良媛她們入宮后的日子,頭上沒有陰云籠罩,是比當初何容琛好過多了。

    。

    這第三件事,讓何容琛差點連杯子都拿不住的,便是,顧奉儀有孕了。

    揮散下人后,何容琛長久出神,眼中是此起彼伏的復雜交織。

    她記得顧奉儀在長廊下對她微笑,眼睛里含著星光;記得冰冷的誡堂,她帶來的溫熱,暖了咫尺方圓的屋子。記得太子妃苛責時,她為自己圓融;記得自己病弱時,她悄悄地看護。

    她與顧奉儀,是這深宮中,互相扶持的情誼。若對方能安好,是再好不過了。

    可心里酸涌的苦水,還是化成了眼淚。她輕撫著小腹,這里曾經消逝了一個生命,她的夫君又和其他女人有了龍嗣。

    她也知道,從在御花園看到蕭道軒睹物思人的那一刻,她這輩子的愛情,就敗在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手里,她的夫君從來不是她的夫君。

    可是蕭道軒對她溫柔的歉疚,那并不掛心的關懷,那豐厚賞賜下的涼薄,還是讓她感受到,這春天來得那樣遲,宮里也許從未有過春天。

    她們這些女人,包括韋太子妃,被送入宮中,都是為了服侍太子,取悅這個男人,為他綿延子嗣,以此鞏固家族的權力地位。所以,哭不能哭,妒不能妒,她們生命中的一切,都是這個男人的。

    可她還是不甘心。

    她無數次羨慕過父兄,羨慕他們肆意,可行走萬里,可聞觀天下。到她這里,再聰慧又如何?以前身為家中長女,管教嫡庶姊妹,無人敢駁她顏面。而今一朝入宮,看盡別人臉色,被罰跪、被掌嘴、被禁足、被墮胎……她甚至都不能反抗,不能流淚,忍受著一切。

    而她們隱忍一切,所為的那個男人,卻并不愛她們。

    也是了,情意總共就那么些,顧此便失了彼。

    她悵惘著,顧奉儀卻又來探望了她。

    時值仲春,天色漸暖,殿門被輕輕敲響。顧奉儀推開門隙,笑盈盈望過來,背后是嫩枝新芽的盎然綠意,還有陽光爭先恐后涌來。還是那種走過蕓蕓眾生,驀然與君相逢,一眼可以望穿所有的明媚。

    何容琛不禁想,這春意真美,天日真暖啊。

    那些惆悵的傷悲,都仿佛隨著這和光同塵的微笑,逐漸消散,被填補,被明亮。

    。

    顧奉儀走進來,她清瘦的身子已經顯懷,齊胸襦裙遮不住她隆起的小腹。

    她給何容琛行了禮,努力很認真地解釋:“前幾個月胎像不穩,不敢四處走動,本想來探望jiejie,卻怕有什么萬一,反而給jiejie帶來了麻煩。因此便等到了如今。”

    她說的倒都是實話。倘若不慎落了龍嗣,后宮哪個妃子沾上,都夠喝一壺的。顧奉儀是在很周全地為她想著。

    何容琛心頭微動,好似被撞響了心鐘,余韻未消的顫。她不禁替顧奉儀憂心,顧奉儀這樣善性,能在詭譎波瀾中保住孩子么?能在杯弓蛇影里養大孩子么?

    對上顧奉儀還是溫婉似水的目光,何容琛也不禁伸出手,試著摸了下那隆起的小腹。又似針扎了般,驀然地收回來。顧奉儀拉過她的手,復又放回小腹上,這次穩穩地試探。

    ——好像有什么小生命在動,真是讓人歡喜極了。

    “jiejie喜歡嗎?”顧奉儀抬眼望她,仿佛在等待一個肯定。

    “啊……喜歡,喜歡的。”何容琛一遍遍地重復,不知是說與誰:“很喜歡,很喜歡。”

    顧奉儀流露出釋然的笑,長長的眼睛溫柔地微彎:“jiejie喜歡便好。”

    彼時,何容琛并沒有懂這句話。

    “jiejie讀書多,有見地。望jiejie為他賜個乳名吧,也是他的福份。”

    。

    何容琛的心鐘又是一撞,這響聲震顫四肢百骸。

    ——晉國習俗,孩子乳名,由親眷長輩或義父義母來取。

    室內一時安靜,許久,何容琛溫聲道:“那我要好好想一想,這可是伴他一輩子的乳名,容不得隨意。待你將他生下來,我送他乳名,這輩子最好的祝福。”

    “jiejie取的,都好。”顧奉儀柔軟地說。

    送走顧奉儀后,天色仿佛又明亮了幾分,比這窗外的仲春時令。

    她總能給人帶來幸福的感覺啊。

    。

    推開殿門,何容琛終于能走出這困守的心牢,去吹著暖風,沐著和日,而不空茫,而不坍塌。

    前所未有的強烈心愿,她想幫顧奉儀守護這個孩子,至少讓他成長到,可以自由追尋金烏與廣寒,可以不為傾軋斗爭失去生命,可以健康地看一輩子的參商斗轉。

    她走在長寧殿外的宮道上,仿若新生,看仲春時令的花開,認真看它們每一片花瓣的紋理,每一根花蕊的顏色。這純粹的滋味,活著的滋味,看得見風景的滋味。

    。

    宮道拐角的盡頭,宋逸修從另一端,緩緩地走了過來。青白色織錦緞的衣飾,在這千思萬緒如姹紫嫣紅的春日,直擊人心的素凈。

    四目相對,何容琛淡淡向他道謝,謝他大半年前,救了顧奉儀,救了困寒之境的她們。

    宋逸修微微一笑,樹下斑駁碎影,落在他白皙的臉上,他映出百年沉浮的眼里。何容琛抬眸,這一幕落入眼底,驀然刺入心間,驚艷到了。

    花香恰到好處得被風送來,馥郁到鼻端,沁到心間。

    擦肩而過時,何容琛微微嘆息了一聲。待宋逸修的影子隱入了寂寞宮墻后,常笑問道,小姐,怎的又嘆氣?

    何容琛惋惜道,這樣好看的人,這樣傲岸的風骨,若是榮國公府上好好的,他本應是牽動多少女兒芳心的翩翩佳公子啊。

    。

    謝令鳶隨之望去,那仿佛隱藏了無數無以言說的修長身影,她第一次明白了天地不仁的滋味。以萬物為祭,沒有誰能超脫物外。

    天賜十八年,暮春的時節,韋太后便薨逝了。這個女人一生踩上榮耀的巔峰,死了也是風光大葬皇陵。宋皇后卻還躺在庶人墓中,遙望夫君的帝陵。

    籠罩在整個后宮的陰霾,也仿佛云開雨霽,彩徹區明。那真是最明媚的春,最喧快的夏,王賢妃終于不必再做小伏低,韋晴嵐也不能再囂張跋扈。

    何容琛照應著顧奉儀的同時,也為她感到慶幸。

    然而九月的某一天,清秋的風起時,顧奉儀卻忽然早產了。她預產本是十月,提前了一月不說,還是難產,形勢危急。

    由于是皇長孫,這便驚動了后宮各處妃嬪,都在緊著她的消息。何容琛幾次想去她殿里看一看,陛下卻下令,各宮不得近前,何容琛只得止步于殿外,惴惴地等著。

    她聽著顧奉儀遙遙傳出的哭喊聲,穩婆的大聲呼叫和指令,她想,原來生下孩子是這樣的疼。里面躺著的人疼,外面等著的人也疼。

    她的心也跟著那哭聲,飄著落不到實處。

    。

    足足生了兩天一夜,到了翌日黃昏的時候,一聲啼哭劃破了天空,穩婆抱著驚喜道:“是龍子,恭喜殿下,是皇長孫!”

    何容琛坐在長寧殿里,神思不屬,聽到東宮飛傳的消息后,滯了半晌,常笑說,小姐怎的笑成這樣了,哎呀,這袖子是怎的了!

    何容琛低頭,這才發現,絞經羅的袖口已經不知何時攥破了。她捧起早已準備好的純金鑲玉瓔珞,上面寫了皇長孫的乳名——

    寶琛。

    如珠似寶,一生愛重。

    她抱著金鑲玉瓔珞,正要踏出宮門,顧奉儀的宮人卻匆匆趕過來,喊著求見何容琛,在長寧殿外呼道:“良娣,顧奉儀她見大紅了,快不行了,撐著口氣在等您,讓奴婢們來請您去!”

    何容琛手中的瓔珞差點落地,她抖著手塞給宮人,顧不得韋晴嵐定的不準疾行的規矩,往顧奉儀的偏殿跑去。

    偏殿內還未及清理,血腥的悶氣彌漫著。其他人不敢進出,何容琛踏入門,快步到了顧奉儀床邊。

    石榴紅的被褥上,顧奉儀發絲散亂,容色蒼白,嘴唇沒有絲毫血色。她直望著門口,見等的人來了,無力地伸出手,微弱地拉住何容琛:“jiejie,你來了……”

    何容琛心中一片空白,被她拉到面前,顧奉儀斷斷續續道:“我和這孩子,是無緣了……jiejie有為他賜名之恩,便就……替我,撫養他吧……”

    “以后……他便是你的兒子了……”

    她氣若游絲,撐著口氣,把何容琛叫到床前,竟是為了托孤的。

    何容琛面上冰涼一片,不知何時滿是淚痕。她握緊顧奉儀的手,此時才真覺出了秋意,最是人間極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