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你會好的……孩子不能給我,按規矩是由太子妃撫養。所以你得好起來,我陪你一起,我們撫養他成人,看著他長大,出宮……” 顧奉儀卻聽到前面那句,奮力搖著頭,掙扎喊出來:“若送到她膝下,以她器量,定會苛待我兒!”她用力過猛,血又在汩汩流淌,急促喘息著。 。 隨后她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何容琛,似乎是不舍的凝睇,眼中蘊滿了千回百轉的溫情。 “當年我被韋氏欺辱,誰也未敢出頭,是jiejie幫我,這恩情,我永遠記在心里……jiejie是我唯一……信任之人。” 何容琛的心里空蕩蕩的,仿佛有什么坍塌了。她想承諾,出口卻泣不成聲:“我……我會照顧好他,一定護他,周全。只是怕,殿下不同意我……” 至此,顧奉儀安下心,她露出一個笑容,雖然也如仲春那般,恰到好處的溫柔,似走過蕓蕓眾生之后的訣別;卻更讓何容琛看不懂,這樣的微笑。 “殿下會答應的。” 她握緊了何容琛的手,她手不再是當年誡堂里的溫熱,而是漸趨冰涼。她安靜地閉上了眼睛,聲音很輕微:“他有乳名嗎……” 何容琛想起,瓔珞沒拿在手上。這一刻她忽然改了主意:“有的,有的。他叫……思賢。” 思賢,思嫻。顧奉儀閨名顧詩嫻。 然而顧奉儀的手已經垂落下去了,唇畔依然是那抹難解的笑意。何容琛想叫醒她,問她,你聽到了嗎?以后認得到他嗎? 之后很多年了,何容琛都會想,她聽到了嗎? 第五十章 何容琛走出偏殿時,外面陽光倒落,人間好似從無悲歡離合。 宋逸修正等在偏殿外,執了蕭道軒的手諭,站在皚皚的日光下。見她緩緩走出,他眼睛里似乎含了話語,然而又凝成了遠山薄嵐,縹緲不見。 乳母為何容琛抱來了皇長孫,她低頭看了一眼,小家伙紅皺皺的,閉著眼睛,已經哄得安靜,沒有哭泣來徒增傷感:“良娣,皇長孫的名字,是陛下親自賜的,沒讓宗正寺請名。陛下說望他美玉無瑕,賜名,蕭懷瑜。” “……好。”何容琛神思不屬地走了兩步,身形有些不穩,一側的披帛長長拖曳在地,她也沒留意。宋逸修身形微動,似乎是想為她撿起披帛。 秋風拂至,她轉過身子,柔軟地凝視著襁褓中睡過去的孩子。 “思賢,”她想逗他,于是一遍遍喚著,“思賢。你快快長大,睜開眼看看。” 她期冀地微笑著,眼里仿佛有淚光,墜落到襁褓上。 因著顧奉儀生前哀求,興許宋逸修也對太子相勸,蕭道軒默認了由何容琛撫養皇長孫。 何容琛本還擔心孩子被韋氏抱走,然而,三日后,韋太子妃的忽然獲罪,讓她瞬間明白了,顧奉儀臨終那句“殿下會答應的”是何意。 宮正司奉令密查,因顧奉儀早產十分蹊蹺,而人證物證皆指認,罪魁禍首是韋太子妃。她在顧奉儀八個月身孕時送了補品,有動人胎氣之嫌;且顧奉儀生產時,叫穩婆動了手腳,亂孩子的胎位。幸好其他穩婆見狀不對,又正了回來,孩子才能順利落地,顧奉儀卻是將命都搭上了。 。 獨斷專行的韋太后已經死了,不必再忌憚那么多。天子大發雷霆,將太子妃韋晴嵐問罪。 御前,穩婆也顫巍巍指證,說是受太子妃指使,才幾乎害了顧奉儀和皇長孫。韋晴嵐哭喊冤枉,滿面淚痕恨生生道:“我韋晴嵐雖愛殿下而不得,你們說我善妒我也認,但我從來不屑這些陰私背德的勾當!我與你有何仇怨,你要這樣嫁禍于我?!” 二人對峙當堂,穩婆為證所言屬實,觸柱自盡以明志。 韋晴嵐罪名坐實,踉蹌跪倒。 若換做其他妃嬪,此時早已鴆酒一杯賜死。然而韋晴嵐畢竟是韋家的嫡女。念及韋家外臣,皇帝終究沒追究韋晴嵐死罪,而是降為昭訓,幽禁大和殿。顧奉儀則追封承徽。 。 如今東宮,何容琛為良娣,又撫養皇長孫,實為東宮后妃第一人。遂東宮事務的管理,也交到了她手上,與王賢妃共同理持宮務,羨煞他人。 然而走到了這一步,何容琛卻覺出悵惘。 暮秋的午后,踩著一地枯萎落葉,她推開了大和殿無人問津的門。 隨著門軸發出的枯啞暗響,韋晴嵐從屋內深處的陰影里蹣跚走出。陽光爭先恐后從門中涌入,使人清楚看到她的面色蒼白桎梏。 爭斗幾年,仇人相見,卻是這般凄涼景致。站在窗欞辟出的陰影下,何容琛無一絲快意,韋晴嵐亦無一絲悔意。她直視何容琛的眼睛,咬牙說,我沒有殺顧奉儀,我沒有害過她! 那一瞬,何容琛幾乎想信了。因為韋晴嵐大大的眼眸里,涌出了她入宮三載以來,從未見過的淚光。她恨到極致想要復仇的心情,忽然就被釜底抽薪了般,化作無根浮萍,飄起來找不到著落—— 韋晴嵐是不是幕后之人,不重要。皇家需要她是,她便是了。皇家不能讓她生下龍嗣,她便唯有背負罪名,幽居在此。 向強者復仇是快意,向弱者復仇是自欺。所以,何容琛連發泄苦痛以至療傷,都做不到。 。 韋晴嵐沒再理何容琛,她的驕傲容不得向任何女人低下頭顱。待何容琛走出大和殿時回望,那望不到邊際的陰影里,她已經跪在了神龕前,那里燃著佛香,經年余韻的悠長。 宋逸修還等在殿外,日后他要常在太子處和良娣處行事了。他的目光也跟著遙遙望入內殿,韋晴嵐正在神龕前長跪不起,背影萬分虔誠。 “求什么神佛。”何容琛收回目光,一如初時的堅毅,似是在斥韋氏,也似是在斥心頭一閃而逝的軟弱。“終究不過是事在人為罷了。事已至此,就認了!” 命運如此待人,就將其踩入腳下! 聞言,宋逸修唇角微微一彎,目光溫和地睇過來,言語卻是比秋寒還炎涼:“天地不仁,不如求己。” 不如求己。 待落葉隨了白雪,秋冬遠遠行去,晉國迎來了天賜十九年,天子蕭嗣豐駕崩了。 蕭道軒繼大統,次年改元景祐,舉國迎來了新的氣候。 因何容琛撫養故人之子,厚德明彰,遂封德妃,以其代掌鳳印,統領六宮。 孫良媛淑麗嫻柔,封淑妃。顧慮到韋氏,蕭道軒終究封了韋晴嵐為昭儀,九嬪之首,如此算是極給韋家面子。韋昭儀遷居清輝殿,依舊冷待。 。 而蕭懷瑜也已滿了周歲,能夠軟軟地喊一聲母妃了。 春風初融了寒冰,枝頭抽出了新芽。 那個風里裹挾著暖意的初晨,蕭懷瑜坐在床上,睜著黑葡萄似的清澈無瑕的眼睛,喊出了一聲又輕又黏的“母親”。 何容琛心中一暖,似乎是暌違了多年的名為幸福的感覺,滲入每一寸肌理,沿著四肢百骸匯聚成流,涌入心田,躍動著流淌。 即便蕭道軒忙得無瑕來她宮里小坐,那些寂寞凄涼意,也都可以被一并融化了。 蕭道軒甫一登基,便依著先帝遺命,派親隨去了江南蘭溪,拜訪高門酈氏。 說起酈氏,是本朝一個殊異的存在。太祖蕭昶起兵時,南下攻打楚國,楚國人臣潰散,蕭昶的義軍所行之處,城門大開,官民跪地迎他們入內。 唯有酈氏所管轄的廣陵、會稽、下邳城,堅決不肯投降。蕭昶威逼利誘,皆不得法。最令他氣急敗壞的是,在下邳城,號召全城百姓死守城池的酈氏族人,乃是一支娘子軍。 交戰數月后,晉軍不但未能取勝,蕭昶反而在一次交戰中墜馬,他被下屬救回來后,想到敗于女人之手,活生生氣死了。 他的兒子蕭權,則將這筆爛賬,算在了酈氏的頭上。待晉國定鼎天下,酈氏不再入朝為官。如此近百年,酈氏一直闊別政治中心長安,偏安一隅地持著自己的治家之學。 。 至先帝時,想要興科舉,卻不能大刀闊斧地動,此時才又想到了以禮學世家著稱的蘭溪酈氏。于是,在蕭道軒還是太子時,先帝便送他去酈氏求學,以此謀求開拓。后來又借著太子大婚,借機開恩科,讓一些酈氏門生先入了官場。 如今,蕭道軒借著先帝遺命,把酈氏高門迎回了長安。 一同迎來的,還有酈氏宗長的嫡系女兒,酈禪玉。 他封她為昭容。 聽到這個消息時,何容琛正坐在重華殿里,哄著蕭懷瑜吃冰糖水。 她以湯匙穩穩地舀起一勺,送入蕭懷瑜口中,直到他吃得高興了,轉開頭爬去一邊玩,何容琛才茫茫然地將碗遞了下去,失神地駐足。 ——那個酈氏的女子,便是讓她們所有妃嬪,都輸得體無完膚的人吧。 現在,蕭道軒終于一了夙愿,將她接入宮了。 苦笑了片刻,何容琛走到窗前,撲面初春的風中,她抓緊了窗欞。——真的很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樣完美的一個女人啊。 。 出乎意料的,在何容琛見到酈昭儀之前,蕭道軒先來了重華殿探望她。 初春的重華殿,因照顧大皇子年幼,還燃著地龍,室內一片暖融。大皇子穿著厚厚的小夾襖,是何容琛親手做的,看起來圓滾滾。他剛剛學會爬,不知道樂什么,在床上滾來滾去。 蕭道軒看到了,眼中泛起溫情,笑著抱起他,逗得他蹬著腿笑。何容琛侍立一旁,掩著唇笑道:“他這是知道,他父親來看他了,高興著呢。” 蕭道軒將食指伸出,大皇子伸出小小的手,攥住了他,柔柔的,軟軟的。他的神情也柔軟下來,輕輕吻過大皇子粉滑的臉頰,對何容琛道:“過幾日,酈昭儀便要入宮了。” 。 只這一句,哪怕他是出于對她的尊重,并非以嚴肅的口吻說出,何容琛卻心知,這是無比關鍵的正事,她斂神聽著。 果不其然,蕭道軒說:“酈昭儀生養于儒學門第,于宮中險惡并不通。這宮里是什么狀況,你入宮四載,也該是心如明鏡。” ——自然是清楚的,以身嘗之,再體悟不過了。 何容琛垂下眼簾,將哀色掩去。 從太祖卒然而逝,太宗幾兄弟爭皇位伊始,宮中為爭皇權而殘害的禍患,便被埋下了。 。 蕭道軒望著這個一貫**且頗有手腕的女人,他是欣賞她的:“你管理東宮及至后宮這兩年,是宮中最安穩的。朕信任你,也不希望,酈昭儀入宮后遇到什么意外,或受到傷害。” 他淡淡地提醒著,心知何容琛必解他意。然而何容琛心中,突兀涌起了難言的抵觸。 即便她早已對眼前這個男人,不再抱有少女懷春時的憧憬,卻也怨他——作甚將待別人的一片丹心,擺在自己面前? 她微微一笑,面顯為難道:“陛下,臣妾自當為您打理好六宮,此乃臣妾本分,萬死不辭。然而,宮中意外詭譎難料,臣妾實在擔不起……” “倘若因你治理后宮不力,使得昭儀受了什么傷害,”蕭道軒看破她心中不情愿,打斷道:“朕對你的能力也不得不產生懷疑。待那時,你的鳳印只能交出來,朕的皇長子……朕也會重新權衡誰來撫養,畢竟朕擔心你能否護他周全……” 他說著這話,眼睛望向蕭懷瑜。 這含而不露的敲打,猛然驚醒了何容琛,警鐘仿若在耳邊敲響,震得她暈眩。她驚詫抬起頭,難以置信看著天子。 屋子里雖然燒了地熱,她心中卻蔓延起無限冷意,從心底攀爬到五臟六腑,進而化為一腔悲涼。 鳳印,可以不要;然而蕭懷瑜,是她的軟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