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然而,偶爾在長廊下遇到顧奉儀時,她卻總是會對著何容琛微笑,有點緊張,似乎有點怯生生,還有道不明的善意,眼睛里仿佛藏了許多話語。 這些未道出的話語,仿佛帶了溫度的,讓寒秋也不那么單調,有了一絲暖意。 她眼睛不大,長長的,笑起來溫柔的弧度,唇角恰到好處地抿著,眼中仿佛有光。好似在仲春時節,走過蕓蕓眾生,驀然與君相逢,一眼可以望到她所有。 何容琛心想,顧奉儀其實也沒那么討厭。其實……也挺好的。 何容琛便也對顧奉儀回以微笑,真心誠摯的。 臨著冬時,蕭道軒忽然病倒了。太醫說他郁結之氣過重,思郁傷肝脾。簡言之,他相思成疾。 晉國有風俗,親人生病時會以朱砂祈福。窮人家掛不起太多,然而東宮四處,卻可以為太子掛滿朱砂。 。 這一日的清晨,何容琛依著慣例,去向韋太子妃請安。走在半路上時,涼廊上掛著的一袋朱砂,突兀地落到了她身上。 何容琛的頭面、衣服瞬間染了紅。 “這可怎么辦,”常笑跟在一旁,焦急萬分地替她撣去朱砂,“這都快到了,若折回去換衣服,定是來不及的!她的脾性,若您留了把柄,她指不定要怎么發落呢!” 常笑說的“她”自然是指太子妃。按著韋晴嵐的脾性,何容琛無論是請安遲到,還是儀容不整,她都有足夠的理由懲罰。 何容琛嘆氣道:“這事是找上來了,躲不開的,請安解釋吧。” 。 主仆二人所料不假,請安時,韋晴嵐果然抓了把柄,以何良娣儀容不整為由,罰她在誡堂抄佛經,且一日只準用一膳,禁足一月,不許任何人探望。 待懲治了何容琛,兩日后,韋太后便帶著韋晴嵐,出宮去外面的大慈恩寺吃齋一旬,為太子的病祈福。因何良娣受罰,東宮的事務,暫時交由徐良娣打理。 皇宮里入了冬,各宮殿都生了炭盆。然而誡堂卻是不會有的。何容琛禁足于此,入了夜連床被褥都無,只能將蒲團、簾帳扯下來,圍在身上,方能度過一夜。 大概是冷著了,從入誡堂第一日起,她就覺得小腹隱痛不息。 不僅如此,一日一餐的飯食,都是冷飯。她畢竟是嬌養長大,不過三天就染了風寒,冷飯送進來也吃不下,都好模樣地端走。 。 她正病得昏沉,忽然聽到門口有篤篤聲,有人小聲喚:“良娣,良娣……” 何容琛睜開眼皮,虛虛應了一聲,隨后門被推開。 顧奉儀一身宮女打扮,閃身進來后將門關牢,從懷里取出兩張冒著熱氣的餅子,塞到何容琛手里。“jiejie,趁熱吃。” 她有點緊張似的望著何容琛。 那餅子還是燙的,可見剛出爐不久。卻是何容琛在這冰涼刺骨的誡堂里,頭一次摸到的熱的物事。 那guntang順著皮膚,一路蔓延到心底,好像四周都暖和了起來。連顧奉儀的眼神,都蘊著關切的暖意。 。 見她精神不振,顧奉儀伸手探了下她額頭,面上顯出憂色。 然而侍妾們未經太子妃準許,是不得擅自請太醫或用藥的。她一時找不來湯藥,更遑論送進來。思來想去,便去將蒲團鋪好,囁嚅道:“jiejie躺下睡一會兒。” 何容琛吃完了熱餅子,乏力地躺下,忽然感到自己的腿腳被人抱起,放入溫熱的懷里。她手腳一直冰涼,小腹也在痛,此刻終于有暖意從足底涌上,讓周身不那么寒了。數日疲累襲來,她在溫暖中放松了思緒,睡了過去。 待醒來時,天色已暮。顧奉儀不知什么時候離去了。畢竟是不得探視,她也只能小心翼翼地來。 但從那以后,她便每日都來送飯,都是冒著熱氣的。 何容琛的風寒也終于挺了過來。顧奉儀送飯來,她卻無意間發現,顧奉儀胸口一片通紅。 遞到手里的餅子還是燙的,一路燙到眼睛發熱,她忽然知道……為什么冬日這樣寒冷,顧奉儀走來漫長一路,餅子卻都不會涼。 。 顧奉儀送完熱食后,離開誡堂,垂下頭匆匆循小路回宮。何容琛走到窗前,目送她離去,卻見她走到半路時,碰到了徐良娣。 徐念艾代掌東宮,一時體會了把當家主母的感覺。她看這個宮女身形熟悉,垂著頭心虛的模樣,叫住道:“你等等。” 顧奉儀受驚地定住,只好站著不動。 徐念艾走前兩步,聲音緩慢響起:“你——抬起頭來。” 。 就在那短短的瞬息間,何容琛心幾乎要揪起來。她無意識地扶上窗欞,呼吸急促,看徐念艾和顧奉儀對峙。 恰在此時,有個穿石青色圓領袍的修長身影走了過來。 誡堂離太子理政之處相去甚遠,不知宋逸修為何來此。他出聲打斷:“徐良娣,方才殿下高熱醒轉,需要侍疾。” 徐良娣一聽,喜上眉梢。殿前侍疾,乃是爭榮寵的好時機,往日只有正妻才有這個資格,她是不敢肖想的。登時也顧不得面前可疑的宮女了,對宋逸修笑若燦花:“我這就去,謝公公了。”使喚宮女給宋逸修送個荷包,宋逸修卻推了不受。 。 待徐良娣等人走遠,小徑上只剩二人,宋逸修才提醒顧奉儀:“日后別走這條路了。” 顧奉儀點點頭,聲色里滿是感激:“謝大人相救。” 宋逸修抬起頭,往誡堂這邊看了一眼,轉身離去。 寒冷的一旬過去,韋太后也帶著太子妃回來了。十天的誦經與吃齋念佛,蕭道軒的病情確實有所好轉。 然而誡堂里,何容琛推遲了一個月的月事,痛得她氣若游絲。她癱在案幾前,手指僵著,即便用最軟的羊毫筆頭也不下色,不得不呵著氣,在紙上抄佛經。 。 忽兀的,誡堂門被推開,何容琛一驚轉頭,見眾多內衛一涌而入,四處搜尋誡堂。她無力地問他們做什么,也沒人回答,搜查了半晌,最后拿走了誡堂的油燈,和日夜燃佛香的銅爐。 何容琛不知何故,她心里忐忑著,從日暮到翌日,輾轉反側。直覺告訴她,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似乎正在醞釀,或者已經發生了。 第四十九章 何容琛輾轉了一夜。 直到翌日的午后,太子妃宮里的人忽然來召她。何容琛擱了筆,面上平靜堅韌著,心內卻忐忑地走了一路,走到韋晴嵐的宮殿,卻發現韋太子妃面前,還跪了一個人。 徐良娣。 徐良娣神色慌亂,滿面淚痕,韋太子妃手里攥著一個瓷瓶,迎頭狠狠擲在徐良娣臉上,徐良娣的鼻子瞬間流血,瓷瓶摔在地上粉碎,有透明的液體流出,散發奇異的香味。 韋晴嵐怒不可遏:“你以為你做這些動作,瞞得過本宮?!本宮不過是出宮一旬而已,反了你的天了!居然敢在誡堂的油燈里放西域香,本宮最恨這些上不得臺面的陰私事!” 何容琛差點站不住。 ——西域香。 放這種香能做什么?在后宮里唯有一個可能。 。 韋太子妃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目光中全無悅色,一貫地嫌惡,冷冷道:“宣太醫,給何良娣看看。徐良娣行事陰私,不配侍奉殿下,先軟禁起來,以本宮之名上書太后,廢黜良娣之位。” 徐良娣聲嘶力竭道:“您如此行事,怎的不問問殿下!娘娘,您眼里還有殿下嗎!” 。 韋太子妃的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內官趕緊將徐良娣拖走,欲使帕子捂著她的嘴,徐良娣擺頭掙脫:“您又寬容到哪里去,東宮人心惶惶,您不過是仗著韋家,做什么都不必忌憚罷了!” “把這賤婦的嘴給我堵上!”韋晴嵐暴怒地砰砰拍著案幾。 殿外候著太醫,林院判是婦科圣手,這一類事也不少見,進來請安后,便為何容琛請脈,眼皮耷拉著,看不出想法。 何容琛遞出手,看向太醫的目光,幾乎是哀求的。那眼神里混雜了忐忑、恐懼,甚至隱隱有拒絕。然而兩個手的脈象都探過后,太醫微嘆一聲:“何良娣本有兩個月多的身孕,可惜氣血大虧,應是小產了。可容臣看一下月事記錄?” 他話音甫落,謝令鳶忽然覺得眼前一黑,大概是因為何容琛眼前黑了。過了好久,一切才又重新現了顏色。 何容琛的手顫抖著,撫上小腹,似乎又陣痛起來,然而她感受不到這樣痛楚了,她慢慢跪到了地上,一只手摳著地面,巨大的張皇無措蔓延開來,抓得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韋晴嵐的神色十分復雜,也許連她自己都整理不出千頭萬緒的滋味。何容琛暈倒在她面前,宮人說將何良娣送回寢居,韋晴嵐都有點心不在焉。她眉頭緊緊擰著,有戾氣也有癡氣。 此事驚動了天子和蕭道軒。太醫院出了結論,何容琛確有兩個月身孕,只是她在上個月請平安脈時,請脈的趙太醫沒把得出來。一個月身孕太難測,多是三個月才能穩妥測出,因此并未察覺。 徐良娣用的是西域一種絕育的香油,藥性十分霸道,是西域專用來調教歌舞伎和奴婢用的,十分傷身,就是為了防止她們勾引主子懷孕。而何容琛在誡堂里呆了十天。 太醫院猶豫著說,何良娣這次小產傷透了身子,她婦科本就不算好,以后怕是都難調養了。話說的委婉,意指她體虛,再不好生養。 其他侍妾聽聞此事,背地幸災樂禍,面上做一番關切情態,紛紛來看望她——這個不再有競爭的良娣。一夕之間,她避開了所有的權謀傾軋,迎來的都是溫和同情。便連韋晴嵐,都沒有再為難過她,叫她安生調養著。 誰對一個沒有威脅的廢人,會表現出苛責呢?她是她們唯一可以展現出慈悲一面的人啊。 。 太醫院各方勢力眼線復雜,何容琛惶急憂慮,招來聽附何家差遣的太醫,詢問有無可以調養生育的辦法,她不惜散千金。 那太醫滿眼為難:“良娣,且不論此事難成,需長年累月調理;您覺得太醫局會讓臣順利辦下這件差事嗎?” 何容琛從手腳涼到心里。 是了,她不能有孕,最高興的莫過于東宮這些侍妾們,韋太后也許也樂見——畢竟當初,皇帝為太子選侍妾,就是為了探探韋家底線,投石問路。如今她不能生育,于上位者不過是一顆廢子,而她一生卻是廢了。 何良娣這一小產,足足將養了近半年,才逐漸能開窗透透氣。東朝賞賜下來的東西不少,她目光從上面一一掠過,波瀾不驚,心如死水。 冬日的寒梅謝了,除夕的禱祝響了,初春的長風化冰,花朝節的踏青賞了。 這紛紜而過的光隙里,蕭道軒來探望過她幾次,興許是出于憐憫,會陪同她長坐。 終于盼來了心心念念的人,卻是在這般的情致下,便讓人唯覺悵惘。 。 入了夜,月色清寒,照亮眼前一方錦繡而枯萎的天地。何容琛獨坐窗前,勾勒她那未來得及見面,甚至來不及喜悅,就已經在輪回道路上擦肩而過的孩子。 他應該是rourou的臉,黑亮亮的眼睛,嘟著小嘴沖她笑;長到幾歲后臂如蓮藕,會跟在她身后,眼中的世界只看得到她;再大一些挑燈夜讀,因頑皮而被博士訓誡,練完字后等待她夸贊;漸漸會為心儀的姑娘而臉紅,因為思念而輾轉,因加冠而懂了天地之責,因初為人父而懵懂喜悅…… 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