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都說宰相肚子能撐船,謝介總覺得他大舅這風度,都可以在肚子里撐桿跳了。 所以,這位蘇才子雖然放出了豪言,卻并沒有得罪仁帝,反倒是引得仁帝終于不在猶豫,做出了整改南湖的決定。 當然也有傳聞說,真正打動仁帝的不是蘇才子的狂,而是這位兼職美食家的才子曾私下和友人表示,南湖的螃蟹真的很好吃,這話sao到了老聞家上下的心。 孰真孰假,自由心證吧,反正南湖的整改就這樣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據說,朝廷動員了近二十萬的勞役,才把南湖疏浚完成,雜草挖出,螃蟹吃掉,并筑起了橫貫整個湖面的長堤。為紀念這位讓大家得以吃河鮮吃到吐的才子,長堤就成了“蘇堤”。 就謝介個人感情來看,在這段往事里,最sao氣的部分還不是把螃蟹從泛濫吃成了瀕危,而是相傳江左民間如今最流行的一道硬菜“東坡rou”,正是因為蘇大才子在勞役們辛苦工作后作為犒賞,而廣為流傳開來的。 早前大家都覺得豬rou是只有窮人才會去吃的下等rou,直至那次南湖整改,才稍微動搖了一下大家的飲食結構。 總是就是,一個活兒,紅了兩道菜,不服不行。 如今謝介來南湖,看到的就只有“望湖樓下水如天”的南湖了,湖光染翠,山嵐設色,童子劃船采刺菱,剝開刺菱,似菱角,如蠶豆,其味鮮美……可好吃可好吃了。 總覺得哪里不太對的樣子,謝介陷入了沉思。 下牛車的時候,謝介沒讓任何人扶,堅持要自己下來,還驅開了四生子,不讓他們圍著他,因為他覺得他可以。 但如果有點醫學常識的人就應該知道,在長期昏迷后醒來的人,不僅會伴隨偶爾的嘔吐,還會在一段時間里四肢不協調。 也就是…… 平地摔。 謝介在倒下的那一刻內心充滿了絕望,覺得自己今天算是丟人丟大發了,還可以更倒霉一點嗎? 但迎接謝介的并不是黃土與細沙,而是充滿了冷冽氣息的懷抱。謝介扶著對方有力的雙臂,還未開口,就聽到對方先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那熟悉的聲音讓謝介畢生難忘。 第12章 第十二份產業: 平地摔,卻摔到了剛剛還貌似有過一些不愉快的人懷里,該怎么辦? 當然是…… 裝死啊。 眼睛一閉,身子一僵,謝介就成功的“昏”了過去。 作為一個從小不愛讀書,但身邊的親人卻總對他抱有著像對他爹一樣高的期待的倒霉蛋,謝介擁有著極其豐富的應對經驗,是一個資深裝病犯。從小兒科的肚子疼,到嚴重一點的頭疼腦熱,再到被掐也不會睜開眼的重度昏迷,他總能裝的似模似樣,和真的似的。 謝介自信滿滿,在內心里做出計劃: 他這一昏,四生子必然會涌上來,這個抱著他的人那肯定是要放手把他交還回去的,順便,對方估計還能聽一耳朵類似于“我們郎君剛剛大病初愈”之類的話,理解了他平時真不會沒事干就平地摔的現狀。 這樣一來,既快速解決了眼前的難堪,又不至于在日后傳出什么讓謝介丟臉的弱雞流言,簡直完美。 但謝世子明顯沒聽過一句叫“理想有多豐滿,現實就有多骨感”的話,他這邊是萬事俱備了,但如果抱著他的人——也就是房朝辭打死不吹東風,那他也是干氣沒轍的。 不吹風的具體表現是這樣的:謝介昏是昏了,高大巍峨如小山的四生子也在第一時間趕赴了現場,但房朝辭同學卻打死不肯放開摟著謝介的手。不僅不放,還有越摟越緊的趨勢。有力的雙臂就像是由鋼筋水泥鑄成,明明大家都是rou體凡胎,卻只有他可以于千軍萬馬之中巋然不動。 謝介心想著,這貨不會是個武將吧?真是可惜了那么好聽的聲音,他之前還篤定對方是個只會風花雪月的文臣呢。 不對,他這是抱上癮了?還是以為自己在抱大白菜?怎么還不松手?! 謝介匪夷所思,大腦飛速運轉,對方是沒意識到我昏了,還是無所謂我昏不昏,又或者是他知道我在裝昏?想到最后一種可能,謝介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裝昏被發現那就太尬了。 偏偏對方還要搞事情,用仿佛泉客般充滿了致命誘惑的聲音再次在謝介耳邊道:“很冷嗎?” 哪怕對方的聲音再是謝介所喜歡的,喜歡到恨不能自己擁有,但在此情此景之下,謝介也只想要殺人滅口了。至少是寧可裝昏裝到死,也不會睜開眼睛面對這個無理取鬧的世界,更不用說好奇聲音的主人到底長什么鬼樣了,他只想快點擺脫這一切。 因為真的是太丟人了啊啊啊。 直至很久之后,房朝辭才終于把沾滿了他氣息的謝介交到了謝大郎手上。交的頗有點不情不愿的感覺,哪怕在最后離開前,他還不忘捏了捏謝介的寬袖大衫,直至冰涼的絲綢徹底從手中滑落,他才說了句:“怎么這么瘦?” 房朝辭在深深的看了眼謝介后轉身離開了,亮銀冠上用來束發的飄帶和拂袖的袍角在空中劃過有韻律的弧度,帶走了空氣中迫不及待的熱度,只留下了孑然一身的蕭索背影。 房朝辭的馬車就在謝介的牛車后面不遠處,兩方到達南湖幾乎就是前后腳的事情,又或者說房朝辭本就是跟著謝介一起到的。 他想從謝介手上取回一件屬于他的東西。 …… 演戲演全套,謝介并沒有著急睜眼,直至被謝大郎重新放回牛車里,確認了車廂內沒什么人了,他這才猛地睜開眼睛,準確無誤的嚇到了跪坐在一邊正準備給他進行緊急救治的錢甲。對此,謝介和謝介的女使都很有經驗,不等誰開口,女使就已經用手死死的捂住了錢甲的嘴,堵住了他容易引起外界注意的喊叫。 “我沒事,你閉嘴,咱們才能繼續愉快相處,懂?”謝介瞇眼,想讓自己顯得惡霸一點。 錢甲在“看上去柔柔弱弱,實則強而有力”的女使小jiejie手中輕輕地點了點頭,很努力的消化了一下眼前的場景,明白了謝介大概是在裝病,身體并無大礙。為此,錢甲松了一大口氣。謝介要是在他手上出事,那他也就不用回謝府了,直接投湖也許會更幸福點。 謝介這才吩咐女使慢慢的收回了手,眼睛卻依舊在盯著錢甲,就像是充滿了警惕的大貓。他裝病的事情絕不能讓他娘和宅老知道,否則他會死的很慘的。 錢甲同學也很上道,很快就反應過來,努力想要和謝世子爬上同一條船:“您本來身體就不好,久臥之后確實容易出現嘔吐、暈眩等癥狀,不用擔心。”說的那叫一個誠懇,那叫一個鏗鏘,仿佛還帶著天生的醫者父母心。 謝介滿意的笑了。 錢甲又小聲問:“那咱們現在回去嗎?” “你是不是傻?”謝介挑眉,很有一番自我堅持,“現在回去做什么?我還沒給我爹放燈呢!” 于是,在錢甲的作證下,“昏”了一會兒的謝介就重新“醒”了過來,并無大礙,反正是不影響他在南湖放燈的。哪怕四生子對此半信半疑,卻也不敢真的替謝介做主,只能排排站的垂頭聽命。 謝介半躺在牛車里,車前的竹簾已經全部卷起,方便他欣賞湖面上的荷葉連天,南屏鐘晚。 謝介跳躍的思維再一次回到了吃上。 “七菱八落,不管是刺菱還是菱角,現在還沒落下來,不能吃。”謝大郎站在牛車旁及時提醒,生怕謝介現在就鬧幺蛾子,吵著要吃什么菱角。 “我是那么沒有常識的人嗎?!”謝介有點小委屈。他雖然愛突發奇想,但他想的都是家里下人能夠辦的到的事情,從來沒有真正為難過人。 但現場卻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回答“您不是那樣的人”吧,有點違心,自己的良心過不去;回答“您就是”吧,又會怕今晚就被趕出謝府去喝西北風。 伺候謝世子這樣的衣食父母,真的是太難了。 眼見著謝介就要發火兒,還是腦子靈活的錢甲及時來堵了槍眼:“今天都是中元節的最后一天了,怎么來南湖放燈的人還這么多?” 甚至是不減反增。 “因為他們都是來祭祀郎君的父親的啊。”謝小四道。 雖然蘇姓才子提議修了南湖,豐富了大家的飲食結構,但畢竟他不是江左人,對于江左的百姓來說,真真正正讓他們驕傲的還是謝鶴謝大才子。 江南多才子,江左尤甚,但謝鶴不是一般的才子,而是大家公認的能夠在歷史長河里閃耀上千年的文豪大家,是開口說出去必然會長臉的文化名人。所以,哪怕謝鶴去世已久,但他在江左的熱度依舊不減當年。 不僅如此,這些年還漸漸形成了祭祀謝鶴的傳統習慣,好比趕考之前必拜謝郎碑,也好比中元節的時候必和謝郎嘮嘮嗑。 和鬼嘮嗑的渠道,自然是眾所周知的放河燈。放的一般都是荷花燈,由荷花形狀裝飾而成的底座,上面放一個寫滿祭文的燈罩,里面點一根白色的蠟燭。在中元夜泛舟南湖時,從船放下,任其漂流到幽暗昏惑的河水深處,照亮歸魂的路。 祭文的內容可以有很多種選擇,但就謝介來看,那基本就是在和他爹嘮嗑沒跑了。 謝介從小就是個話嘮,不是那種能和隨便什么人都能說很多的類型,而是只會和親近之人特別多話的類型。在別家小孩把滿天神佛當做想象中的朋友時,謝介最好的朋友是他想象中的爹,后來還要加上他大舅,如今又添了他表哥。 很多對娘都羞于啟齒的話,謝介卻能毫無障礙的和他爹說,也就是傳說中的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那個時候謝介還沒有學會放河燈,或者和牌位嘮嗑的技能,他只會傻乎乎的在公主府后院的假山里圈個地方,當做他的秘密基地,和他想象中的爹訴說種種天真浪漫的想法。 力求真實,謝介還把那顆不知道哪里來的、卻始終不開花的神仙的種子,種在了假山下面,他堅信那就是他爹的住所。種下后,小世子就風雨不墜的開始了日夜澆灌,期待著有天那藏著他爹鬼魂的種子能破土而出,開出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花。 謝介其實也是有像他爹的地方的,好比小時候有不少這種文藝小孩才會有的小清新想法。 他會和他的種子爹描繪,他想要自己將來變成什么樣什么樣的人;他也會和他的種子爹分享一天中的見聞,他的喜怒哀樂,他的“精彩冒險”;不過,他說的最多的還是:“你什么時候能夠變成人啊?我不是說我不想和你這樣相處,也不是在催你,只是如果你能夠回應我,能夠陪我一起吃滴酥鮑螺,能夠抱抱我,那我大概會更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房攻:我抱了啊!我好努力的抱了你!但是你都不看我! *滴酥鮑螺:用奶油做的花式小點心。宋朝人從牛奶中分離出奶油,攙上蜂蜜,攙上蔗糖,凝結以后,擠到盤子上,一邊擠,一邊旋轉,一枚枚小點心橫空出世,底下圓,上頭尖,螺紋一圈又一圈。【解釋摘自資料】 第13章 第十三份產業: 想也知道的,謝介到最后也沒能等到他的種子爹變成人,并且很快就迎來了“他爹早已經死了,不可能變成鬼魂回來陪他”的痛苦成長。 幫助謝介成長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娘,鎮國大長公主。 也不知道聞天是聽誰說的,她不能再這樣任由她兒子胡思亂想下去了,小孩子一開始有這樣的想法是可愛,想多了就是神經病了。 鎮國大長公主戳破兒子夢想的方式很簡單,掰開了、揉碎了的把她的駙馬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給他復仇的前后始末,都一股腦的灌輸給了兒子。傾銷式的,過于強烈的,不遮不掩,鮮血淋漓,用足夠的真實敲碎了兒子心房的殼。 這種虎媽似的教育很殘忍,謝介不是沒有怪過他娘的,只是后來他大舅和他說,在講這話的時候,他娘其實是在把她已經漸漸愈合的傷口,再一次全部撕開了給他看。不僅看,還要告訴他,別做夢了,你爹——也就是我丈夫——他早就死了,死的透透兒的,我親自給他收的尸,親自給他穿的衣,又親自扶靈南下,把他葬在了我的老家。連我都不做他能夠起死回生的夢了,你又在這里瞎裹什么亂? 拜親娘所賜,謝介小小年紀就知道了很多他本不應該知道的辛秘,順利錯過了青春期,雖然熊,卻不叛逆。 說了這么多,真正要表達的是…… 謝介到最后也并沒有放棄和他娘的抗爭,不讓他對著種子嘮嗑,那他就把一腔熱情寄托在祭文上唄。 寫好祭文,做成燈罩,看著它隨波逐流,直至陰陽。他爹在九泉之下肯定能夠看到的,謝介就像是小時候堅信他的那個神仙種子是他爹的臨時住所一樣,此時依舊堅信著荷花燈的威能,它可以把他的思念送到很遠的地方。 放燈自然是要晚上放的,謝介在牛車上小睡了一覺,天就黑了,南湖邊來祭祀的人更多了,除了祭祀自家先人,大部分人都會順便給謝鶴放一盞燈。 四生子早就給謝介找好了地方,不敢讓他上船去晃悠,就找了湖邊最開闊的地帶。 隔著湖岸線,那邊是人山人海,仿佛看不到頭,這邊卻是只有謝介和他的侍衛。謝介拿過他的燈,這次依舊是倔強的打死不肯讓人扶,就像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蹣跚著走到了湖邊,輕輕的放下了他今年想要和他爹說的話。 話之多,一盞燈根本放不下。 所以,謝介準備了好多盞,挨個放。細心的四生子三個都在湖面上乘著小舟,在不同方位,一點點幫助那些本應該靜止不動的荷花燈排著隊流向遠方。 十里南湖,燈火煌煌。 一色湖光萬頃秋,忽有北風起,吹散了不知何時聚濃的陽陽白霧。恰謝介抬頭,從如鏡的湖面直直看去,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一抹與眾不同的山水墨。 浮嵐暖翠,故人朦朧。 他、他爹? 白藏涼月,那人一身青衣,好像于碧城的九折途破霧而來,不似人間造化。他也在湖對面放燈。但那份面如冠玉,風姿卓越,哪怕在人群中彎腰,也必然是卓爾不群的,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同。小燈晃晃悠悠,還真就隔著湖,飄到了謝介手上。 燈罩雪白,墨色暈染,只寫了幾個字:“我回來了。” 謝介:“……” 艸你大爺啊!占便宜占到本世子頭上了?! 雖然謝介有過那么一瞬間的腦子不清楚,真的以為對面那就是他爹,但他又不是個傻子,很快就反應過來,對面那人只是長得比較像他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