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還沒到午飯的時間,那家角兒攤已經人滿為患,排起了曲折的長龍,間或還能在隊伍里看到一兩個僧服身影,一看就是山上天寧萬壽的大和尚。 錢甲:“……”好吧,世子說也算是有點道理。 “咱們也來幾碗?”跳脫的謝小四湊上前問,他這話問的很有技巧——幾碗。因為他也想吃了。 “恩。”謝介點點頭,笑著答應了請所有人吃角子。這份大方與他如今賺不賺錢沒關系,他一直都是那種哪怕兜里只有一文錢,也樂意和所有人一起花的類型。 謝小四憑借著矯健的身手,風sao的走位,帶著幾個公主府的親衛,越過人群,徑直就走到了攤前,不管后面排著多長的隊伍,他們家世子要吃,那就必須馬上吃到! 排隊的大部分都是來趕廟會的百姓,一看謝府親衛的穿著與佩刀,哪怕不知道那代表著的是哪位大人家,也都直接就敢怒不敢言的忍了。 但有人能忍,自然也有人不能忍。 不能忍的這位剛巧也是一個替自家大人買角子的下仆,名字叫六郎,穿著褐色的短打,從始至終一直在遵守紀律的排隊,十分低調。眼見著就要排到他了,卻遇上這么一出,自然是不服氣的,他可不管對方是哪家大人,他們家也是一位大人! “你干嘛呢?”六郎一開口,就是雍畿官話,再標準不過。這在如今的大環境下,是很能顯身份的。 謝小四樂了,也回了句官話:“插隊,沒看到?” 這話的挑釁意味就很弄了。 六郎瞠目,大概是沒見過做壞事都能做的如此理直氣壯的,口中你你我我了個半天,卻憋不出一句完整的京罵,一看就不是個善于吵架的。最后也只是漲紅著臉說了句:“你這樣不對,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謝小四一臉真誠,他知道,但就是不改,“所以,今天我們謝府的世子請所有人吃角子。” 最后一句話,謝小四是直接拔高了音量說的,保證了所有排隊的人都能聽到。 本來在大太陽底下、還稍顯浮躁的隊伍,一下子就沸騰了。開心的。 大眾的心理就是這樣,先給個難以接受的,再補償一下,反而會人人稱道。跟在謝介身邊久了,做這種事情謝小四早已經做成了熟手,既能滿足謝介,又能讓謝介不被怨聲載道。 “我才不稀罕呢!你侮辱誰呢?”六郎畢竟年輕,抹不開面子,當下就不干了。 謝小四歪頭,帶著一臉壞笑,看著梗起脖子裝強勢的六郎,忽的就往后退了一步,擺開手,彎腰鞠躬,依舊是一張笑臉:“那您先請唄。” 六郎:“……” 謝介對此本來是一無所知的,直至謝大郎來報。聽后表示十分無語。謝小四這明顯就是在調戲人家啊。 是的,調戲。謝小四是個帶把兒的,卻也喜歡摟著個帶把兒的睡覺。這事謝小四從沒藏著掖著,謝介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唯一不對的,大概就是謝小四看到個好看的,就想撩人家一下,還撩的特別不地道。 “那小孩很好看吧?”謝介跑偏的問道。 謝大郎明顯是被他那個傻逼弟弟氣到了,打一個娘胎里前后腳沒差多一會兒出生的親兄弟,做人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呢?他回話的聲音有點悶:“嗯。” “行了,行了,你去收拾吧。這么鬧也不像個樣子,你和小四說,喜歡就老老實實喜歡,別特么整這些個幺蛾子,到底會不會追人?看看那到底是誰家的,道歉,賠錢,不行還可以找其他的方式補償。”就像是謝介插隊要請所有人一樣,他也負責給下人出事后收拾爛攤子,雖然他是個紈绔,但也要做一個有格調的紈绔。——他是這么對他表哥保證的。 但不等謝大郎去,那邊的六郎已經哭著回來找自家大人做主了,隊伍也不排了,角子也不買了,十足的孩子氣。 巧的是,那位大人的馬車就在謝家的牛車旁邊。 寶馬雕車,暗香浮動,看上去比謝介都不知道什么叫低調。 哪怕隔著簾子,謝介都能聽那邊的六郎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在告狀,還有另外一個稍微沉穩一點的聲音在責備他,諸如“就不該帶著他出來,凈給阿郎丟臉,吵架都吵不贏”之類的話。 謝介聽了之后就笑了,因為他也是這么想的。 責備六郎的人大概也是個忠仆,責備完了還問他;“你就這樣回來了,你讓阿郎吃什么?懂不懂什么叫小不忍則亂大謀?你不會在買完之后,再報仇?” 謝介頻頻點頭,心想著,這還是個有文化有腦子,能忍辱負重的下人。 那位真正的阿郎,卻從始至終都沒有開口。因為很顯然的,謝介能聽到隔壁的動靜,隔壁自然也能聽到謝介這邊的。從始至終,他們彼此掌握的信息量都是一樣的,不管是謝大郎責備弟弟的話,還是謝介所說的要賠償的話。那邊聽到了,卻沒有給出個態度,這本身就已經代表了一種態度。 讓謝介拉下臉主動開口,那是不存在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還是那邊先開了口:“算了。” 這話既像是為沒有買到角子的六郎解圍,也像是對管教不嚴的謝介所言。 懂的都懂,無需多言。 但謝介的關注點卻有點偏,他整個身心都陷入到了那聲音里。該怎么形容呢?如玉石碰撞,如飛瀑而下?礙于他學識有限,實在是想不到什么合適的辭藻,他最后只能說,這特么的好聽啊。 那聲音就像是從謝介的想象里誕生的,理智,強大,冷靜中又不失一絲感性,反正就是哪兒哪兒都是那么的符合謝介的審美。 謝介是真的很喜歡,喜歡到了甚至會覺得…… ……這聲音怎么就不屬于我呢? 是的,他的喜歡不屬于那種找對象的喜歡,而是想要自己擁有的喜歡。 等謝介撩開簾子,想去看看聲音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時,對方的下人已經驅動馬車,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揚長而去,瀟灑又利落。連那份爽利勁兒,都讓謝介想要問一句,這怎么不是發生在我身上呢? 襯的著急忙慌捧著熱氣騰騰的角子回來想給六郎賠罪的謝小四,從頭到腳的都在冒著傻氣。 謝介不肯承認他有些遺憾沒能看到聲音的主人,只能專注打趣謝小四,笑的幸災樂禍:“你傻了吧?人跑了。讓你不好好說人話,該!” 謝小四連委屈都不敢,只能重新回去給謝介拿他想要的市羅角兒,順便感嘆愛情來的快,去的也快,他注定命途多舛。 等角子上來了,謝介就一邊吃著角子,一邊仰頭看著南高峰。 南高峰只有七十余丈高,和長江以北的多座名山比起來,就像是一個小土包,但在放眼望去幾乎都是平原甚至是盆地的長江以南來說,南高峰已經很巍峨了。 從山腳下就能看到山頂上寶塔的那種……巍峨。 江南多才子,才子會拽詞。又恰好北高峰上也有一座寺,文帝賜名景德靈隱,因此山頂上也建了一座寶塔,南北兩座山和塔正好遙遙相對,便有人把倆湊在一起,起了個名字叫“雙塔凌云”。 會當凌絕頂的凌云,聽聽,是不是很霸氣? 沒真正見到“雙塔凌云”前,謝介很是被唬了一陣子,對此心心念念,憧憬異常。連做夢的內容都是有天架個梯子,爬上塔頂去摘星,順便拽一片云彩來給他娘做一件真正的羅云裙。 很顯然,有著這個浪(幼)漫(稚)想法的謝介,當年還是個孩子。謝小介半蒙半猜的看完了他爹生前寫下的游志,當晚便在心中種下了種子。等后來表哥終于答應帶他回老家圓夢之后,就沒有之后了。 謝介至今看見南高峰的九層寶塔,都有一種本來想買珍珠結果買回來一個鵪鶉蛋的憂傷。 在這鵪鶉蛋之上,不對,是在南高峰之上,就是江左的名寺天寧萬壽了。 天石砸到謝介頭的前后那段日子,正趕上天寧萬壽主持召開這一屆的全國佛理研討大會,俗稱和尚開會。平時指不定貓在哪個犄角旮旯、找都找不到的得道高僧,全都云游于此,吃齋念佛,順便交流新晉一年的創收渠道。是的,大啟的和尚不僅不嫌棄銅錢世俗,還很會賺錢,合法經營,皇帝看了都眼饞。 結果,這幫大和尚會還沒開完呢,就被鎮國大長公主帶著黑漆漆的天石找上了門。 那表情可怕的活像要尋仇。 幸好不是。 鎮國大長公主一看這一大殿的禿瓢就樂了,挺好,不用她天南海北的找人了。她爽利直言,大家既然都在,就先別走了,都來給我兒子看看這天石。不白看,她管飯,還發俸。真能解決了,她還可以替他們去和皇帝商量一下封個國寺什么的。 高僧們也就真的不走了,或者說是走不成了,就大長公主那副模樣,不給這石頭祛除了邪性,誰也別想好。 這哪里是帝姬?根本就是活脫脫的土匪! 但你敢和土匪講道理嗎?不敢。 第11章 第十一份產業: ……很多年前…… 謝小介身戴重孝,還沒有被表哥接入宮中居住,也不常出門,因為他當長公主的娘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心中都有一種不知道打哪里來的疑神疑鬼,總害怕他一個轉身不見就要被人害死。 謝小介最大的活動范圍就是鎮國公主府,那是在他娘還在當公主的時候被賜下的公主府,結婚生子均在此,充滿了回憶。仁帝登基后,升了女兄聞天為長公主,聞天接受了爵位和頭銜,卻拒絕了一起賜下的新宅,只是對舊院進行了一些規制上的擴充和修葺。 換言之就是,哪怕謝小介年紀再小,再對世界充滿好奇,他也不會覺得這四方天地的小院子有多好玩了。他對這里太熟悉了,一草一木,甚至是中庭的鵝卵石小路上的一塊花紋奇怪的石頭,都已經被他反反復復玩了個遍。他想要出門,想要熱鬧,至少是不要再過這樣每一天都仿佛在重復的無聊生活。 然后,在某個夏日的清晨,謝小介一睜開眼,就如愿以償了——他在他的床頭發現了一枚紅彤彤如血玉的種子,拿在陽光下照看還會閃過流光溢彩,比娘親的寶石還要耀眼。 謝小介第一次不等女使來伺候,就自己穿上了對襟短衫,著急忙慌下肯定會穿的亂七八糟,但他依舊興致勃勃,如一陣風似的闖進了娘親的房間,對著睡眼懵惺、糊里糊涂的娘親說:“娘,娘,看我發現了什么!這是神仙的種子!” 聞天哪怕還沒有睡醒,也能分辨出來他兒子在說傻話。那玩意根本就不是種子好嗎?大概是女使為了哄謝介開心,專門找了一塊或者做了一塊像種子的寶石給他。 聞天也起了促狹之心,用沙啞的聲音問:“那神仙的種子能做什么啊?” “當然是能種出來爹啊。”謝小介仰頭看著床頭的娘,一臉“你怎么這么笨啊”的無奈樣子,黑色如葡萄的大眼睛里寫滿了篤定,“昨天晚上有人告訴我的,對,沒錯,有一個穿著奇怪銀色衣服的大哥哥告訴我的,他希望我能把它種下,精心澆灌,然后就能把他種出來了。我覺得那個人有點像爹,所以肯定能種出來爹的!” “……那你種一個給娘看看吧。”聞天最后這樣道,順便一把就把她的傻兒子摟上了床,肆意的親了個夠。她兒子怎么能這么可愛呢?連做夢都夢的如此可愛。 ……回憶結束…… 以謝介如今的身體情況,他自然是爬不了山的,哪怕那山只是一個小土包。被人抬上去都不太現實,非把他顛吐了不可。 所以,“親自請回天石”這個任務的具體完成流程是這樣的: 在謝大郎和謝小四陪著謝介在廟會上買角子的時候,謝二郎和謝三兒已經跑腿上山,通知了天寧萬壽的大和尚,我們世子來了; 兩炷香后,角子吃完了,謝二郎和謝三兒正好也從山上下來了,他們身邊還陪著兩個身著染衣的小和尚,一左一右的捧著用金筆寫滿了梵文的紅色錦盒,還沒在謝府的牛車前站定,他們就一刻不停的像是甩脫什么包袱似的,把盒子遞給了謝大郎; 謝大郎和謝二郎確認無誤后,再通過牛車門口能向上卷起的竹簾,遞給里面伺候謝介的女使; 女使當著謝介面把盒子打開,進行了又一次無毒無害的確認后,砸的謝介好幾個月生活不能自理的天石,終于被送到了謝介手上。 鑒于大長公主把這群在天寧萬壽開會的大和尚特意扣下,“陰差陽錯”的讓他們避免了不知道多少的戰亂往事。如今,在這幫大和尚心中,聞天和謝介母子那就是最可愛的人,對謝介是真的盡可能的全了禮數。 兩個圓頭圓腦長的就很像佛珠的小和尚,還在牛車外有板有眼的傳達他們師父的法意:“師父說,此物從九天而來,身懷孽障戾氣,蒸不透,砸不爛,砍不傷……” 這些話在謝介聽來就是巴拉巴拉廢巴拉巴拉話,他只低頭,專心致志的研究起他手上還不及巴掌大、表面凹凸不平、黑的發紫的石頭,實在是不敢相信就是這么一個玩意砸的他差點去和他爹一家團圓,最重要的是—— ——怎么能這么丑呢?! 一輩子都在講究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謝世子,對這塊據說最好和他形影不離的石頭產生了極大的抗拒,不是因為它砸過他,而是因為它真的太!丑!了! 越看越丑! 以免心情被徹底破壞殆盡,謝介決定當下去就去南湖放燈,轉移注意力。 謝三兒抱著給他預留的角子,邊吃邊走,順便聽了一肚子謝小四的第二十三次戀愛是怎么失敗的。 謝三兒雖然是個直的,卻也覺得他弟這么追人,日后肯定還有得敗。于是壓低聲音,熱心參詳:“你不能再這么嘴賤了,你知道嗎?不管是小子還是丫頭,有哪個會喜歡別人說他的?你還不服?你不服什么? “咱們家郎君也嘴賤?咱們郎君是世子,你是嗎?咱們家郎君的親娘是大長公主,你娘是什么?咱們郎君一家子皇帝,你一家子什么?最重要的是你看咱們郎君身邊有誰?誰都沒有! “咱們郎君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貌有貌,這樣都沒人能忍他的嘴,代表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沒點數嗎?” 謝介:“……”他真心想說,這牛車的隔音并不好。 南湖很快就到了。 南湖是錢塘江的一部分,一個淡水性的觀賞湖泊,也是江左的臉面。 可惜南湖在前朝并沒有得到多少該有的尊重。在大啟接手時,南湖已經因長年沒有得到治理而放飛自我,搞得半面湖都是水生物,雜草瘋長,螃蟹稱霸。 就在朝廷還在研究到底該不該為了和前朝作對,而浪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去搶救南湖的時候,一位曾經兩度出川赴京趕考最終考上的大才子站了出來。這位蘇才子直接上了《乞開江左南湖狀》給皇帝,斷言“江左之有南湖,如人之有眉目,蓋不可廢也。”隱含之意是,連自己老家的臉面都不修,你是不是傻? 當時在位的還是謝介的大舅仁帝,一個被考生在殿試上打臉,用答題諷刺今政,也能因為對方說的有道理而重用對方的心大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