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還是王大人知我,所以,我不打算在王土混了。” “你要出海?”王蘊啞然,得罪了太子,又拒不領封得罪陛下,這片土地上的確沒有活路了,只是故土難離,落葉歸根,真的能下這樣的決心嗎? “薛先生也太過驕傲了,若是領了陛下的旨意,而今我也該行禮,稱一聲侯爺了。” “驕傲?”薛遜反問,“王大人誤會了,保命而已。用一個侯爵的虛銜,換薛家積累百年的家業,讓薛家名下諸人都去死,陛下不愛惜他的臣民,我卻舍不得我的部屬。” “薛先生!慎言!”王蘊怒道,他能聽薛遜議論太子,因為他也同病相憐感同身受,可陛下不是他們能議論的。 薛遜奇怪的瞥了他一眼,道:“王大人不會以為什么錯誤都是太子犯的,陛下只是不知道,只是有jian臣蒙蔽了陛下啊,陛下圣光獨照,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撥亂反正的吧?” 王蘊氣呼呼的什么都沒說,但看他的表情就是這個意思。 薛遜哈哈大笑,無視王蘊難看的臉色,所以說啊,愚忠!薛遜上輩子可能了多少話本,就是被皇帝下旨抄家滅族的最后也要為皇帝說好話,砍死一兩個jian臣就算為父母家族報仇了。笑話,若不是皇帝昏庸無能、寵信jian佞,怎會有那些災禍。 可能皇帝的錯誤不能挑,挑明了的都是立志改朝換代的。 “有何可笑的,薛先生要是有這份心,我就更不能讓你過瓜州了。”王蘊道,若是薛遜拿著手中的資源謀逆反叛,那他就是國家罪人了。 “哈哈……哈哈……”薛遜笑得腸子痛,有氣無力道:“放心,我比皇帝太子還看中這江山百姓,太子收了通政司,我也沒讓手下人搗亂,還配合得退出了戰區,只是沒想到一將無能累死千軍,我不背后使壞,太子也站不住腳跟。這舉國聞名的名家大儒就教出了這樣的太子,何其諷刺。” 子不教父之過,也許薛遜覺得諷刺的不止是太傅諸人。 王蘊聞言不說話,只愣愣看著漁燈,他往日憤懣不得志之時,未嘗沒有這樣的感嘆,只是他不敢說。 “薛先生既然沒有那份心,又何必說這些嚇人的話,你船隊幾千人,我可不敢放你過去。”王蘊堅守底線道。 “放心,這些人都是護衛,送我到了地方自然不再是薛家部屬,只是朝廷之民,就不知我放得下,朝廷容得下不?”薛遜反手擦干笑出的淚珠。 “薛先生保證?” “薛家本職商賈,信義為先,我保證。”薛遜嚴肅道。 “那薛先生出海之后,可以遣人來尋我,我母親是云湖郡主,也能護住幾個人。”王蘊道 為什么要做這樣的承諾,他們可是初見啊?薛遜疑惑道。 第35章 薛遜列傳 王蘊好似看出了薛遜的疑惑,笑道:“總不能讓薛先生回想往事時,只覺朝中無人胸懷天下,只醉心權勢茍且。” 一國太子這個德行,陛下還縱容,實在很難讓人對這個國家生出信心。 薛遜搖頭失笑,不把這個借口放在心上,不管是什么,素昧平生的兩人,就算這只是一句客套話,也足以安慰薛遜了。 “薛先生還未說如何提高瓜州賦稅呢?”王蘊端起矮桌上的茶壺給薛遜續茶,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消散,兩人如同舊友相聚一般坦然。 “這貨物未出,王大人就想著把銀子揣回腰包啦,比薛某還會做生意。” “不是還有定金一說嗎?”王蘊調皮笑道,他若是一心“端方”,被排擠到瓜州來,早就被扣罪名再次貶謫了。 “不是薛某不信大人,只是如今的瓜州城,您說了算嗎?” “往日韜光養晦倒讓人都往了本官才是瓜州的父母官。”王蘊嘆息一聲,保證道:“薛先生放心,您守信用,王某也不是背信棄義之人,以此玉佩為信,若是違約,您可隨時來找我算賬。”王蘊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上有云湖郡主印記,可代表王蘊身份。 “定金薛某收下了。”薛遜把玉佩接過來把玩摩挲,道:“其實說來也不難,不過落到‘商人’二字上。” “無農不穩、無工不興、無商不富,雖有士農工商的排名,不過朝廷引導的需要,若論繁華,天下何比江南,江南有多少土地,有多少人耕種?和湖廣熟天下足的兩湖兩廣比起來又如何,可最富有的還是江南。江南有什么得天獨厚的優勢嗎?想來想去只有這里經商風氣濃郁了,就是街上平民,也想方設法把自家底樓打通成商鋪,兜售特產。再看瓜州,不過一個小鎮,如今能有這么多稅銀,都是商人帶來的,收的是來往的人員貨物的運費稅銀,農民多少人一輩子連縣城的沒到過,商人卻走南闖北,給瓜州這個小鎮帶來了無限生機財富。” 王蘊點頭,他也是貴族出身,自然知道把農民束縛在土地上的士農工商之說,看薛遜如此推崇商賈,以為他三句不離本行。王蘊認為治民最重要的還是“士”,當然這句話他不會說出來討人嫌。王蘊做洗耳恭聽狀,問道:“那薛先生是想讓我提高對商人的稅收嗎?” 當然不可能,沒有這種明目張膽給自己使絆子的。 “王大人先告訴薛某是否承認商人是唯一能給瓜州帶來財富稅收的群體。”薛遜神神在在道。 “的確如此。”王蘊點頭。 “那這就是定金啦,都知道癥結所在,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是遲早的,王大人志存高遠,回去一想就清楚啦。若是您這幾天都沒空思考,等薛某過了瓜州,自然把辦法送過來,就看王大人信不信得過我,愿不愿意做這筆生意了。” 王蘊哈哈大笑,沒想到薛遜用他的話打他的嘴,新奇又無奈,道:“那本官等薛先生消息了。” “自然,明日辰時,大人為我等開關,我靜候大人的好消息。” “薛先生身后的船隊都要過嗎?” “自然,本是一起來的,自然要一起走,一個都不能少。” “辰時天光大亮,浩浩蕩蕩的船隊越過封鎖線,不知有多少眼睛看著,瓜州城中還滯留無數商賈,讓薛先生一人過了,集怨恨與您一身,本官所不為也。”王蘊睜著眼睛說瞎話,一副為薛遜著想的樣子。 “那王大人的意思是?” “不若改在卯時吧,每到準點都是防衛交接的時候,卯時換防的是我府中差役,可開方便之門。請薛先生先快船通過,剩下的人視情況而定,若是能一鼓作氣自然再好不過。可薛家上商船動靜太大,要是驚動了別人,也不必和守衛發生沖突,停下來自有本官調停,保證不傷薛先生下屬。”王蘊道。 這話聽起來可真危險,船在江上的優勢就是機動性和沖擊力,若是停下來,岸上有遠攻的,又掐著補給,怎么看都像是一場陰謀啊。 “若是薛先生信我的話。”王蘊補充道。 “大人君子之名傳遍天下,我自然是信的。”滯留城中的商賈之所以還沒鬧起來,靠的就是王蘊威望,他往年也和商賈打交道,的確不是仗著官位權利欺負人的。到時候沖陣與否可不是他能說了算的,自然也要“視情況而定”。 “就此約定,信義不改。”王蘊嚴肅的伸出右手。 “就此約定,信義不改。”薛遜伸出手,與王蘊三擊掌,擊掌聲在夜里回響。 兩只小船迅速分開,薛家的小船依舊沒有掌燈,接著遠處封鎖線上的火把火盆,飛快遁走。cao船的是老手,對這片水域十分熟悉,只見小船如有人引導,飛快在水中滑行,與黑暗融為一體,在最后的謝幕儀式上,薛遜仍然不忘裝逼。 隨從給站在船頭的王蘊披上大氅,問道:“公子,薛遜可信嗎?” “一半一半吧。”王蘊想從薛遜這里得到的是提高瓜州賦稅的辦法,薛遜想要的是順利通過關卡,如今是薛遜有求于他,他占主動。“薛遜不嚴不實,說的話有七分真就不錯了,可惜了好人才。回去之后嚴密盯著,城中恐還有他的暗探。” 王蘊不信薛遜,正好,薛遜也不信他。他們在船上說的那樣冠冕堂皇,威嚴正直,充滿儀式感,可薛遜一見銀霜,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他看好王蘊謹防他搗鬼。又集合中層管事,商討過瓜州一事。 把和王蘊的交易一說,眾人七嘴八舌的說起了王蘊不可信。 薛遜抬手微壓,示意安靜,道:“我自然知道王蘊不可信,所以這只是一次試探,成了好,不成也無妨,還有后手未露。明晚大家都打起精神來,隨時準備啟動底倉的火炮。” 薛家有兩艘船裝備了火炮,可彈藥有限,瓜州只是第一關,接下來還有無數險灘要闖,薛遜不敢在此時浪費。 “不管結果如何,不妨礙我們過年的氣氛,大家也不必過于緊張。”馬上就是過年了,還不能放假,人人心里都更貓抓似的,薛遜也明白。 商量好明日的行動方案,安撫好眾人情緒,薛遜吩咐馬上要退下的金獸道:“你去采買的時候多買些面粉啦,船上兄弟多是北方人,要吃餃子的。” “主子放心,都買夠了的。” “嗯,再多買五百斤,又放不壞。”薛遜好像生怕虧待了自己人。 金獸應聲退下。 白天的時間過得很快,薛家的船隊潛伏在夜里,按照與王蘊的約定,卯時等在那里。前頭的快船按照約定是薛遜和家人乘坐,第一個通關。等到了卯時,封鎖線的中間果然開始移動。封鎖線實在江面最窄的地方讓船只橫排擋住去路,又有鐵鎖木板相連,在船上搭建簡易樓臺瞭望塔,充作警戒之用。 薛家的船只保持著一如往常的風格,即便是這樣的大行動,依然沒有點燈火照明,站在亮出的封鎖線塔樓上的人,只能影影綽綽看見有大船的影子。 “大人,不能再開了,再開頭條快船就要過了。”站在王蘊身邊以為戎裝青年道。 “后面的船沒有跟上,現在動手,只會讓他們發發覺。”王蘊道。 “不是說薛家家主在第一條船上嗎?只要他死了……” 王蘊擺手笑道:“薛家不守信義,在城中暗買黑火藥,囤積居奇,又怎會按照約定真登上那艘快船。” 原來王蘊這是設了一場陰謀等著薛遜啊! 王蘊搖頭失笑,他原本對薛遜還有一絲知己之感,嘆息他錯入商賈行當,失了氣節。可等到他回城,就有分司署主事向鼎求見,說在工部管轄的衙門里發現了有人暗中購買黑火藥。這些東西工部向來看得緊,城中又有商戶聚居,不定誰見多識廣的就知道炸藥配方,所以工部分司署一直是外松內緊,戒備森嚴。沒想到沒抓住城里的老鼠,到抓到了薛家的把柄。 王蘊失望于薛遜不守諾言,當初的擊掌聲還在回想,而今卻背信棄義。 薛遜不義,王蘊自然要不仁的,順勢設下了這個包圍圈,爭取一舉拿下薛家。 “大人,動手吧。”戎裝青年又在催促,薛家的第一艘快船已經過了封鎖線了,若薛遜真在上面,可就得不償失了。 王蘊看著第二艘高大的主船出現在視線中,終于下定決心,揮手示意。 頓時封鎖線戛然關閉,箭支密集得像雨一樣降落在那艘剛過封鎖線的小船上。弓支也如同張開的巨網,弄罩住出現在視線中的薛家主船。 第36章 薛遜列傳 那艘過了封鎖線的快船,晃蕩一下,有幾人從船上躍入水中,只剩空船在水面上打轉,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大人,您看!”王蘊一心關注薛家主船,他想的是那艘快船絕對不可能是薛遜乘坐的,被下屬提醒一看,果然如此,船上都是擅長泅水的能手,眨眼功夫就鉆入水中不見蹤影。船上沒有燈火,眾所周知,從光源處往黑暗處看,是看不清的。他們現在只能影影綽綽看見有一艘快船停在那里,想放箭追殺跳水之人都無法瞄準。 王蘊嘆息一聲,把視線轉回主船,只希望這里不要撲空。 江上行船很多時候都要“預判”,船身龐大,不留出反應的余地,很容易造成船難。那艘出現在王蘊眼中的主船,看見封鎖線關閉,又有箭支射來,反應迅速的開始減速,然后有人在船上大喊:“莫射箭、莫射箭,我們是揚州陸家,我們是揚州陸家。”甲板上有人躲在船舷陰影處,不停得揮旗子打旗語,生怕對面的人看不見,終于把燈火點起來了。 “大人?”屬下驚疑不定的看了一眼王蘊,不管是暗夜私會薛遜,還是主持攔截封鎖線都是王蘊一手cao辦的,現在只能讓他來拿主意了。 王蘊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場景,自然知道自己被薛遜耍了,還說什么“信義不改”,先是囤積居奇,自己把黑火藥全部淋濕沒傷他的屬下已經十分仁慈,就想著給他留面子收為己用,沒想到薛遜狼子野心,連過關都是一場戲。 若不是受了三十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教育,王蘊早就怒發沖冠,只想宰了薛遜。 “收手!讓弓箭手退回來。”王蘊下令道。 “大人,豈不功虧一簣!”王蘊的屬下十分不理解,道:“分司署和通判署的人還等著呢,不若將錯就錯,這揚州陸家也不是什么好鳥。” 不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揚州陸家是被薛家騙了,還是自己鉆空子,既然來沖擊封鎖線,都是和朝廷作對,打死不冤。退一步所即便是有什么冤屈,也不能妨礙他們立功,不是他們有意“殺民冒功”,是他們自己撞到槍口上來的。 屬下沒有把話說全,但王蘊深知其中之意,道:“對面的人還是有誠意的,發現事情不對馬上減速停船,點亮燈火,明言相告,若是真有歹心,仗著順風順水,直接沖擊封鎖線不就完了。” “就算他們沖擊,也有鐵柵欄等著呢!”屬下嘟囔道,他們既然把薛遜一方當成了“敵人”,怎會不預備著他的反擊手段。 王蘊失笑,他到底心中還有原則底線,道:“罷了,這次是我判斷失誤,我自去與兩位同僚支應。陸家是信任我、信任我代表的朝廷威嚴,就放他們一馬吧!朝廷……朝廷……當此之時,還有人愿意敬畏朝廷威嚴,我等為官牧民的怎能不維護。” 王蘊喃喃低語,說完了自己的心思,再對屬下道:“喊話,讓他們停在原地,待天亮再說,咱們也不要暗下黑手。” 天色已經快要亮了,只需等一會兒,夜色就不會成為掩護。 屬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喊話,對面的人早就等著這一句了,再次加緊人手,準備把船停住。可這是在水面上,現在刮的是東北風,又是順流,想停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沒有了生命危險,船上的人在甲板上來回奔忙,各司其職,加緊停船。 可不管他們再抓緊、再努力,還是被攔在了距封鎖線一里外的水面上,只聽得聲聲沉悶巨響,船和固定在江心的鐵柵欄撞上了!大船的力量實在太大,撞開鐵柵欄又拖行了一段,才真正停住。 破船上的人開始驚慌失措,船底被鐵柵欄撞破,要漏了! 船上的人飛快放下掛在高大主船邊上的小舟,這本是求生舟,現在正好派上用場。有大膽的往封鎖線這邊劃過來,一邊劃一邊喊話,讓上面的人莫射箭;其他膽子小的只好往兩岸劃去,生怕再靠近封鎖線,讓人誤會。 坐在小舟上的人還有陸家的家主,他們販的是鹽,鹽!一泡水,還有什么?這可是一大筆白花花的銀子啊!心痛!后悔!陸家家主毀得直跺腳。在一條船上的伙計幫傭卻顧不得這么多,有行船經驗的人都知道,主船這樣的高大樓船沉沒,必定帶起巨大旋渦,他們不趕緊著上岸,鐵定別卷進旋渦里。 所以,小舟上的人都飛快劃水,仿佛閻王就在背后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