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還有……”斐與剛想說什么,外面便響起的清脆的梆子聲,船上也安排了人巡邏打更,遠遠傳來報時聲,寅時已到。 “主子,時辰不早了,屬下要趕在辰時之前回瓜州城,此時該出發了。”斐與聽到時辰嚇得跳起來,他都沒聽到剛剛報丑時的聲音,想必是說的太入迷了。 “你還能耽擱多久?若是時間便宜,把城中商人的名號寫給我,還有三方衙門主事人的姓名也給我一份才好。”薛遜問道。 “最多還能停四分之一個時辰,屬下不善書寫……”他要走水路,就沒在身上待紙張一類的東西,容易泡水。 “無妨,你口述,我叫人來寫。”薛遜揚聲叫了一直等著的大丫頭蔚藍進來,蔚藍和他兩個人聽薛遜說,一人記一條,分工合作,運筆如飛,很快就把薛遜想要的信息記錄下來了。 “情勢緊急,今日就不留你用飯了,來日必補上慶功宴。”薛遜麻溜寫完,顧不得手腕酸痛,趕緊和斐與告別。 斐與也著急,他潛伏于瓜州城廢了很多心血,若是等天亮回去很容易被抓住的,一聽薛遜有讓他走的一聲,麻溜到:“屬下告退!” 斐與急沖沖往外走,船上防守嚴密,即便他是自己人也得經過幾道手續查驗,薛遜站在甲板上看著他遠走,對著船艙陰影處點頭,卷碧緩緩而出,微微福身大:“主子,竹青已經先出發了,必定能跟上斐與,不會被他發現。” 斐與十分著急,又是在薛家的船上,十分安全,心理上就很放松,加之夜色掩映,根本沒有發現竹青綴在他身后,一路跟著他奔行、入水、上岸、進城。 薛遜望著深沉的夜色點頭道:“嗯,辛苦了,現在真可以歇下了。” 第33章 薛遜列傳 還有五天就要過年了……不,而今天色大亮,不算今天的話,只有四天了。新年新氣象,薛遜一直沒有放棄在即將過去這一年結束某些事情的意圖。 太陽初升,江水閃著粼粼波光,反射得整個艙房亮堂堂一片,只睡了一個時辰的薛遜麻溜翻身起來,先去探望薛王氏。 薛王氏半躺在床上剛用了早飯,她穿著吉祥的正紅色衣裳,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因不出門,只用幾根簪子固定住,與以往滿頭珠翠不同,反倒顯出清麗姿容,別有一番風景。 “浩哥起了,怎么不多睡兒一會兒,聽說你昨晚卯時三刻才睡下。”薛王氏心疼的看著他眼下的黑眼圈,薛遜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疲憊,連聲叫人去煮雞蛋來去黑眼圈,又吩咐上早飯。 “無妨,熬過了這寸勁兒就是,日夜顛倒今晚反而要失眠。”薛遜笑問:“今日可好些了,蟠兒可好?” “都好,都好,你一日三遍的問,哪里會有不好,我雖躺著,但照看蟠兒還是能的,不能為你分憂我已十分愧疚,怎能讓你總為后宅cao心。”薛王氏嘆息,都怪自己這不爭氣的身子。 薛遜嘆息一聲不說話,輕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對了,我jiejie來信了。”薛王氏突然想起道。 “你jiejie?”佛口蛇心的王夫人?薛遜驚訝道,他們都離開金陵了,這信是怎么送來的。 “是啊,jiejie嫁入榮國公府為次子媳,已育一兒一女,深的榮國公府上下喜愛,信還是卷碧呈上來的,有不妥嗎?”薛王氏看薛遜驚訝的臉色忍不住胡思亂想。 “不是。”薛遜啞然失笑,不要用固有印象判斷別人,自己怎么總是改不了這毛病,笑道:“只是好奇我怎么不知道。” “內宅女眷的交際,自然是我來,浩哥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薛王氏笑道:“jiejie聽說浩哥封侯的事情,特備了厚禮恭賀,大約送禮的時候不知道你會推辭,奴才們在路上又耽擱了,現在才把信送到。由老宅留守的富大有收了,信件卻轉送了過來,你可要瞧瞧。” 榮國公府的人能在流民沖城的時刻博安全禮物、信件已是不易,看來榮國公府正直春秋鼎盛,一個小細節就能瞧出厲害來。 薛王氏示意卷碧從匣子里取出信件遞給薛遜,薛遜一目十行的看完,不是薛遜對王夫人有偏見,實在是這十句里有九句套話,還有一句是試探,實在讓人開心不起來。不知是王夫人自己的意思,還是賈代善和王家有意用王夫人當槍桿試探薛家。王夫人在信中恭喜薛王氏超品侯爵誥命加身,又聯絡莫須有的姐妹感情,話中多次提及她那大年初一生辰和尚言有大造化的女兒,似有結親之意。薛遜看的好笑,想來赫赫有名的賢德妃也不是一出生就奔著皇宮去的,能嫁與侯爵世子已是高攀,只是這“大造化”三個字可真是萬金油,無論何時何地說出來都能增光添彩。 王夫人有心擺弄這些內宅手段,想必京中安穩,至少沒有波及高層權貴,就是不知在信送出來的這一個月里,又發生了什么。 “你瞧著辦吧。”薛遜把信遞給薛王氏,她已非吳下阿蒙,自有章程。 薛王氏抿嘴一笑,“jiejie憐惜我這遠嫁的meimei,浩哥推辭冊封的消息早就傳了回去,jiejie恐怕只后悔浪費筆墨呢。只是這兵荒馬亂的年節,信件遺失也是有的,就當沒收到吧。” “那咱們還賺了一筆,和富大有說一聲,禮他們分了就是,還省的回禮了。”薛遜玩笑道。 薛王氏嗔笑不依,只說沒見過這種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說到王夫人,薛遜突然想起來賈赦,當初他還承諾走投無路的時候去投奔他,能分幾個鋪子呢,也不知這天真的人現在如何了,若讓榮國公知道他暗地里拆臺,恐世子之位保不住啊。 兩夫妻說話的功夫,下人已經把早飯呈上來了,薛遜偷得浮生半日閑,一直在艙房和薛王氏玩笑。 用過早飯不久,下人就來報竹青回來了。 薛遜對薛王氏歉意一笑,原本想著陪她一上午的。 “浩哥去吧,我正好想午睡了。”薛王氏睜著眼睛說瞎話。 薛遜歉意退出,到了外艙書房時,竹青已經收拾妥當,換回了侍女的衣衫。 “主子,斐與沒有說謊,瓜州城局勢卻如他所言。”竹青低聲回稟道:“這次只敢動用一級密探,剩下的二級、三級密探形同虛設,早就不忠于薛家,幸虧層級互相不知,單線聯系,斐與這個總管也不知,不然……” 瓜州是薛家的一個重要據點,作為運河樞紐,這里商賈來往頻繁,是收集消息的好地方。但聽竹青的意思,“你確定斐與不忠嗎?” “屬下不敢,只瓜州情報網幾近癱瘓,斐與有失察瀆職之過。”竹青沉聲道,她能被派在薛王氏身邊,在通政司中職級也不低,敢做敢說。 “現在正是用人之際,鼠首兩端之人有用處、不忠之人也有用處,而今要緊的是確定他們是否忠心。”薛遜嘆息道:“我讓你查的其他事情呢?” “煙花爆竹鋪子已查探過了,能運營的鋪子都在工部分司署名下,若論軍工工藝,他們才是行家,十分謹慎,想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囤積黑火藥,很難。” 做爆竹的黑火藥也可以成為殺人利器,這是薛遜靈光一閃的想法,“難也要做,給斐與傳信,讓他想辦法囤積黑火藥,作為后路。” “可他的忠心還不能確定……”竹青遲疑道。 “那就用這黑火藥試一試他的忠心。” 主子這么說,竹青也不再爭辯,黑火藥已經是退路,把退路交給不確定的人怎么行?竹青在心里打鼓,可轉念一想,自己能想到的主子也能行到,也許黑火藥只是第一個幌子,真正的后路另在他方呢? 這后路是什么?瓜州城內還有和通政司互不統屬的勢力?已經找到了封鎖線的弱點?還是主子拿到了同知王蘊的把柄,有談判的余地?竹青一遍胡思亂想,一邊退下。 竹青退下,銀霜進來,他剛才就在門外聽著不必薛遜再復述一遍,薛遜只道:“你才是專業的,再問問她,恐有我遺漏的。”語言是奇妙的藝術,不同的人聽同一句話能聽出不同的意思來,竹青是通政司系統訓練出來的,也許只有他們內部人才能心有靈犀的準確表達意思。 銀霜頷首,就是薛遜不說他也會這么做的。 “主子有意用黑火藥炸開封鎖線嗎?”銀霜問道,他和竹青的想法相同,太難了,黑火藥十分不穩定,又是在水上,火藥遇水便無用,去執行任務的弟兄肯定九死一生。 “一條詭計,能不用則不用。”薛遜不在意這一步閑棋,和王蘊談判才是他認為的生路。薛遜問道:“同知王蘊據說勤政愛民,一心報效朝廷,他還有商談的余地,你查到他的生平了嗎?” “王蘊乃是云湖郡主之子、武肅王爺之孫,瓜州這幾年政務井井有條,為人能力卓絕,性情嘛,比一般人傲慢一些。” “正常的,沾了皇家的血,驕矜一些才正常。” “王蘊為人有君子之風,平素倒不以身份驕人,只是獨愛以才華自傲。他自己就是勛貴中少有的進士及第踏入仕途的,才干能力出身都不缺,卻仍舊被擠到了瓜州做同知,可見其桀驁孤高。往日陛下可是玩笑說過要他在京城鍛煉,日后‘封侯拜相’的,如今也不知學會了圓滑手段沒有。”聽銀霜的口氣,對這位出身尊貴的王蘊倒是頗為欣賞。 “那他又是倒了什么霉?” “太子殿下。”銀霜微微一薛遜笑,道:“王蘊在翰林院做侍讀學士之時,常在御前露臉,時常勸諫太子,多次駁回太子的教令,而且是當著陛下的面。次數多了,太子對陛下哭訴,被扣了個‘以臣議君,行文有反意’的罪名,貶為瓜州同知。” “那我和他倒是同病相憐了,可他到底出身尊貴,有云湖郡主撐腰,武肅王爺雖戰死沙場,可神威尤在,皇帝也不好意思偏幫太過。”薛遜嘲諷道,他不是個例,王蘊的遭遇也不稀奇,有時候薛遜都滿懷惡意的想,皇帝一定實在捧殺太子吧,不然怎么教導他什么才是儲君的心胸和手段,再然他這么作下去,到時候廢太子都不用找理由了。 “幫忙送信給他吧,看能否談一談。”薛遜吩咐道。 “主子是要進瓜州城嗎?”銀霜皺眉道:“那可不行,太危險!” “你不是說王蘊是君子嗎?” 銀霜一噎,道:“就算主子信得過王蘊的品行,如今瓜州城也不是他說了算的。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主子若身陷囹圄,這船上兩千人頃刻性命難保,各地數萬兄弟生計難續。” “那你看他會出城嗎?”薛遜問道。 銀霜沒法兒回答,對薛遜而言瓜州危險,對王蘊而言城外又何嘗不是兇地,現在是他們有求于人,怎么敢擺這架子。 “好了,先送信吧,還不知人家見不見呢,你cao心得太早啦。” 第34章 薛遜列傳 薛遜仔細研究了王蘊的生平往事,才手書一封,讓潛伏在瓜州城中的暗探親自上門拜訪。這暗探一過明路就等于廢了,但為表敬意,一個探子的暴露還是值得的,只要王蘊真如資料所顯示那般是個君子。 用過晚飯,薛遜換了保暖的衣裳,披了大氅,懷抱手爐,坐上一條小烏篷船往封鎖線水域而去。 還有另一條小船從瓜州城出發,僅憑一盞飄忽的漁燈照明,晃悠悠往江心駛過來,飄乎乎兩船相遇。 把地點約在這里薛遜也是煞費苦心,他們夜會不能讓太多人知曉,可雙方都心有顧忌,安全五河保障?想來想去最保險的也就是小船江心相會了,水域開闊,無法埋伏;就算另一方真有詭計,也不能一擊便遁走。薛遜身上帶了報訊的煙火,只要察覺這是圈套,王蘊這個誘餌也活不了。相比王蘊也是這樣的想法,懷中也揣著煙火。 薛遜站在船頭作揖,道:“王大人,請。” 王蘊看著小漁船沒有透出絲毫燈光,融入一片夜色之中,若無自己船上的這盞小燈,無法看見人影,謹慎至此,果然薛家傳承百年,自有其可取之處。 王蘊給隨從一個眼色,從善如流登上了薛遜的船,身后他的隨從環視四方,又駕著小船繞行一周,才熄滅燈火,兩條船如同黑暗中的兩條魚,完全融入這片水域之中。 王蘊鉆進烏篷,一片明亮,眨眼適應了光線看去,才知船艙四周都釘了黑布,以往光線外露。 “薛先生巧思。”王蘊指著這黑布道。 船艙狹窄,薛遜和王蘊對坐,相距不過一臂,呼吸都在咫尺之間。薛遜微笑道:“大人謬贊,討口飯吃。” “薛家世代經營通政司,攢下這諾達的家業,還怕沒有生計嗎?”王蘊自持君子之風,對這種暗中喟嘆朝臣陰私的通政司十分厭惡,若不是薛遜信中提及他感興趣的東西,何至于暗夜相會,平白生出諸多陰詭之氣。 薛遜苦笑道:“王大人出身尊貴,自然不知升斗小民的活法,若說薛家因為通政司而得了這家業,薛遜是不服的。通政司是太祖設立的,但從設立之后就沒有要過朝廷一絲一毫的撥款,連陛下都沒從私庫里出過一錢銀子。與其說薛家通過通政司斂財,不若說是我薛家養活了通政司。退一步講,就算出銀子為國效力是薛家的本分,可也沒有河都沒過就拆橋的。情報消息之重要,不止是掌控朝臣、探究陰私,還有料敵于先,洞察先機。就拿南方的海戰而言,居然讓人半夜摸上船了,也不知斥候探子是干什么吃的!” “薛先生還覺委屈了不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若王大人不覺得委屈,想必你我不會有今日一晤。”薛遜笑道。 “薛先生這是吃定我了?”王蘊怒道。 見他生氣,薛遜趕緊正色道:“君子端方,光明磊落,薛遜一輩子在黑夜里打滾兒,雖無這種品行,但也敬佩這樣的人。王大人何必執著,不過外圓內方、曲中求直罷了。” 上船這許久,王蘊才總算開顏,他乘著夜色一路行來,心中不是沒有過后悔,也擔心自己會不會中圈套,擔心薛遜也沒有辦法解決自己的問題。而今只聽這“外圓內方”四字,即便薛遜不能回答自己的問題,這趟也算沒白來了。王蘊隱隱生出一絲知己之感,心想薛遜雖是商賈末流,但為人還是不錯的,也忍不住說了幾句大實話。 “薛先生說的是,我剛入朝堂的時候,滿腔熱血,誓要蕩平這世間不平之事,做一清廉公正能為的好官。等入了官場才知世間為何會有和光同塵一詞,出身好、學問好、圣寵高都是沒用的,有出身比我更好的宗室貴子,有學問比我更好的書香世家,至于圣寵……”若陛下真對他有一絲真心維護,他就不會在這瓜州同知的火坑里,王蘊說不下去了。 瓜州名為州,可在品級上還是縣級州,同知是高配的,名不副實,王蘊日后若是調走,品級上自然相應下降。可瓜州又是如此重要,否則何必高配,來往的船只貨物不知幾凡,王蘊經手的稅銀每到年末都是滿滿一官船。他殫精竭慮,平衡各方,為陛下守住了稅銀,可陛下又是如何回報他的呢?他依舊在這個火坑里出不去,任何改良措施都被駁回;太子依舊高高在上,除了他,還有面前的薛遜,日后不知還有誰。太子不顧及朝政國事,只有自己的私心,這就是國家的儲君,這就是國家的未來,一心匡扶朝政的王蘊都有些灰心。正如薛遜所說,連接手通政司的人手都沒照好,就貿然奪了薛家的差事,塔子不止心性差,連能力都差。此次海戰,若有通政司從旁協調,可以少死傷多少士兵百姓。 就算心里贊同薛遜所說,王蘊還是十分矜持,問道:“薛先生心中說有辦法拿讓瓜州的稅收提高一倍,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薛遜自信帶頭。 “想必這樣的妙法不能輕易傳授。”王蘊心里也有數,若是能明說,何必深更半夜秘密相會。 “佛祖的經文還值三五斗金沙呢,何況這能帶來真金白銀的法子。大人也不必憂慮,薛遜僅僅是想過瓜州而已。”薛遜看王蘊皺眉,直截了當的開出了自己的條件。 “只為過瓜州?”王蘊難以置信,他們瓜州名義上說了歲末年初封鎖江面,可終歸封鎖不了多久了,最多不過一兩個月肯定要同行,運河、長江的水運,不是他們卡得了的,何必拿這樣的好法子來換? “王大人以為薛遜為何拖家帶口連年都不過了?” “流民沖擊金陵城……” “不過流民,還不至于讓人嚇得丟了祖宅基業。”薛遜苦笑一聲,“那些流民是沖著薛家去的。金陵駐軍被調開,有人在流民中煽風點火,城中一片混亂,還有組織嚴明的人直沖薛家老宅,若不是有一個家底,薛家就此淹沒,血脈不存。” “難道,難道是……”王蘊心中有了一個恐怕的猜想。 “是,正是太子所為。”薛遜怒道:“一介草民,倒讓太子拿金陵城的百姓陪葬,拿龍興之地的氣運做賭,薛遜何其有幸!” “堂堂太子!堂堂太子!”王蘊也氣不打一出來,消息還沒有傳開,王蘊哪里知道一國太子居然如此不知輕重,不過一個商人,便是明目張膽的殺了,朝野議論紛紛又如何,人是不能復生,氣也出了事也辦了,何必行此鬼蜮伎倆。當然,薛遜本沒有錯,自然不該枉殺,就是那王蘊心里有什么念頭,也僅是想想而已。就算太子在他面前,他也不會進言這樣的計策,有失光明。王蘊只是氣太子沒有與野心相配的能力。 “王大人現在知道薛遜這是在逃命了吧?”薛遜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