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見到岑錦,忠勇侯夫人便笑著招手讓她上前。 岑錦規規矩矩行了禮,站了過去。 忠勇侯夫人便慈愛地打趣道:“咱們小阿錦生了一場病,人都穩重了。往日里總像個皮猴似的往我身邊湊,什么時候這么規矩過?!?/br> 忠勇侯也笑著道:“咱們阿錦大了,穩重些才好呢。” 岑錦垂著眼睛,心里有些打鼓地道:“阿錦這幾日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呢,覺得自己已經大了,往后委實該穩重些了?!彼砻么_實太不一樣了,怎么會想到表妹都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連對長輩行禮都不是這般的呢。 忠勇侯夫人也不以為意,親親熱熱地拉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摸著她的手道:“你這手怎么這般涼,可是身上不夠暖和?”說著讓人把炭盆挪了近一些,還著丫鬟捧了手爐來。 岑錦心里暖融融的,也有些酸澀。她記得小時候外祖父外祖母待自己是比待表妹還要親厚的,若不是后來走動少了,也不會就那么生疏了。而且離得近了,她才發現外祖父外祖父已經老了許多,頭發已經銀白,臉上也是溝壑叢生,這更讓她覺得難受。 說著話,就有丫鬟進來稟報道:“老太爺,老太太,大公子和大小姐來了。” 忠勇侯點了點頭,丫鬟便打了簾子,把大公子林博志和大小姐林芳儀領進了屋。 林博穿著一身玉色的圓領綢袍,志身材高大,樣貌俊朗,頗肖其父,已經是個十*歲的翩翩少年郎。 林芳儀則是個娉娉婷婷的少女,著一襲茜素青色百褶如意月裙,面容清秀,只能算是中人之姿。 岑錦這才想起來,舅舅除了舅母所生的嫡親女兒,前頭還有一對庶出的兒女。 京中尋常有兒子的人家,別說是勛貴官員,就是普通大戶人家,在兒子還沒娶妻之前是絕對不會容許就庶出生在前頭的。有些講究的,連兒子屋里人都不會安排,最多偷偷放個通房丫鬟,等到正式成親,家里有了主母,便由著主母把那同房丫鬟或是嫁出去,或是抬舉成姨娘。 像林玉澤這樣還沒成親,就有了一對已經可以走路的庶出兒女的情況,在京中絕對是上不得臺面,令人詬病了。 不過岑錦也知道一些忠勇侯府的舊事: 據說是當年忠勇侯外出行軍打仗,武將出身的忠勇侯夫人隨夫出征,將一對兒女留給了老侯爺老夫人。 老侯爺老夫人年邁,又格外寵溺唯一的男孫,格外縱著林玉澤,慢慢地就把他性子養歪了。以至于忠勇侯夫婦擊潰敵軍,班師回朝的時候,林玉澤身邊都有好幾房姨娘了。等忠勇侯夫婦開始收拾起家里的爛攤子,卻恰逢林玉澤的兩房姨娘都懷了身孕。忠勇侯夫婦本是不想留下這兩個孩子的,卻無奈老夫人苦苦哀求,說自己沒幾年好活了,就盼著能早日見到重孫。 忠勇侯夫婦也是沒辦法,只好將兩個孩子留下了。 那時候林玉澤紈绔的名聲外在,婚事本就犯難,加上后頭有了這一對庶出的長子長女,更是不好說親。 忠勇侯也是放棄了當年大獲全勝的封賞,在先帝面前替他求了婚事,這才取到了出身兩淮嫡支的蘇氏。 蘇氏的身世說來也是有些坎坷,她本是兩淮蘇氏的二房嫡女。可一場風寒,帶走了她的父親。她母親長情堅貞,不愿改嫁,就這么守著她和她弟弟過活。 蘇氏身為二房長女,從小便照顧病弱的母親,提攜年幼的弟弟,一直侍奉到母親去世,看完弟弟娶妻,才愿意說親。一來二去便也就耽擱了年紀。 先帝有一位蘇貴妃,和蘇氏同宗同族,感念她的孝心,恰好也在為她的婚事發愁,便在先帝面前提過一句。恰好忠勇侯求到御前,先帝這才把他們湊成了一對。 先帝賜婚,本是想著兩人都是年紀不小,家世相仿,算是匹配。 卻沒成想,蘇氏過門后,孝順公婆,執掌中饋,約束丈夫,竟真的把林玉澤管了起來,不出兩年,京城便再也沒有林玉澤的紈绔名聲。也算是一樁美談。 第五章 這兩日外頭有些降溫,因而岑錦就很明顯地看到林博志和林芳儀的臉上都凍得有些發紅。 不過此時忠勇侯夫婦對他們,便沒有對著之前岑錦的那份關心了??粗麄冃置眯型甓Y,忠勇侯便道:“時辰也不早了,咱們走吧?!?/br> 眾人應了一聲是。 丫鬟扶起忠勇侯夫人。忠勇侯夫婦便并肩往外走去。 有什么事需要外祖一家這么大陣仗一起去的嗎?跟在后頭的岑錦心里有些納罕。 一行人慢慢走出了府,忠勇侯夫婦走在最前頭,林玉澤和蘇氏綴在后頭,岑錦便慢他們半步,至于林博志和林芳儀便是落后眾人一大截了。 岑錦時不時偏過頭看他們一眼,心里也是奇怪。他們這對兄妹雖說是庶出,但到底是家里最早出生的兩個孩子,怎么眼下看著倒是一點都不受重視。 ……也難怪她母親紀氏老說舅母的不是,不像她們岑府,兄弟姐妹都在一處,倒沒有這么分別的。 忠勇侯府門口已經停著三輛馬車,忠勇侯夫婦上了最前頭一輛。林玉澤騎馬,蘇氏便拉著岑錦上了中間那輛。 馬車里鋪設著松軟的綢面軟墊,一旁的矮桌還放著煮茶的小爐,倒是暖和。 蘇氏解了岑錦身上的斗篷,讓丫鬟從爐上倒了熱茶給她捂手,看著她喝完了,摸了摸她有了溫度的臉頰,心疼道:“睡會兒吧,你身子剛好,路上還要一會兒呢?!闭f著便拉著岑錦靠在自己身上。 紀氏雖然對岑錦在生活上很是關心,卻沒有這么事無巨細,更別說這么親近的時候。岑錦一時有些不習慣,可也不敢表現出抗拒。而且蘇氏身上軟軟的,香香的,還用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把她當個孩子似的哄著,她慢慢地竟真有了些困意,閉上了眼睛…… 馬車轆轆,走的不算快。 岑錦補了香甜的一覺,再次醒來,馬車已經停下了。 自己竟然真的睡過去了,岑錦有些赧然地替蘇氏撫平衣服上的褶皺。 蘇氏柔柔一笑,“咱們小阿錦還跟娘不好意思呢?!?/br> 岑錦也沒解釋什么,只道:“我現在大了,您……您別把我當個小孩似的了。” 蘇氏也覺得一場大病后,女兒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不過仍舊沒有多想,道:“你祖父祖母說的不錯,你如今確實是知道穩重了,娘心里也高興?!?/br> 岑錦垂下眼睛,心中酸澀難言。外祖一家眼下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他們知道真正的林錦儀已經沒了,又該如何傷心呢。 母女二人又絮叨幾句,便有丫鬟來打了簾子,放了腳凳,引著她們下了馬車。 蘇氏先下了馬車,岑錦把斗篷穿上也緊隨其后,扶著丫鬟的手下了來。 然而下一瞬,她就被眼前熟悉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了,險些連站都站不住了——眼前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她生活了好幾些年的鎮南王府! 蘇氏察覺到她的不對,忙上前扶了她一把,一臉關切。 “可是馬車坐的頭暈了?” 岑錦驚懼得說不出話,臉色也是煞白。 同行的忠勇侯夫婦和林玉澤也很快發現了她的不對。 林玉澤不禁奇怪道:“咱們小阿錦出門的時候不還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這樣了……” 蘇氏一邊心疼女兒,一邊就抬頭看了看掛滿了白幡的鎮南王府。她本是不太信奉鬼神之道的,眼下心中不免想到:莫不是女兒身子弱,被什么沖撞了? 岑錦這模樣顯然是不太對勁的,但一行人都到了門口,也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恰逢鎮南王府的管家已經迎了出來,見著這番情景,便道:“府上小姐怕是身子不舒服?不如小的安排一間廂房讓小姐先落腳休息。” 蘇氏自然點頭應下。 一行人便就此分開,蘇氏帶著岑錦去客房,忠勇侯等人便去了前院。 進了鎮南王府,繞過影壁,穿過回廊,岑錦被蘇氏扶著進了屋。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如今卻是物是人非。 岑錦仍然是止不住發抖,她便是再蠢笨,看著鎮南王府重重縞素,也猜到了外祖一家是來參加葬禮的……她自己的葬禮!何其諷刺,何其駭人! 客房里的有丫鬟服侍前后,很快便沏了熱茶上來。 蘇氏陪著岑錦,看她仍不見好,便道:“不如娘讓人把你送回去吧?!彼约菏遣荒芘阒畠夯厝チ?,畢竟這日是她那苦命外甥女的七七,過完這日,棺槨便要入葬了。他們也是來送她最后一程的。 他們正說著話,外頭忽然傳來清越的女聲道:“奴婢奉了王爺之命,特來看望?!?/br> 同樣熟悉的聲音,岑錦立刻認出來來人正是蕊香——一直待在鎮南王身邊,后來又被派到她跟前服侍了好幾年的大丫鬟。 岑錦正端著茶,手便開始不聽使喚地發顫。她趕緊放下茶碗,將手收回了衣袖里。 不多時,蕊香便帶著王府里的御醫一道進來了。 蘇氏本也是不大喜歡蕭潛的,不過此時看蕭潛立刻派了御醫過來給女兒看病,臉上的神情倒是柔和了一聲,客客氣氣地讓蕊香代自己向蕭潛道謝。 岑錦被扶著躺上了客房的床榻,御醫隔著簾子為她診起脈來。 御醫之前在忠勇侯府待了好幾年,對她之前的病情也算了解。片刻之后,御醫道:“二小姐只是病后有些虛弱,旁的倒是不礙。眼下這般,也多半是身子虛空所致,并無大礙,好生休養一段時日便可。” 蘇氏這才放下心來。 御醫說完便讓人去準備溫補的湯藥,蕊香忙前忙后,不多時就親自端了過來。 這時岑錦也終于鎮定了下來,她有什么好怕的呢?如今她已經不是自己了,連貼身服侍了她好些年的蕊香都不曾看出什么。 ……別怕,別怕,她反復暗暗告誡自己。 喝過湯藥以后,蕊香便退了出去,說是回去復命。 她走后,岑錦便努力得擠出了笑容,對蘇氏道:“我沒有大礙的,方才只是吹了冷風覺得有些頭疼,如今已經好了?!?/br> 蘇氏點了點頭,又摸了摸她的小臉,道:“那你安心在此處歇著,娘先去前頭看看?!?/br> 岑錦乖巧應下。她自然是不愿去靈堂的,天知道若是她親眼看見自己的棺槨,會做出怎樣激烈的反應! 第六章 蘇氏安頓好了女兒,留了個丫鬟照顧她,自己便去了靈堂。 岑錦躺在榻上,心里很是煎熬。 她在忠勇侯府的時候算過日子,自己原身已經去了四十九天了,便以為自己的喪禮早該辦完了……畢竟她的那位王爺夫君,很是不喜愛她,想來也不會為她大辦才是。 可沒成想,自己的棺槨居然在鎮南王府停了這么久,已然是大耀最高規制的王妃葬禮。 蕭潛……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活著的時候,他那么不屑一顧,死后卻是給盡了哀榮。 這又是做給誰看呢?明明有那么多人知道他們夫妻不和,他萬萬沒必要裝什么情深。 ……還是說自己的死,跟他脫不了干系,所以才做這般模樣,好換個心安? 岑錦越想越覺得身上發寒,不禁打起擺子來。 蘇氏留下的丫鬟千絲見了,以為她是怕冷,便又開了客房里的衣柜,拿了一床被褥出來給她蓋上,一邊道:“前頭的事兒還要忙一陣的,姑娘若還是覺著不舒爽,不如睡一會兒,等那湯藥發出來會舒服一些?!?/br> 岑錦點了點頭,閉上了眼。 可是哪里睡得著呢?不過還是滿腦子胡思亂想罷了。 但御醫開的溫補湯藥里卻是加了安神助眠的藥材的,岑錦這一閉眼,藥性沒多久就發了出來,竟真的睡了過去。 只她心里仍然記掛著事,這一覺睡得也很是不安穩,還做起夢來。 夢里,是她跟蕭潛剛成婚不久的時候。 那時候的蕭潛還不是意氣風發的鎮南王,不過是一個母親早逝、養在皇后身邊長大,卻不受先帝重視,剛出宮建府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