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看到柳余紹突然悲傷沉默,柳愉生也能夠感受到他的傷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死不能復生,不要太悲傷了?!?/br> 柳余紹沒有回答,端著茶有些出神,應該是在回憶他曾經的愛情和妻子吧。 第十六章 談話 “你現在住哪里的?”柳愉生問道。 柳余紹抬起頭來,“我不會在這里待太久,暫時住在輝煌賓館里的。” “輝煌賓館在哪里?沒有聽說過呢?!绷渖肓讼胱约褐獣缘拇筚e館,想不起有這么個賓館。 柳余紹道,“在紗帽街那邊,不是什么大地方?!?/br> 看時間不早,柳愉生邀柳余紹一起去館子里吃飯,邊吃邊聊。 柳余紹點頭說行。 兩人從隔間里出來,正好遇到周耀華家里的下人,叫做阿嚴。 看到柳愉生出來,阿嚴趕緊迎上去,將手里的黑色大衣遞給柳愉生,道,“柳先生,太陽下了太冷,給你拿了大衣來。” 柳愉生從他手里不情不愿接了大衣,心里別扭又有些感念周耀華總是如此細心,面對弟弟的好奇打量,而且弟弟穿著西服長褲,但也沒有多暖和的樣子,他就將大衣遞給了柳余紹,道,“余紹,你冷不冷,要不披了大衣。” 柳余紹沒有接,道,“我身體好,四哥,你還是自己穿吧!”柳愉生在家里這一輩里是排行老四的。 柳愉生看弟弟不穿,自己也不好穿上,只把衣服挎在了手臂上。 阿嚴又說道,“柳先生,車子在外面等,這位先生是您的弟弟,也一起回去嗎?” 阿嚴看柳余紹看起來比柳愉生老不少,居然是弟弟,想家里主子對柳先生那般好,對這柳先生的弟弟自然也會樂于招待的。 “不麻煩了,我和余紹出去吃飯說些私房話,你們自己回去吧。”柳愉生說著,就帶著柳余紹往茶館外面走。 阿嚴跟著走了一段,勸柳愉生帶柳余紹回公館去,不過,柳愉生根本不聽,而且,他越說就越讓柳愉生反感,而且想到周耀華對自己的心思,柳余紹家里為什么會那么糟糕也都是因為一個兔兒爺給惹的,他怕柳余紹看出自己的處境,就更對回周耀華那里反感了。 接不到柳愉生,阿嚴跟著柳愉生他們走了一段路,看他們進了錦江邊上一家小館子,就趕緊叫車夫在外面等著兼顧看住柳愉生,自己回去報告周耀華去了。 這不是什么好南館,一般小餐館而已。 和弟弟多年不見突然相遇,本應該在好的館子里相請才對,但無奈他實在囊中羞澀,摸摸口袋里剩的錢,也只夠在這種小館子里吃,而且還不敢點太多菜。 坐下后,柳愉生便道這家館子雖然名不見經傳,但東西做得頗好,一些大的館子也沒有這家的好,特別是魚,這一家的非常不錯,很鮮美,點了水煮魚,還點了魚頭湯,又加了幾個小菜,柳愉生算了價錢,覺得不至于賒賬,松了口氣。 柳愉生雖然經常在心里嗤笑別人好面子虛榮,但他其實也免不了要為自己撐面子。他學校里就有老師即使吃青菜也要省錢買舶來品的好發油,當時柳愉生就在心里嘲笑了那老師頗長時間,但現在,他為了在弟弟面前撐一下面子,請人吃這種小館子,于是只能不斷嘮叨這家的菜多好吃,來緩解一下自己請不起大地方的尷尬。 等上菜的時候,柳余紹問柳愉生道,“四哥過得怎么樣,看來還不錯。是在做生意么?” 柳余紹是知道柳愉生沒有拿到遺產的,但看此時柳愉生身上穿的長衫,料子是上好的絲綢,做工精細,那種盤扣和刺繡也定然不是一般店子里能夠提供的,剛才喝茶老板說不用付茶錢,是府上付清了的,出門有下人等著,有車來接,送來的大衣也不是一般東西,是洋貨。 而且,他認識原來和柳愉生坐在一起的那個人,是挺有名的姓周的一個商人,據說家里很有背景,至少在成都,上面的軍閥也得買他的賬。 如此看來,柳余紹只得推斷柳愉生也在做生意,而且生意做得挺火挺大的,那么,也就該很有錢了。 柳愉生搖了搖頭,“我哪里會做生意。我在xx中學教書,教算學,過幾天也就開學了,我就要去上課了?!?/br> 柳余紹有些吃驚,“那四哥怎么會和那位周先生在一起?” 畢竟是物以類聚的,而且越有錢越勢利,狗眼看人低,柳余紹不認為柳愉生只是個教書先生能夠和姓周的那樣的大商人扯上關系。 柳愉生很詫異,難道周耀華還坐自己身邊的時候柳余紹就看到自己了,而要等到自己要離開的時候才來打招呼么。 想到柳余紹是搞革命的,想他謹慎一些也是應當,便也沒有生氣,問道,“你認識周耀華?” “很有名的人物,我見過一次,沒有機會結交?!绷嘟B道。 “哦,”柳愉生點了一下頭,“我和他大學同學,上次飛機來炸成都,我的箱子被他給弄掉了,丟了錢財和重要東西,現在借住在他家里的,等我上課了,我就要搬出來租房子住?!?/br> “是這樣子?”柳余紹似乎不太相信。 柳愉生當然也能夠理解他的懷疑,在這個世道上,同學情誼算什么,僅僅是同學,誰會那樣照顧自己。 “他是有錢人,我一個教書先生,除此,還能如何和他那種人有關系?!绷渖捳Z里帶上了些微調侃,像是在嘲笑一樣,柳余紹便也不再說這方面的話題了。 上了菜,柳愉生一直給柳余紹勸菜。 雖然柳愉生一直想知道柳余紹的革命搞得怎么樣了,他在做些什么事情,有沒有大危險之類,但想到上次見面時候問了這方面的問題,柳余紹不僅沒有回答,還沒給他好臉色看,說革命機密不得泄露,所以這次柳愉生便學乖了不問了。 不過看柳余紹現在的樣子,想來過得也不太好。 想到以前還住在柳家大公館里的時候,雖然不至于太光鮮,但大家都過得很不錯的。 祖父死了,家散了,一切都變了。 柳愉生感嘆著,神情些微落寂。 第十七章 難處 柳愉生和柳余紹將晚飯吃完,柳愉生說要去看看柳余紹的住處,兄弟倆離別太久,有太多的話想要說,他希望去柳余紹的住處和柳余紹繼續沒有說完的話,柳余紹應了,付賬后兩人就從餐館里出來。 柳愉生出了餐館,發現周耀華家的黃包車和車夫居然在外面等他,驚詫之余既有認為周耀華派人看著他的憤怒也有對周耀華派人接他的感動。 無論和周耀華之間是怎樣的別扭情形,黃包車車夫是無辜的,柳愉生走上前去,那車夫趕緊對他躬身打招呼。 柳愉生問道,“老六,你是一直在外面等我?” 那車夫并不知道柳愉生和周耀華之間的事情,又非常崇拜知識分子,一直把柳愉生當成周家的貴客和留洋回來的高級知識分子敬重崇拜著對待,江邊風不小,又天色已晚,寒氣上來,他一邊搓著手取暖,一邊笑著回答,“怕先生回去的時候路遠,走得累,這邊車又不好找,我就一直在這里等了。” 面對這樣樸實真誠的人,柳愉生心里那點對周耀華的怒氣也散了,拿了錢出來遞給車夫,說道,“我要去我弟弟的住處,我們準備一路走過去,不用坐車,你那點錢去吃晚飯喝完熱湯?!?/br> 車夫不接柳愉生的錢,而且說道,“你們剛才吃的時候我就在小攤上吃了兩碗抄手了,現在要我吃我也吃不下。你們要走路過去,我就跟你們后面吧,說不定你們走累了就愿意坐一下車?!?/br> 柳愉生又勸了好幾次,對方執意要跟著。 柳愉生最后便只好讓他跟著,和柳余紹回柳余紹的住處去。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話,也并不覺得有多冷。 柳余紹問起柳愉生的出國經歷,柳愉生挑了一些講了,出國留學于他是增長了眼界,但那些在國外的日子其實并不好過。 柳余紹也簡單說了他這些年的經歷,輾轉了大半個中國,日子也很辛苦,且一直還有生命安全之憂,不過,他覺得為了理想這些都算不得苦,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更苦的人,他要來解救這些人脫離苦難。 上一次柳愉生和柳余紹見面的時候,柳余紹也是這般地革命熱情激昂,但是,經歷了七八年的事情后,柳余紹依然能夠保持這種為國為民的革命熱情,卻又和以前的那種盲目不太一樣了,他的經歷讓他比以前沉著冷靜。 柳愉生此時才非常確定,他的這位堂弟是真的在為自己的理想而奮斗,而不是以前的被別人煽動的為了一種虛妄的“革命理想”。 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柳余紹下榻的賓館。 看到這個“輝煌賓館”,柳愉生才明白為何自己以前沒有聽過這個賓館的大名。這個賓館實在太不怎么樣了。 房間在背陰面,成都本就少太陽,背陰面的房間潮氣就更重,剛進屋就是濕冷迎面而來。 柳余紹并不以自己住所的濕冷狹小而窘迫,他道,“現在組織資金不充裕,住這種地方已經不錯了?!?/br> 柳愉生從他這話里知道柳余紹這次回成都來應該是來公干做事的,但做什么事情柳愉生又覺得自己不好問。而且他自己也沒有錢,并且寄人籬下,他也不好說自己出錢讓柳余紹住到更好的地方去,當然,他也不好意思將柳余紹帶回周耀華的房子里去。 兩人又說了些話,柳余紹說起了自己死去的妻子,這個話題非常沉重,柳愉生沉默著聽他低沉的聲音敘述那些他的美好和傷心的日子。 時逢亂世,愛情是美好的,但是,那種美好卻太脆弱了,轉瞬即逝。 在這亂世顛沛流離,和人生離是經常的事,但是,死別比生離更加凄苦難過。 柳余紹說起他還有一個兒子,現在在他母親那里,由他母親撫養著,這樣,他說為了革命事業犧牲,他便沒有后顧之憂了。 柳愉生一直沉默著。 他為何至今都沒有和人談過戀愛,也沒有打算過要成親。 和人相愛是美好的,但是,當這種美好被打破的時候,那種痛苦便會更加讓人痛苦。 他寧愿渾渾噩噩過此一生,也不愿意去承受那種生死別離的痛苦。 他知道,他自己的心其實很冷情,但是,卻是那種只要一動情便會傾覆他的所有的那種決絕與在所不惜。于是,他也最容易受傷害,最容易痛苦,所以,他寧愿不要那種美好,也不愿意來承受那種得到后的失去的痛苦。 柳余紹說他這次來成都是有重要事情要做,不過,現在缺錢,他詢問柳余紹有沒有認識愿意支持□革命的富商。 柳愉生以前也被人要把他拉向□的懷抱,但因為柳愉生冷淡的性子,最后作罷了。 這些年,柳愉生看國民黨和□的那些事情,當然,□更貼近民心,但是,陳獨秀曾經身為□一代領袖和奠基人,最后晚景凄涼,常無米下鍋,他的境遇如此,也實在讓人心涼。 柳愉生只愿做自己的小知識分子教書先生,別的事情根本不愿意去干。 但柳余紹這樣提起,他也不能一口拒絕。 “革命是所有人的革命,為了中國解放,每個人都應當出錢出力。”上次柳余紹來找柳愉生要錢的時候情緒激昂,還把柳愉生給罵了個狗血噴頭,這次就沒有再說這樣的話了,而是委婉出口。 柳愉生說自己去幫他想想辦法。 他離開柳余紹的賓館的時候,還把身上的大衣留在了那里,說是拿去典當了換點錢。 柳余紹并沒有拒絕手下那件大衣。 這不由得讓柳愉生心中更加酸楚。 誰能想到當年的柳家子孫今天都到這種地步了呢。 那件大衣是能值不少錢的,是周耀華給柳愉生,柳愉生自然知道將周耀華的衣服給弟弟拿去典當不好,但是,看到弟弟那番模樣,一件衣服,他覺得寧愿欠周耀華的人情。 柳余紹送了柳愉生出了賓館,老六在背風處等柳愉生,看他出來,就趕緊拉了車過去接他。 柳愉生讓柳余紹等他消息,就上了車回去了。 第十八章 幫忙 柳愉生回到周耀華家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過了,周耀華還坐在客廳里喝茶看書,看到他回來,身上沒有穿大衣,嘴唇凍得紫紅,就皺了眉,想要說他兩句,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只對過來給他添茶的陳媽道,“給柳先生煮碗醪糟蛋祛寒吧!” 柳愉生以往的遇到這種情況只會和周耀華點頭打個招呼就上樓去,這次因為弟弟的事情不得走到周耀華面前去,他打了個招呼,問候道,“你還在看書?”說著,就在周耀華旁邊的沙發上坐了,又對陳媽道,“不用麻煩了,不用去煮?!?/br> 周耀華把手里的書放下,好幾年沒有好好看書了,他坐在這里為了靜心而在看《史記》,沒想到就看得腦仁疼眼睛花,用手揉了揉太陽xue,這才抬頭對柳愉生道,“你冷成這樣,喝醪糟有好處。”然后執意讓陳媽去煮。 柳愉生平時就是在這一點上和周耀華不對盤,想他也是二十六歲的大男青年了,周耀華憑什么就要把他管著,好像是他的什么人一樣。 柳愉生性格算豁達,周耀華對他的那種齷齪心思在周耀華沒有對他做出什么實質性的事情時,他是可以視而不見的,但是,周耀華總是這樣把他當成他媳婦兒一般地管著對待著,這無論如何都讓柳愉生覺得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