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在成都平靜了一段時間沒有遇到空襲后,周耀華便決定回成都去了。 柳愉生回到成都后就要出去找房子,但是他的貴重物品與錢財都被周耀華給他弄丟了,算是身無分文的他根本沒有辦法搬出去住。 到了年底,家家都是花錢的時候,柳愉生雖想去找學校里的朋友借錢過了這段時間,但無奈走到人家家里去了,看人家閨女兒子還有老婆連新衣都沒有縫,便實在說不出借錢的話來。 寫了幾篇文章給雜志社,雖然發表了但稿費卻一直沒有給他,他也實在放不下書生架子去雜志社討債。 人真正沒有錢沒有路子的時候,柳愉生的氣節倒被壓在心底表現不出來了。 他只好賴在周耀華的小公館里住著。 周耀華怕他反感,回成都后應酬事務也多,便沒有時時刻刻打擾柳愉生,柳愉生樂得自在,忙著做他的學問,每日好吃好喝,周耀華讓了裁縫來給他量體裁新衣,他也沒有拒絕。 除夕之夜,詹姆斯也留在周耀華的公館里過,詹姆斯不明白周耀華和柳愉生之間的別扭,一定要給兩人拍照。 周耀華穿著灰色的西服,柳愉生穿黑色綢制長衫,兩人坐在沙發上,詹姆斯的相機將兩人此時此刻攝在了里面,周耀華是高興的,臉上有笑容,眼睛些微向柳愉生身上看著,柳愉生臉上神色淡然,無喜無悲的樣子,清俊雅致的臉龐,照片里刻下了他二十六歲時候的美好。 這張照片在之后的很多年都是擺在兩人房間里,帶著那時候的別扭卻又溫柔的美好。 柳愉生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過過這樣的除夕了,周耀華斟了酒給他,他的酒量不小,但不能和周耀華與詹姆斯比。 詹姆斯一直在和周耀華用英語講中國過年的習俗,他滔滔不絕,這是他第一次來中國,沒想到他卻對中國的習俗很了解,只是,某些觀點不免錯得離譜,帶著偏見,周耀華便一直在糾正。 這兩人說得起勁,柳愉生樂得自己一個人多吃菜喝酒,是30年的茅臺,柳愉生好久沒有喝過這樣好的酒了,不免喝得多,之后就有些醉了,腦子暈暈乎乎的。 詹姆斯吃完飯帶著助手還要去一些地方拍攝成都的除夕夜和他聯系的一些大地主大家庭里的年夜飯。 詹姆斯和助手匆匆忙忙走了,柳愉生在飯桌上撐著腦袋,周耀華送詹姆斯出門回來,柳愉生還是那個姿勢撐著頭坐在飯桌邊。 “愉生!”周耀華喊了柳愉生一聲。 柳愉生抬起眼來看他,因為酒喝得多,眼睛里蒙著一層水汽,霧蒙蒙的帶著紅絲,嘴唇也比平時來得紅潤,那樣抬眼看周耀華的樣子,可說是風情萬種,周耀華一瞬間都被他電得背脊一顫,全身一酥。 “你是不是醉了?”周耀華小心地問道。 柳愉生搖搖頭,他喝醉了就不喜歡說話,在周耀華的注視下慢吞吞站起來,還沒有邁出一步就差點被椅子給絆倒。 周耀華趕緊過去把他扶著。 若是柳愉生沒醉,定然馬上就拒絕他讓他不要碰他,但這次是柳愉生醉了,他居然溫順地由著周耀華扶著他,而且還因為頭暈得厲害看什么東西都在晃而靠在周耀華身上。 “你要做什么?”周耀華扶著柳愉生走,問他要去哪里。 柳愉生搖搖頭,但那步伐卻是往客廳里的沙發邁的。 “要不先去睡一會兒?”周耀華探詢道。 柳愉生回頭看了看他,已經走到了沙發邊上,他就把周耀華一把推開,自己慢慢軟在沙發上坐了,他也不說話,也不鬧,就那樣歪在沙發上,眼睛也沒有閉上,就那樣,眸子里盈著紅紅的水意望著窗戶。 周耀華只得由著他,讓下人去拿了毯子來,給柳愉生蓋上后,他就坐到了鋼琴前面去。 《獻給愛麗絲》的旋律在房間里響起。 鋼琴聲溫柔而親切之后漸漸明朗而歡快起來,柳愉生坐直了身體,轉過頭來看彈鋼琴的周耀華,恍惚里回到了他還年少的時候,那時候在川大讀書,周耀華帶著他去華西壩上,在那里有琴房,那是夏日的黃昏,周耀華也是彈的這一首。 當時柳愉生很喜歡,還曾讓周耀華也教他彈鋼琴,也許是與天賦有關,柳愉生學了好幾天依然沒見長進,最后只好無奈放棄了。 隨著樂曲在優美溫柔的氣氛里結束,柳愉生目光恍惚里帶著暖暖的繾綣情意,直直地把周耀華望著,那樣的神情,仿佛是一個溫柔的女子看著自己的夫婿。 周耀華迷失在了柳愉生的目光里,幾乎是無意識地來到柳愉生的身邊。 周耀華剛將手撫在柳愉生的臉上,柳愉生便突然痛苦地捂住了嘴。 幸虧周耀華眼疾手快拿過果盤來,柳愉生才沒有吐到沙發和地毯上。 柳愉生雖然不愿意,最后還是被周耀華強行弄上樓睡覺去了。 到新年的鞭炮聲響起,柳愉生被吵醒,從床上坐起來,茫然地望著窗戶,聽著外面熱鬧的鞭炮聲音。 又過去一年了。 柳愉生在心底感嘆道。 門上響起了敲門聲,柳愉生愣了一下,才答道,“進來。” 他的聲音沙啞干澀,而且被淹沒在一片鞭炮聲里。 柳愉生只好爬起來,頭還很痛,喉嚨很不舒服,腳軟手軟,披了衣服去開了門,門外站著面帶笑容的周耀華。 “新年好!”周耀華對柳愉生說道。 周耀華的話讓頭痛的柳愉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眼神里還帶著茫然,好一會兒才接道,“新年好!拜年了!” 周耀華笑著說,“多穿點衣服出去放鞭炮,你去嗎?” 柳愉生從小就是個喜靜的性子,家里別的兄弟姐妹都喜歡放鞭炮,不過,他不喜歡,總是站得遠遠地看著。 他搖了搖頭,道,“我不放。” “那看他們放吧!”周耀華道。 柳愉生本想拒絕,但想到新年第一天不要給人晦氣,便應了。 回房把衣服穿好,又披了大衣,這才下樓去。 周耀華這公館里請的下人好幾個都回家去了,只剩了三四個還在。 周耀華親自在洋房門前掛了鞭炮,手上的長棍子燃著火,他要點又回頭來看柳愉生,柳愉生站在那里沒有動,他過來拉著柳愉生,柳愉生剛醒來頭還沒有徹底清醒,就由著周耀華把那點火棍放他手里,然后拉著他過去點燃了鞭炮。 鞭炮一響,柳愉生才被炸醒一樣腦子清楚了,趕緊往回跑,周耀華笑著跟在他身后進了屋。 因為這事,連下人都笑柳先生怕放鞭炮。 柳愉生瞪著周耀華氣悶了好長時間。 但之后想起來,卻又覺得這次的新年挺好的。 放鞭炮也沒有他想的那樣讓人害怕。 第十五章 弟弟 繁忙的新年過后,柳愉生又拿到了學校的聘書,他教學生動風趣,加上是年輕長相好的男老師,還是留洋歸國,很受同學特別是女同學的歡迎,他拿不到聘書才是讓人驚訝的事。 他想著等有錢了就從周耀華家里搬出去。 一日得閑,周耀華約柳愉生一起去看電影。 柳愉生說外面太陽正好,他要出去坐茶館,不去看電影。 周耀華說那自己也和他一起坐茶館,柳愉生皺眉瞥了他一眼,道,“我是去茶館里看書,不是去說話,你能不能不要跟著我。” 周耀華道,“我也去看書。” 柳愉生無奈,只好由著他了。 因為太陽實在好,柳愉生不要坐車,周耀華便和他一起一路走到錦江北岸的“江上村”去的。 到的時候已經沒有游廊里的茶座了,而柳愉生也樂得坐露天座位,兩人坐在江邊,要了茶,柳愉生瞇著眼打了會兒瞌睡,然后就翻起書來,對對面的周耀華并不怎么理睬。 要說周耀華是他的朋友吧,但人家卻對他有那種齷齪的心思,要說不是朋友,那又是什么呢? 周耀華并沒有對他做過特別失禮的事情,而且待自己倒是情深意切的,并且把這種情深意切當成是友誼的話,也并沒有什么奇怪。那自己就不該總是對他神經緊張,將他當成罪犯。 柳愉生對周耀華的感情反正就是無比復雜。 因為這幾年來一直是一個人,突然和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住了幾個月,即使對對方反感,也是會產生好的感情的。 周耀華身上此時有柳愉生的感情寄托這不好說,但周耀華讓柳愉生留念了,這確實是事實。 周耀華坐在柳愉生對面,全神貫注看一本小說,在柳愉生盯著他看了一陣后,他都沒有抬起頭來,柳愉生覺得自己像只刺猬一樣總是想扎一扎周耀華是不對的,于是也不再糾結這些問題,自己也認真看書。 過了一陣,就有認識周耀華的人過來向周耀華打招呼,柳愉生對于周耀華的交際能力頗為驚奇,這人怎么走哪里都是朋友一大幫子呢。 周耀華和朋友離開的時候,柳愉生心里感覺怪怪的,一邊想周耀華不是巴巴地要來和自己一起看書嗎,怎么沒看一會兒就被狐朋狗友給拉走了,一邊又想他走就走吧,巴不得他走。 等天色漸晚了,柳愉生才起身準備回去。 沒走兩步就被人叫住了,柳愉生回頭,叫他的人他并不認識,對方走近了,柳愉生才發現居然是他多年不見的堂弟柳余紹。 兩人又到茶館隔間里去坐了,以免被江風吹感冒。 “余紹,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柳愉生看著堂弟,關懷地問道。 柳余紹是他二叔的二兒子,比柳愉生約莫小三個月,他從小就不太討老太爺的喜歡,又因為他家父親在外面和戲子廝混,而且還和戲子談情說愛,他們這一房就更不受老太爺喜歡了。 柳余紹和柳愉生年紀相當,作為堂兄弟,經常在一起玩耍,關系自然比別的堂兄弟之間親近些,當年柳愉生從老太爺那里得來什么好的玩意兒都是愿意和這個堂弟分享的。 不過,柳愉生覺得自己和柳余紹關系好都是他一廂情愿而已。 畢竟,那個年齡的孩子是什么東西都要爭的年齡,柳愉生就因為父母雙亡,而且長得比其他兄弟乖巧一些就在老太爺跟前被親自撫養,受老太爺的喜歡,比其他兄弟有更好的待遇。兄弟們不在柳愉生面前說難聽的話,但背地里誰喜歡柳愉生呢? 柳愉生去日本,老太爺病重之后,老太爺是交代了按房分遺產,照這樣說柳愉生應該分很大一部分,而且因為他無父無母無親兄弟,那么便是他一個人獨占這一部分,那這些遺產便可以供他一輩子都過大少爺的日子了,這自然是老太爺偏心他。 不過,老太爺一死,大家根本沒有按照老太爺的遺囑來辦,直接把柳愉生的那部分大家分了,哪里不是欺負柳愉生身在外地且孤身一人書生柔弱呢。 柳余紹因為他父親的事情鬧得家里不合,母親一天到晚要死要活,父親不著家,他在十五歲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和他關系比較密切的柳愉生猜測他是跟著幾個革命同志跑了,去干革命去了。 他把這個猜測說了出來,老太爺最討厭家里子孫去搞革命,之后就對二房上的人更加不待見,就此,柳愉生自然就被二房的人更加不喜歡了。 柳愉生十八九歲的時候,柳余紹曾找過他,證實了柳余紹去搞革命的這件事,柳余紹從柳愉生那里要了些錢之后就又消失了,這還是自從那次見面后的再一次見面。 這中間隔了多少年沒見,大家都早就長變了樣了。 畢竟是一家人,柳余紹和柳愉生的面目上是有相似之處的,只是柳愉生五官的每個部位都生得精細漂亮,帶著一股文氣,不管是乍一眼看去,還是盯著仔細看,都非常好看,且讓人產生好感的那種類型。 但乍一眼看柳余紹,就會覺得這人的面目帶著點勢利與兇惡,仔細打量這人,就會覺得他的鼻梁不夠高,嘴唇太厚,眼睛也不夠清,額頭也太寬了…… 柳愉生看著眼前的堂弟,看他胡子也沒有剃,被曬得有些黑,眼睛被掩在眼鏡后面,頭發過長,就有種他過得不好的感覺,自然就心生了憐惜感情。 “革命尚未成功,我輩哪里能貪圖享樂。”對于柳愉生關懷的問候,柳余紹的回答很官方。 不過,他那認真而堅定的話語并不會讓人覺得他的話有多做作,即使他的面目給人頹喪的感覺,但也因為這話反而帶上了氣勢和明朗。 柳愉生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有堂弟對革命的這股熱情,但他也并不反對堂弟去做他喜歡做的事情,去實現他的志向和理想,反而他是支持的。 “你之后有回過家嗎?二爸他們怎么樣?”柳愉生給柳余紹又斟了茶,軟語問道。 柳余紹搖了搖頭,道,“家里那個樣子如何回去,倒是打聽了一下,說父親又去找了那個不要臉的男人,還跟著跑到武漢去了,我媽死活要去找父親回來,我哥只好也帶著我媽去了武漢,他們現在就在武漢住著呢,我哥娶了警察局局長的女兒,也在政府做事。” “哦,大家還好就好了。”柳愉生道,又問柳余紹,“你這些年還好吧,結婚沒有?” 柳余紹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柳愉生,“結過,不過她在任務中犧牲了,就再也沒有續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