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皇帝只覺得腰后被什么輕輕一推,身子猛地舒張開來,面上落了一派冰涼秋雨,回過神后便已然站在似錦苑遍地淺藍的星輝草中。 聽見動靜,似錦苑的侍衛(wèi)沖了過來,皇帝一把捧住腳邊玉白的小殼朝殿外飛奔,身后跟著一長溜禁衛(wèi)軍,邊奔邊聽皇帝下達命令,傳令林子鞍抓捕到犯人后速速回宮,絲毫不得耽誤,讓左丞相到德辛殿內(nèi)將待批奏折取走,一日后呈交上來,交待完前面這些事,皇帝高聲喊了句,于述,將溫泉殿取水,備上三春水和菩葉青,令宮女到似錦苑中摘去盛開的花卉,傳上膳宮送金絲蜜到溫泉殿內(nèi),最后一道旨令刻不容緩,立刻去辦!!! 莫名出現(xiàn)的皇帝陛下帶動了一群莫名著急的禁衛(wèi)軍,風風火火各自領旨趕去了,于述接到旨令那會兒正站在紫裕宮外心急如焚,忽聽陛下無礙,并且朝這邊緊急趕來,他來不及細想究竟是林子鞍的消息錯了,還是怎么著了,就被侍衛(wèi)架去了溫泉殿準備皇帝要的一切事宜。 外面再怎么緊急吵鬧,蝸牛小殼里一派寧靜安詳,沒有了總要擔心被踩到癢癢rou的小蝸牛舒服的在殼里換了個幾個姿勢,憐愛的用觸角蹭蹭小殼壁,舒服的睡著了。 因為太過于眷戀自己獨處的小殼,云隙睡的快如閃電,腦中剛想到一事,來沒來得及思考,便呼的長吁口氣睡沉了。 大火燃了一夜,被燒毀的娑羅廟只留下遍眼焦土,巨大的娑羅佛覆著厚重的焦炭倒在地上,佛身破碎,只余下一雙似怒似悲的佛眼望著天空。 清晨秋雨瀟瀟,阿團渾身濕透,茫然的望著娑羅佛的眼,心寒至極,想到余卓臨走前的淡漠,他這才發(fā)現(xiàn),從夜月蕭聲入耳起,所有的接近都是故意的。 怪不得他不怕妖,怪不得他對他這般的好。阿團臉上被雨澆透,細瘦的肩膀瑟瑟發(fā)抖,他捂住眼,蹲在地上。 他可以不恨余卓欺騙他,可他恨自己太天真,連累了公子。 阿團化成巴掌大的小刺猬,扭頭望了眼不復存在的娑羅廟,從神識中傳出一道決,送入云隙手中。 對不起公子,他太蠢了,什么也做不好,他不能留在他身邊了,對不起。 阿團用小爪擦擦黑豆小眼淌出來的眼淚,落寞離開了。 溫泉殿內(nèi)霧氣繚繞,花香四溢,于述站在殿外守著不準任何人進入,忍著趴上殿門窺視的沖動,揣著手站在殿前柱子邊,明面上很是鎮(zhèn)靜。 皇帝只著單衣坐在殿中的池子中,池子臺琉璃碧綠的壁磚上放著一只上好小殼,殼下是平口小碟,碟子中盛著煮沸又晾涼的三春水,小蝸牛懶洋洋的瞇著眼,耷拉著觸角趴在菩葉青上有一會兒沒一會兒的啃著葉子吃。 皇帝持著細白軟毫沾了些水擦洗蝸牛的殼,從凈白的小殼擦到蝸牛軟軟的小身子上,云隙便含著葉片兒無聲的咧著小嘴直笑,一邊笑一邊揚起身子,讓他的白毫能擦洗到他身上的角角落落。 唔,好~癢~吶~ 皇帝仔細清洗著小蝸牛,指腹下的冰涼讓他有些怔忪,他遲疑的小聲對著白玉小殼喚道,“云公子?” 這個小蝸牛真的是那個翩翩公子嗎?皇帝直到現(xiàn)在都有些不敢相信,生怕是他做的一場離奇的夢。 云隙正舒服的享受搓澡,沒時間搭理他,只聽皇帝自言自語道,“定然是孤傻了,云公子怎么會是小蝸牛……” 小蝸牛啃了下皇帝的手指尖,將聲音慢慢送進他耳中,“干~嘛~?” 皇帝的眼瞪大,云隙探著兩根觸角無辜和他對視,過了會,云隙彎著觸角擺成了個圓形,朝皇帝比劃,你~那~眼,瞪~得~這~么~大~ 皇帝噗的笑了出來,未掩住的右眸漆黑如墨,笑起來璨若星辰,小蝸牛歪著觸角看的有些呆。 這人……其實也挺好看的。 “咳咳。”皇帝用梨木小勺涂桃粉花瓣,然后一片一片送進云隙口中,“我真的……太高興了。” 哦~~~云隙懶洋洋的就著他的手啃花瓣,一邊啃一邊又昏昏欲睡起來。 皇帝眼中含著幾分釋懷和暖意,想著這只透白的小蝸牛,那位俊美非凡的小妖都是他的,鉆了他的茶盅,吃了他的食物,睡了他的琉璃盅,就是他的了。 云隙吃飽喝足,趴在皇帝手心,陪他泡在霧氣氤氳水波漣漪的溫泉中,想著該怎么說起冤魂釜這件勞心勞力的事,怎么捋順這道關系時,云隙忽的在神識中抓住一絲熟悉的決,看過之后頓時就惱了。 阿~團~,你~這~個~蠢~刺~猬~,回~來~! 第36章 敢動我的人 小蝸牛一惱, 后果很嚴重。 云隙氣勢洶洶的趴在皇帝的手上, 一揮觸角, 給我找刺猬去! 溫泉殿外傳來敲門聲,皇帝將云隙攏在手心, 披了袍子出門, 見林子鞍持著長劍朝皇帝啞聲道, “人已投入大理寺, 嚴加把守,不會出錯。” 皇帝頷首, 背過身去攤開手掌, 小聲問縮進殼里的小蝸牛, “要去看看嗎?” 云隙大致將他被抓和阿團與余卓的關系講了大半, 現(xiàn)在想來小蝸牛這般在乎阿團, 也定然惱余卓的厲害。 這小蝸牛是什么脾氣,皇帝這段時日的接觸已經(jīng)摸清了大半, 能惹著云隙的, 下場多半不會很慘,只會更慘。 皇帝摸摸下巴, 余卓這個人有問題, 說不定不是人也有可能,既然如此, 倒不如將審訊交給云隙來,憑小蝸牛的脾氣,也該是有一番好戲來看了。 想著這處好戲, 皇帝用琉璃盅把云隙帶進了大理寺中特制的精鋼天牢中。 精鋼天牢以精鋼打造,嚴絲合縫,無處可逃,唯有牢門口半扇小門打開時能瞧見里頭的景象,因為不知余卓是什么托生,皇帝又招了仙山道士取回來些鬼畫符貼在精鋼牢外,以鎮(zhèn)陰邪入侵和來襲。 云隙一眼瞧見這天牢,朝皇帝抖了抖觸角,傲嬌的說,“關~不~住~我~” 不說法術(shù)精絕,單是這半扇送飯小門窗,他晃著背殼也是說爬出去就爬出去了。 皇帝瞧著他說話慢吞吞,忍不住在心里笑道,也不知是他爬的快,還是獄卒鎖門的快,再看見云隙這副慵懶的模樣,皇帝為前些日子自己那些可笑的推理汗顏三分,為何要將這‘慢’按在兔子身上,即便喜好吃草,白白嫩嫩也不是兔子的。 原先他以為云隙這只兔子精因為慢而活成了妖,雖說萬事有理,但也不是事事絕對,就比如不是每只兔子都飛奔如馬,總會有一兩只例外,生來便溫吞什么的。 看來他錯了,縱然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可也沒一只生性慢吞吞的兔子,亦沒有動如瘋兔的蝸牛。 說到瘋兔,皇帝忽然之間就明白了那一日云隙御馬將他劫走是用了多大的勇氣,那撒丫子亂跑的大馬可比兔子快了百十倍了,想到這里,皇帝遲來的同情和心疼浮上心頭,滿心感慨的拂了拂云隙的小背殼。 云隙疑惑的瞥他一眼,捏了個決丟到精鋼牢中,沒用多久,就聽到了里面?zhèn)鱽淼膼灪呗暋?/br> “打~開~”,云隙闊氣說。 “會跑嗎?”皇帝問。 云隙仰著兩只觸角,云淡風輕道,“有~我~在~” 能跑我跟你姓。 這種傲視群雄,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讓皇帝深感滿意和莫名的自豪,自家養(yǎng)的蝸牛果真不一般,他笑道,“開鎖。” 按照皇帝旨意,林子鞍上前開門,然后令一干侍衛(wèi)眾數(shù)退下,只余他站在牢外隨時等候傳旨,以備不時之需。 余卓跌坐在精鋼壁角落,神情蒼白,胸前洇出一片褐紅色血漬。 云隙化出人形站在余卓身前,居高臨下的望著他,慢悠悠拎著袖子,冷淡道,“我~這~妖~,不~喜~歡~啰~嗦~,今~日~我~且~告~訴~你~,不~論~你~的~主~子~是~誰~,他~能~這~般~不~長~眼~動~我~的~人~,他~日~相~見~,我~定~讓~他~悔~不~當~初~,生~錯~娘~胎~!”他這一番話說的很慢,故意要讓余卓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余卓嗤笑,抬眼望著他身后的皇帝,“你的人?” 皇帝挺直了脊背。 云隙不緊不慢的更改,“動~我~的~刺~猬~” 皇帝哀怨的xiele氣。 余卓神情微變,藏在袖中的手靜靜握了起來,用力之大,指節(jié)泛出青白,他勾了勾唇角,“不過是只刺猬,能得到皇帝的命,就算是死,也死得其所——” 一道白光倏地抽在余卓的胸口,逼得他悶頭吐了兩口血。 云隙在他身上下了噬骨咒,冷冷道,“我~等~的~,便~是~你~這~句~話~。” 不過是只刺猬。 可以,這句話之后,阿團那只蠢刺猬就當這人已經(jīng)死了,從未存在過,也好在他日想起,心寒如冬。 云隙離開大理寺時天邊晚霞染透了半幕夜空,橘光凄凄,火燒云霞,皇帝從他甩手的動作中察覺出了一絲絲對自己的幽怨,于是狗腿的湊上去詢問他原因。 云隙瞧他一眼,噘著嘴道,“你~怎~的~這~么~多~事~” 皇帝一噎,云隙扭頭道,“聽著了嗎,余卓是要殺你,而我妨礙了他的事,所以才要阻止我。” 這說明余卓的主子一開始就是針對皇帝而來,云隙因三番五次救了這人,擾亂了他們的事,才導致連累了小刺猬也遭人利用,傷了心。他本是想來彌補自己的過失,卻不料牽在這朵牡丹花身上的事越來越復雜,越來越難纏,害的他勞心費事,害的小刺猬傷心難過。 皇帝身子僵硬,擋在云隙身前。 此時夜幕剛好低垂,黃昏落下,一層層風至天幕飄蕩而來,吹得兩人衣衫鼓鼓,發(fā)絲飛舞糾纏,像是這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莫名其妙的事。 皇帝幫他撫齊了發(fā)絲,溫聲道,“云公子,我已經(jīng)派人去尋了小刺猬,等找到小刺猬后,云公子便離開這里吧。”他笑了笑,“不用再救我了,也無需擔心,生世間的事我已安妥穩(wěn)當,就是現(xiàn)在死了,祁沅國也應當不會出事。你說的沒錯,余卓的主子是想讓我死,我死了,興許就不會再出這么多的事了。” 他笑著望著他,黑金面具遮掩的臉龐上是成熟男人特有的穩(wěn)重與堅韌,即便被云隙這么怨著,卻仍舊將心底的澀意藏得隱隱秘秘,不著一痕。 還能再見他一眼,牧單已經(jīng)很高興了,縱然說不清這高興的緣由,說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但他唯一可以確定他不想云隙會受傷,不想他煩心,只想他的小蝸牛無憂無慮便好。 自年幼起離他太近的人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現(xiàn)在連妖也受了牽連,蒼天不過是想要他一條命,他區(qū)區(qū)一個凡人,何得這般多的照顧,要命就要,給他便是了。 皇帝手指纏上云隙的一縷青絲,嘆了口氣,“抱歉啊。” 不是他的話,就不會有這么多事了。 云隙默默看了會兒他,抿了抿唇,微微撅起個弧度,像天邊朦朧裹紗的金黃月勾,“我~不~是~那~個~意~思~”,他低著頭想了想,回味一下自己可是說錯了什么話,傷了別人的心,心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猶豫了好久,他才道,“要~不~然~我~變~成~原~形~和~你~解~釋~” 說罷一陣清風蕩月,煙籠寒沙,云隙小蝸牛就已經(jīng)趴在皇帝手心朝他揚了揚觸角,嗨~~~~~ 皇帝好笑,“這樣說話會快?” 云隙上上下下抖著觸角,彎起一根向后撓了撓軟rou,幽幽道,“不~~~師~父~說~,我~這~模~樣~比~較~俏~。” 皇帝,“……” 明明什么樣子都很俏。 云隙搖頭,說起了經(jīng)年過往的一段閑事。 有一年的夏季云隙聽說無境海邊上生出數(shù)片碧青色的小花,那花似一盞燭燈,柳葉似的五片細長葉兒含著一捧凈白的花蕊,每到無境海起風,花盞迎風擺動,從那燭燈小葉中蕩出一層層酒香似的雨露。 聽他師父說,這花名叫千碧醉,落了雨含著花苞中,沒兩三日就能化成一灘酒香四溢的花酒,崇虛鼓動云隙去嘗嘗這四界難見的千碧醉,作為一只喜好吃花的蝸牛來說,總要見見更大的世面,他日有人說起,也能驕傲的說,這花不常見,但我吃過云云。 云隙對崇虛的說詞不感興趣,但幾日聽他師父說起這花有多好,心里慢慢生了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于一日夏夜就慢悠悠捏了個決,爬到了無境海邊上。 無境海有多大,四界是沒人知曉的,但平白出了這么一片空地,平白長上一片千碧醉,平白也沒個妖仙鬼人什么的看著,那丟了的話,也就不能怪他了吧,說不定是老天沒事長著玩玩呢。 仗著老天沒事長著玩這個念頭,云隙歡歡喜喜的爬上碧綠碧綠的葉莖上,先從千碧醉的花骨朵邊緣往下啃去,僅是嘗了一口,周身便生出無窮無盡氣澤醇厚的修為,這絲修為有些熟悉,但礙于清冽可口的厲害,云隙來不及想這花為何有這種修為,便大快朵頤的啃完了一大朵千碧醉。 千碧醉中含著的一抹雨露浸到口中,好似烈酒入喉,先是灼熱,下肚之后花香味含在舌尖尖上好久都消散不去。 這片有修為的千碧醉吃了長修為,花苞中含著的天釀花酒喝了解渴,朵朵花瓣啃了解饞,云隙抖著觸角歡心極了,從未見過有這種好事,幸福的兩根觸角不受控制的花枝亂顫起來。 云隙就在這畝千碧醉中半睡半醒的啃花瓣,沒啃幾下就因喝了花苞中含得酒露而昏昏沉沉醉了起來,他越醉,動作倒是越快,啃的不亦樂乎,啃的昏天暗地不記時日,等他再次醒來時,頭頂驀地出現(xiàn)三只腦袋。 釋尊帝釋天笑瞇瞇的瞧著他,鬼王有幾分幸災樂禍,倒是他那老不正經(jīng)的師父一臉嚴肅,將人形云隙從殘花海岸邊揪了起來,一路踉蹌拎到幻化出來的五角涼亭中靜坐的青袍男人身前。 云隙打了個嗝,軟綿綿趴在桌子上,望著他師父。 崇虛痛心疾首道,“妖神,是老頭管教徒兒不嚴,竟然讓他吃了你的修為,現(xiàn)在云隙就在你面前,要打要罰你來處置,我絕不插手。” 云隙臉頰紅紅,披頭散發(fā),醉酒還未清醒,傻乎乎的看了看他師父,打了嗝,笑著道,“好~吃~,千~碧~醉~,好~吃~!還~想~吃~!” 最后那三個字帶著花香酒氣噴到妖神欽封的臉上,欽封眉宇冷冷一挑,崇虛頓時哀嘆悲號起來,說云隙年幼不懂事,平日里作為一只蝸牛從來沒干過傷天害理之事,前幾日不知怎么就尋到了這畝千碧醉,他這傻蝸牛就知道吃吃吃,哪知道這千碧醉是妖神您為了洗滌妖界污濁,防止反噬自身,才專門將身上萬年修為寄放在千碧醉中,養(yǎng)出這么一畝天地絕無的花圃,以等妖界污濁散盡,收回原身。 而這云隙好死不死就在您去洗滌妖界時,啃了您那萬年修為花,一啃還啃醉了,竟然貪吃給您全吃了啊!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條生路,他那身上多啃您的萬年的修為您想拿走就拿走,莫要傷了他這小徒兒的性命啊。 崇虛捂著袖子痛哭流涕,其中為了表達他這徒兒真的人畜無害,很傻很天真,便催促云隙又化成了小蝸牛,去給妖神老老實實認錯,供妖神責罰。 欽封身上所剩的修為與千碧醉中的修為同承一脈,云隙暈乎乎嗅到熟悉的味道之后便努力順著欽封放在碧玉桌上的手指爬了上去,在四界神子眾目睽睽之下爬上欽封的手臂,肩膀,脖頸,爬過那凸起的喉結(jié)時還稍稍費了些力,只把剩下三位神子看的無比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