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如他所料的一般,從覆了面具的左臉向下,延至肩膀,左臂,胸口,皆有被幽藍冥火灼燒的痕跡,猙獰的傷疤上布滿黑色詭異的形狀,這是由于冤魂釜附在人的身上,千年萬年厲鬼長久侵蝕身體而造成鬼氣侵身。 即便他爬了這么久,猙獰的傷疤都沒有任何改變,依舊猙獰駭人,依舊黑紋盤繞。 蝸牛原液終會成為誰的無用之露,而這個誰,就在他腹足下。 云隙落寞的彎下觸角,他從來沒做過讓自己后悔的事,除了眼下的這個人。雖說人有宿命因格,但若非當年自己的陰差陽錯,也不至于讓一任君主從此只能覆著面具無法見人,夜夜遭怨鬼冤鬼啃噬心肺,受厲鬼嚎啕折磨之苦。 袖子下的小蝸牛突然沒了動靜,鬼剎帝借身體不適離開了德莘殿,回到了紫裕宮內,一上午都沒人進來的寢宮靜悄悄的,四下皆染著漆黑墨色,肅冷悄靜,桌上的小碟子全都空了,殿中也空了,那人大概也走了吧。 皇帝說不出心思是何,只是讓于述退下,解開自己的衣袍,取出滑溜溜無精打采的小蝸牛,無意間瞥見自己左臂上的黑色傷疤,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 “不舒服?”小蝸牛少有的沒活力,耷拉著觸角,怏怏在白玉冷筆上趴著。 鬼剎帝覺得自己魔怔了,大庭廣眾之下身上爬個小蝸牛就算了,還這般在意,自己如此緊張,若說被狐貍精蠱了心,惑了眼,還能說得通,但就這一只蝸牛,既不會說話,除了白了點,也沒有什么地方能讓人魔怔至斯。 他這一想,反省起自己可否有玩蝸牛喪志之嫌。 但怎么想都覺得應該不算的。 喚人送來泡好的菩葉青喂小蝸牛吃,正處于糾結郁悶中的云隙郁郁嗅了嗅葉子,沒胃口。 于述揣著手道,“可是寂寞了?奴才去苑中為它尋些同類,興許就好了。” “快去。” 鬼剎帝將云隙放入琉璃蠱中,菩葉青盛成小碟隨時準備著,他翻開奏折批閱,邊等候于述攜帶其他小蝸牛回來。 云隙琢磨了一晌午,眼見夕陽在天邊金光萬丈,橘紅燒透了半邊天,才悶悶的從神思天外游走回來。 一回神,就發(fā)覺自己背上竟然爬上了兩只指甲蓋大小的蝸牛,兩只小蝸牛黑褐色的螺紋殼,黏糊糊的爬在他的身上。 啊~啊~啊~! 鬼剎帝見玉白蝸牛纏著觸角在蠱中爬動,精神比著先前是好些了,于述笑呵呵道,“靈物估摸著也喜歡有同伴戲耍,陛下莫要擔心。” 云隙惱的跑來跑去,想把身上的蝸牛轉飛下去,他自出生以來就是獨活,并不~大~喜~歡~同~類~啊!!! 總是跟他搶吃的,有什么好啊~~!!! 還不會說話~~!!! 傻了吧唧的只會趴在他身上試圖吸取他的修為~~!! 云隙轉著觸角瞪那兩只丑丑的小蝸牛,想傳達出自己不喜歡它們,趕快下去的意思,但那兩只小蝸牛靈智未開顯然聽不懂,云隙正想辦法時,其中一只竟然順著他的背殼試圖爬上他身子最隱秘的地方,散發(fā)出交合的氣味—— 啊~啊~啊~~~!!! 就在云隙忍不住要捏個訣當眾變出人形時,鬼剎帝突然捏起玉白小殼,將云隙身上的蝸牛都掃了去,捏著絲柔帕子給他擦洗透白的螺殼。 于述唉了一聲,“陛下,這是?” 這靈物不正歡實的跑來跑去,看著歡喜的很。 鬼剎帝擰眉,“將這些都放了。” 云隙小蝸牛委屈的拉聳著觸角趴在皇帝的手上,嚇得軟軟的身子偶有抽搐,他就說他不喜歡這些同類了啊! 云隙身上散發(fā)著強大的氣味,總是很容易招來其他類傻乎乎的蝸牛依靠本能試圖與他交合,但他并不想啊,完全不想啊! 所以每到蝸牛發(fā)情時節(jié),他更習慣化成凡人的模樣蹲在花叢中等候花期,即便這樣,青衫上還會落上幾只不懂事的蝸牛尋摸著如何交合之道。 雖說繁衍是人、生靈的本能,但對于云隙而言,妖的貪欲,人的短暫,仙的冷清,都非云隙所期,倒不如獨善其身,各自逍遙來的自在,更別說和這種沒有思慮,全憑本性的同類做上什么繁衍之事,擾的頭疼的好! 這一點,云隙看的很清楚,也想的很明白。 “太丑。”皇帝道,他的小蝸牛白白嫩嫩,干干凈凈,身上爬了苑中泥土中挖來的東西,黏在人家玉白的小螺殼上總覺得刺眼的很,而且現(xiàn)在看來,小蝸牛根本不是歡喜,而是受了驚嚇。 于述動了動嘴唇,心說這有什么丑不丑的,小靈物又不是人,即便再有靈性,也不該認出來人所界定的美丑吧。 不過既然皇帝陛下都說了不要,他自然不該反駁,只將疑惑放在心里,讓侍衛(wèi)將殿外那一盆滿滿的蝸牛再放回去。 其實于述是想說,興許這兩只野蝸牛與陛下的不合,說不定放在那上百只蝸牛盆中,估摸也能找到這小靈物看上眼的兩三只。 不過幸好他沒說出來,否則云隙定然要狠狠怒~上~一~怒~,再也不回到這里,也說不定的。 夜色又落了銀輝,臨近夏末初秋的季節(jié),白日里還會燥熱,到了夜晚便涼爽的厲害。 余卓站起來,“恭送王爺。” 七王帶著奴才走了幾步,繼而又轉過身,讓下人都退下,悄聲道,“你確定你的方法有用?” “自然,王爺尚且放心。” 七王低頭不耐的撫著衣角下擺,喉頭動了動,“本王始終不相信你家主子的話,皇兄一直都說過會將皇位傳給本王,他對本王向來很好。” 余卓勾唇,“王爺不相信主人的話,也不相信黃溟書上所寫嗎?黃溟鏡算的是神仙的宿命,而黃溟書寫的可盡是凡人的定數(shù)。” 七王皺眉,“若這定數(shù)早已出現(xiàn)在黃溟書中,本王就算再爭又有什么用?” “雖說命由天定,但總歸我命由我不由天,王爺,黃溟書上寫的只有七分定數(shù),剩下的三分,全靠凡人的一念之間。”余卓翻開古書,淡漠道,“王爺若甘心做個閑散王爺,余卓這便出宮,絕不再干涉此事。” 七王緊緊閉著嘴,余卓道,“他放任王爺游手好閑,往嚴重了說,就是不學無術,王爺,試問,若鬼剎帝有心將皇位交由王爺,又怎么會對您如此寬松倦怠呢。” 七王一愣,喃喃,“皇兄他……他……” 余卓推開房門,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意味深長道,“王爺,您的一念之間和鬼剎帝的一念之間,都是冥冥注定的。還請王爺三思行事。” “本王會考慮,多謝先生指教。”他揮袖欲走,又突然轉過身來,“本王有件事想讓先生幫我,越快完成,本王才有心學習。” 余卓淡淡的注視著他,“王爺說的是千罪宮?” 七王大喜,“先生果然神機妙算,本王要千罪宮的人,先生想辦法讓本王得到他們。” 余卓舌尖繞著著三個字,膝蓋的鈍痛又浮了上來,想起今日在殿堂中被羞辱之事,眼里暗了幾分,他頷首,“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王爺可放心。” 七王滿意的點頭,“他二人本王都要!” “草民遵命。” 阿團坐在殿前小臺階上,抱著一團布頭在晚風陣陣的的夏夜望眼欲穿。 唉。它嘆氣,抓了抓后背,栗子糕早就被他吃完了,可它的恩人什么時候才會出現(xiàn)呢。 阿團摸著自己已經(jīng)痊愈了的小腿,苦苦想,如果它要是再受傷一次,那位恩人會不會又出現(xiàn)呢。 阿團轉個身縮成一團抱著自己的尾巴,心里默念起公子教給它的口訣修煉,希望能早日修成人形才好。 正當阿團迷迷糊糊快睡著時,薄霧朦朧的夜色中隨著風聲飄散出一曲若隱若現(xiàn)的小調,旋律溫柔清淡,像一池靜謐的湖水,在漆黑夜晚起舞盤旋。 月光落在王宮嶙峋假山中,影影綽綽,銀輝闌珊。它猛地豎起小耳聽了聽,黑豆小眼露出驚喜,撒丫子邁著小爪朝蕭聲的地方奔去。 穿過朱紅回廊,茂盛花木叢,涼亭池水,來到高大嶙峋假山邊,湖心波光粼粼,落了一片銀輝。 阿團咬著手指,害羞的望著背對著他奏蕭的人,它小心蹲在旁邊聽著,一直到婉轉的蕭聲落下,那人扭頭,被腳下的小東西踉蹌一絆,扶住了山石。 “唉,又是你,我好心喂你,你怎么在我身后要絆倒我呢。”那人佯怒道。 第19章 蝸牛皮嫩 阿團連忙嘰嘰解釋,它不是故意的,它只是聽得入迷了,才不小心在他身后差點絆倒他的。 那人笑著抱起阿團,用手指蹭掉小刺猬身上的泥土,道,“下次可別這樣了,絆倒了人沒關系,要是不小心踩到你了,你這小命就沒了。” 阿團羞澀的握住他的手指,濕潤的小黑豆眼瞧著他,一顆刺猬心撲通撲通直跳,那人從身上取出一包栗子糕攤開放在假山凹處上,捏起一塊塞進阿團爪爪里,“吃吧,王宮里可沒這么容易生活,怎么跑進來了。” 阿團抱著栗子糕,小口小口啃,突然想起來什么,從身后摸出一顆小青果遞了過去,這是它在王宮花園中專門尋的,挑挑揀揀,找出來了最好的一顆。 那人笑起來,用手指指腹點點阿團的小腦袋,笑著將小青果握在手心。 皇帝寢宮內,云隙慢悠悠飄了進去,如鬼魅般輕盈抬手,躲在暗處的暗衛(wèi)連忙道,“別,別打了,主子吩咐了,您要去就去!” 云隙驚訝,三個暗衛(wèi)都湊了過來,其中一人捏著自己的后頸,苦哈哈,“云公子,您武功高強,我們比不上,但也別總是給我們打昏,你瞧老三的脖子,上次暈了一天,疼到現(xiàn)在,落枕了啊。” 云隙略顯得意的放下手掌,他剛落下,四條繩索從他的四面帶著凌厲的風聲席卷而來,云隙青衫一收,在半空中綻開青蓮似的花蓬,修長的手抓住兩邊的繩索,凌空一翻,柔韌的腰肢帶起陣陣白浪,腳尖踩在另外兩根繩索上,還未回神,一把銀光冷劍朝他刺來。 云隙眼睛一暗,雙臂用力狠狠一扯,緊抓繩索的暗衛(wèi)被狼狽朝前面一帶,他瞬間騰空,在半空中如飛鳥輕盈,腳下一勾一翻,頃刻之間將四條繩索捆在一起,他從后面稍稍一推,繩索四頭的暗衛(wèi)噗通一聲朝那只冷劍撞去。 他冷眼看著他們,只等白刃紅出,卻不料,有人從他的身后探出雙手掐在他的腰間,云隙手掌成刀正打算反手劈去,腰間的手卻化箍為撓,在他腰窩輕輕一掃,云隙頓時沒憋住,笑了出來。 躲過冷劍的暗衛(wèi)還打算攻向云隙,皇帝翻身替他擋下攻擊,“停——”字音含在喉中,就見面前的人笑顏如花,眼如秋波。 “啊~好~癢~~~”云隙躲開鬼剎帝的手,走到殿中坐下,跟在皇帝身后的六名暗衛(wèi)也走了出來。 皇帝笑道,“原來你怕癢。” 云隙瞪他,別總撓他啊,不知道蝸牛皮嫩,滿身都是癢癢rou啊! 六名暗衛(wèi)同時單膝跪了下來,云隙不明所意,皇帝道,“這幾人自幼便接受嚴酷的訓練,武功在江湖上也能排上名號,前幾日你總在暗處打昏他們,可是讓孤的禁軍侍衛(wèi)受了苦頭,這幾日排了四方殺陣要將你拿下,重陣威名,卻不料全軍覆滅,現(xiàn)在大抵正安懊惱著呢。” 其一道,“云公子不僅招數(shù)奇特,還……大力無窮。” 原本那陣是沒問題的,定能將云隙困在里面,哪知看著云隙稍稍一拽,卻如千斤頂萬金石,讓他們怎么都無法動弄,自己拽著的那一頭倒成了累贅束縛,粗人的手掌還給磨掉了一層皮。 皇帝揮手讓他們退下,挑亮燭燈,于述帶人著一排侍女送進來了各種膳食,每一道都是精心特制,名貴的很。 “今夜多有冒犯,這頓飯便當是為云公子賠罪。” 云隙環(huán)顧了金玉滿堂的一襲菜,搖了搖頭,“不~吃~” 皇帝一愣,走上前道,“云公子惱孤了?” 云隙挑眉,有一點點吧,但是滿桌子的飛禽走獸,他是吃不下的,誰見過蝸牛開葷吶。 殿中的氣氛有些些尷尬,皇帝出聲讓于述帶人全部退下,坐在八角大桌旁,“不吃便不吃吧,那云公子今夜又夜探孤的寢宮,是所謂何事?” 云隙慢慢眨眨眼,“有~人~要~殺~你~” 皇帝眼眸一閃,湊近云隙,笑道,“那云公子是來保護孤的?” 唔,云隙遲疑,“算~吧~” 皇帝笑起來,斟上兩杯茶,一杯遞給云隙,“那孤便先謝過云公子了。” 云隙不客氣的點點頭,翻出隨身帶的梨木小勺,玉白的手持著冰瓷小盞,悠悠的攪了攪,連帶著茶葉一同吃了下去,雖不是菩葉青,但也算茶中上品。 皇帝,“……” “云公子也喜歡吃茶葉?” 云隙溫吞咽了下去,“不~可~以~?” 皇帝又為云隙添上一杯,“可以,不過這茶葉葉子不算上好,云公子可記得前些日子幫孤尋的小蝸牛,那小東西可比云公子挑嘴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