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這呼家酒樓位于朱雀大街和南武街的交匯處,北可望皇城登樓,東西是京城最熱鬧繁華的兩條長街,加之地方寬敞,便成了賞燈的絕佳去處。往年定王對這燈會興致不高,今年難得說要來看看熱鬧,常荀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拍著胸脯說要請殿下吃酒賞燈,早早將呼家酒樓的上等雅間定了下來。 街市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朱雀長街兩側的店家百姓已將高低參差的燈籠盡數點亮,隨著逐漸昏沉的暮色,煥出愈來愈奪目的光彩。樓內早已裝飾一新,從各地采買來的燈籠在此處流光溢彩,底下衣衫鮮麗的貴家美人款款走過,讓蹲守在此處觀美人的少年紈绔們興奮不已。 常荀定的雅間在三層,比之底下要清凈寬敞許多。 定王過了樓梯口沒走兩步,忽見側方珠簾掀開,里頭走出個衣飾華貴的男子,不是代王是誰? “代王兄?” “這不是玄素嗎。”代王今日穿得隨意,家常的青金色長袍,手里添了把折扇,便現出文雅。京城有不少人都傳頌代王仁德慈和,看起面相,確實常帶笑意,平和親近。代王仿佛覺得意外,將廊道左右望了望,“玄素這是自己來的?難得。我還當你跟往年一樣,不屑來湊這等熱鬧。” 定王微露笑意,“有熱鬧自然要來瞧,代王兄請。”他側身稍稍讓開,叫這位堂兄先行通過。 代王才一抬腿,就看見了定王身后那個身段明顯不同的侍衛,不由收回腳步,笑道:“聽說玄素新近收了個女侍衛,想必就是這位了?”說話間,目光卻是迅速將阿殷上下打量了一番,從發梢到腰間再到腳尖,末了回到臉上,稍稍駐留。 定王目光微露鋒芒,“代王兄好靈通的消息。” “京城中的巾幗英雄太少,前有隋鐵衣帶軍打仗,如今難得出個女侍衛,還能到治下嚴苛的你那兒,想必她有過人之處,自然叫人好奇。”代王目光仍舊在阿殷身上逡巡,瞧見阿殷只垂目侍立,雖不見其眼眸神采,然而眉目生得好看,如今朦朧燈燭之光下愈見肌膚嫩白,加之身材修長,腰背挺秀,真真是個美人。 他感嘆罷了,意有不舍,忍不住多看兩眼。 定王將他眼神看得清楚,眼底聚了墨色,拱手道:“代王兄,告辭。”說罷,便先拔步離開。 這頭阿殷并不知臨陽郡主等人究竟作何打算,碰見代王也沒當回事,見得他動身,自然立即跟上。 到得雅間,常荀卻早已候著了。他出身世家,又是嫡出的幼子,從小見慣繁華。雖跟定王相交莫逆,兩人的性情卻是截然不同的—— 定王性情冷肅,人前總是威儀之態,因為多年收斂心性,于聲色舞樂之上已沒多少興致,整個人便顯得冷清,令人敬畏。常荀卻是慣愛溫軟酒樂的,雖則在定王跟前行事周正、一絲不茍,私底下卻頗有放浪形骸的風骨,折扇在手中一搖,眼神掃過,便能辨出每個美人的好處來。他在家中有嬌妻,在外面也有美人緣,雖不會把緣分拉到床榻上去,然而喝酒散心時言語調笑,甚至偶爾討個美人歡心,他卻樂此不疲。 譬如此時,他便靠在窗邊,噙著笑意稱贊屏風后的美人十指靈活好看,在京城難得一見。 定王抬步進去,見這雅間頗寬敞,除了靠窗的桌椅酒菜,角落里紗屏隔出另一方天地,里頭有琵琶聲婉轉傳來。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如今才入春,百花還未開放,常荀也不知是從哪里尋了盛放的花枝來,湊了一捧貢在美人頸的白瓷瓶里,放在窗臺角落,平白添了鮮艷綺麗。 定王慣于冷清簡單,一進門正瞧見那束花來,聽著那樂聲,不由皺眉。 “殿下來了。”常荀卻仿佛沒看見,起身招呼著定王坐下,見他后頭跟著馮遠道和阿殷,便也叫他們入座—— 因定王開口說要安排,命馮遠道今晚隨行,他自然不能再與陶靖同處,今日便替了蔡高跟著。到了門口,叫旁的侍衛在外守候,他和阿殷這個右副衛帥便跟了進來,貼身守衛。 四個人雖則尊卑不同,但常荀既然熱情招呼,倒也不必太過拘禮。 馮遠道往定王那兒瞧了瞧,才敢坐下,阿殷更是謹慎,只欠身坐在桌邊,目光卻落在那束花上。 女孩子天性使然,對于這時節里不怎么見到的鮮花,卻還是有天然的喜好。這屋子原本精致華美而沒人煙火氣,添上這瓶花卻頓時增色,叫人看著歡喜。加上窗外華燈初上,笑語依約,便更叫人覺出歡慶喜悅的氛圍。 伙計殷勤上來斟酒,屏風后頭的琵琶聲愈加玲瓏婉轉,像是春日泠泠流過的溪水。 定王眉頭依舊皺著,想開口叫那樂聲停下,目光微轉瞧見阿殷唇角翹著笑意時,卻硬生生忍住了。 常荀命人端飯菜上來,招呼著定王喝酒。因為是私底下的以朋友身份相聚,他也不甚拘禮,反倒數落起定王,“殿下明明是來看燈取樂,怎么還這副樣子?是這琵琶不好,還是這雅間不好?”不待定王答話,他又指著窗外,笑道:“這元夕夜雖然叫花燈節,但有幾個人是只沖著花燈來的,還不是為花燈美人相映,平常難得一見——比如咱們的陶侍衛,就比花燈還值得看,燈下輝彩,也比平時更美。” 阿殷因為路上走得渴了,這會兒正捧著茶杯喝茶,陡然被常荀提及,差點被嗆到。 她跟常荀相識這么久,雖也佩服他的身手和處事的手段,最佩服的還是他這腔調的拿捏——旁的陌生男子若說這種話,要么語聲輕浮,好似調戲一般,叫人心生不悅;要么就太刻板,好似場面的恭維話,叫人心生隔閡。常荀卻偏不,他夸人的話信手拈來,不輕佻,也不像客氣恭維,帶著那么點笑意落進耳朵里,叫人聽著不能不喜歡。 她擱下茶杯咳了兩聲,才答道:“多謝常司馬夸獎。” 常荀笑了笑,轉而看向定王,“殿下覺得呢?” 定王沒他這么厚的臉皮,更沒法在人前夸姑娘長得好看,聞言只道:“嗯。” 常荀忍笑,瞧著菜色齊備,便招呼眾人用飯。 此時夜幕已降,整個朱雀長街和南武街的花燈皆涼起來,彩紙琉璃,紗罩翠屏,輝彩迤邐。 街市間已經滿是行人,少年郎鮮衣玉冠握把折扇,女兒家羅裙珠釵挑盞彩燈,笑語盈盈,暗香浮動。 而在雅間之內,琵琶聲時斷時續,婉轉的撩動心扉。 這般喜樂的氛圍似乎也感染了定王,眉目間常年不化的冷清漸漸消去,偶爾瞧向阿殷,也會閑聊兩句,問她覺得哪個燈盞好看。常荀今夜選這雅間,安排屏后琵琶,特地找來瓷瓶中的插花,為的便是這個。是以端然而坐,面不改色的跟馮遠道品評街上哪個女兒家穿的衣衫好看、挑的燈盞有趣——像是其他趁著燈夜賞美人的紈绔一般。 熱鬧的鑼鼓來了又去,游燈人群的熱情卻絲毫未曾消退。 戌時將盡,阿殷以身體疲累為由,先行告辭離去。定王囑咐她路上小心,又叫馮遠道親自送去。 剩下常荀跟他對坐在雅間,常荀揮手叫那樂姬退下,喝酒之后,語氣愈發散漫,笑道:“跟殿下相識十多年,殿下還是頭一回為姑娘擔心。別看這瓶花平淡無奇,卻也是我花費了大心思的,剛才陶侍衛笑不離唇邊,就是因為它。殿下若想討美人歡心,可不能總是這副樣子。若只管板著臉,叫人家敬畏害怕,可就失了趣味。” 這世間能跟定王說這些的,恐怕也只是常荀這么一個了。 定王舉杯笑了下,“我明白你的意思。還是該謝你。” “殿下這么說就是見外了,唉——”他故意嘆了口氣,腔調揶揄,“我那兒嬌妻在懷,年底都能有兒子了。殿下卻還是孤身冷清,我瞧著也不忍心吶!我旁的本事都不及殿下,唯獨這討美人歡心,卻是天分獨到。殿下若是有意,我便也幫著出謀劃策?” 他那笑容明顯帶著揶揄,定王別開目光,淡然道:“她不是尋常女子。” “是是是,陶侍衛獨特出眾,不是我那胭脂俗粉。殿下倒是說說,什么時候能有動靜?” “不可cao之過急。”定王斟酒滿上,給他遞了一杯,“只能徐徐圖之。” ——然后令她節節潰敗,終至失守。 * 阿殷同馮遠道走出熱鬧的南武街,便裝作告辭分別,獨自往郡主府的方向走。 今夜各處街市上都是賞燈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好不擁擠。她此時無意賞燈,便只挑了人少的偏僻陋巷行走,漸漸的便察覺似乎有人尾隨跟從。她也不動聲色,只是腳步愈來愈快,仿佛有急事趕著回家似的,選擇的路也越來越偏僻,免得碰見擁擠的人群耽誤時間。 街市上的熱鬧喧囂仿佛已經隔了許多道巷子,此時已隱約難聞。 這倒巷子兩側都是人家宅院的背墻,因為無人來挑燈籠,便顯得昏暗。她凝神疾行,忽覺背后如有疾風突襲而至,手立刻握住刀柄,矮身躲過背后偷襲,揮刀便迎上去。 來的是個蒙面的漢子,手里是把匕首,攻勢疾勁。 阿殷并不懼他,這巷子偏僻狹窄,雖令她騰挪不便,然而兩三過去,阿殷的刀鋒卻還是將那人衣衫割裂。蒙面漢子立時一聲低低的呼哨,周圍立時有五個人圍攏過來,各個都是深色衣裳,像是混在人群里觀燈的打扮,只是臉上蒙了布,分不清面容。 六個男子將她圍住,兩人守在上方,四人分守左右,幾乎堵住她所有的退路。 ——若非早有準備,阿殷竟也恐怕要真的落入這些賊人手中。 她收刀護身,厲聲斥道:“什么人!” “有人想請姑娘去喝茶。”粗嘎的聲音響起,那人像是不欲耽擱時間,道聲“得罪了”,便朝阿殷撲來,卻是極厲害的擒拿手。 阿殷腳下用力,自兩人間隙中滑出,右手彎刀揮出,左手在袖口處翻動,立時便有數枚袖箭飛出。 只是與其他袖箭不同的是,這袖箭上綁了極小的鳴哨,如此破空而出,便發出極低的嗚咽。 這嗚咽聲才落下,馮遠道便帶了數名王府精挑的侍衛自暗處圍攏過來,陶靖也沉著面容趕來,山岳般攔在巷口。 那六人雖也是好手,然而如今反被圍困,加之阿殷身手靈活他們輕易捕捉不到,被她逃脫至陶殷出,于是情形陡然折轉,著人的匪徒反被困在中間。 巷子里的爭斗并沒有持續太久,馮遠道和陶靖已然備好了器具,合力擒住賊人后便拿鐵索捆住。 隨后,巷口的馬車緩緩駛來,將六個賊人盡數裝入車廂。隨后馮遠道遣人到呼家酒樓去給定王報訊,他帶著馬車駛出巷口,拐向了城里一處不起眼的民宅。 馮遠道讓阿殷在外稍后,便同陶靖入內審訊。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定王便已然趕到。這民宅在巷子最深處,附近的百姓都出去賞燈,此時便格外安靜。他面容微沉,進來瞧見阿殷無恙,也沒多問,只掀門進屋,問道:“如何?” 里頭陶靖和馮遠道才審訊吧,臉色也很難看,“是些亡命之徒,受命將她捉住,送到城外的曲水居。” 城外的曲水居,那是代王的別苑! 定王目光沉沉掃過那幾個賊人,“既是奉命行事,想必已得金銀?” “已經搜到了。”馮遠道指向桌案,上頭擺著五錠黃澄澄的金子。 “割下右手,連同黃金一起送到代王門前。”定王冷聲吩咐,“派人假扮陶殷,到曲水居探虛實!” 對于那位堂兄的脾性,定王了解得不算太淺。早年景興皇帝在位時,那是東宮之主,比之當今的東宮太子要厲害許多。后來雖退居王位有所收斂,整日擺出仁善閑游的王爺姿態,然而治下之嚴,并不曾有半點松懈。那曲水居雖是他的別苑,風景好,卻沒什么機關,外人知道的并不多。若這幾個賊人所說不差,那么他們將阿殷帶到曲水居,這意圖就很明顯了—— 難怪今日在呼家酒樓相逢,代王兄竟會往阿殷身上多留意,原來是早就存了賊心! 那代王妃固然仰仗姜家,在代王跟前卻一向謹慎,此事她絕不敢擅做主張,必定是得了代王的首肯。 好大的色膽! 定王心中生怒,回想代王那眼神時,更覺得那目光不懷好意。當時就該將那眼睛給廢了,看他還能隨意覬覦! 定王當下不曾多說,只讓陶靖先帶阿殷回府歇息,余下的事他命人查辦,明日再給交代。他肯出面解決,于陶靖而言,也是莫大的幫助,父女二人當即深深謝了,趕回家中。 此時夜色已深,外頭街上的歡笑還未散去,臨陽郡主府外的燈籠尚且明亮。 陶靖走至門口,先問那門房,“郡主出門賞燈,可曾回來?” “回駙馬爺,郡主自出門后一直沒回。駙馬爺還有吩咐?” 陶靖搖頭不語,帶著阿殷進去了,吩咐她先回合歡院去歇息,他也沒回書房,沉著臉徑直往臨陽郡主住處去等她。 而在另一邊,馮遠道找了個少年假扮阿殷,按著賊人所述,將他裝在黑麻袋里,送到了城外的曲水居。那邊平常人就不多,此時更是冷清,門房像是早已知道此事,心照不宣的接了麻袋,然后讓人取來肩輿,抬入院中。 馮遠道一路尾隨,就見那少年被抬入一間屋中,里頭燭火通明,點了極重的熏香。只是此時屋中尚且安靜,那些人沒敢多動,將麻袋原樣放在床榻上,便都退了出來。 他猜得其意,恨得暗暗咬牙。 偷偷潛出曲水居,躲在暗處等了有半個時辰,就見月光下有幾匹健馬飛馳而來,為首的人,不是代王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嗚,蟹蟹小院子的地雷~~~muaa ☆、第42章 1.6 馮遠道回到定王府時,已是子夜。 定王尚未歇息,正在書房看書,聽了馮遠道的回稟,面色愈來愈陰沉。 馮遠道一向將阿殷當成meimei來疼愛,知曉此事便格外憤懣,道:“陶殷是殿下身邊的右副衛帥,代王這般行事,著實欺人太甚!幸而她提前得知,有意防備,否則今夜,便難逃此劫。” 定王手中書卷已被握得褶皺,目中是從未有過的陰沉——“二十四那日太子在西苑打馬球,代王與太子交情好,必會前去,屆時叫陶靖同去。” “卑職遵命!”馮遠道領命退下,立即往陶靖那里去傳話。 正月二十四,春光已然爛漫,早春的河堤邊嫩芽微露,和煦的風吹化凍土,性急的人早已換了單薄春衫。西苑坐落在山腳河畔,暖風一過,也漸漸回春。 今日官員休沐,大多都趁著年節的余韻小聚設宴。太子年節里宴請的都是皇親貴戚,今日在西苑打這場馬球,也是奉了皇后的旨意——一則皇上每年二三月要在北苑舉辦馬球賽,太子這兒先來一場,算是帶起氛圍挑選人才,為北苑的隆重比賽鋪墊造勢。再則太子身處東宮,先前因為西洲刺史的事而被皇帝重責,皇后怕他威嚴有損,待得永初帝消了氣,便求得圣意恩準,讓太子在西苑打馬球,好在一年的開頭彰顯身份,叫百官敬服。 是以這日西苑人頭攢動,雖遠不能與北苑的球賽相較,卻也召集了不少皇親重臣。 阿殷跟隨定王前往,走至西苑的東門外,不遠處正逢代王緩步過來。他的身邊是宰相高晟,后面卻是只穿常服的高元驍和一位妙齡美人。幾個人踏著松軟的春泥徒步而來,看高晟那掀須而笑的模樣,像是相談甚歡。再往后,則是代王的數名隨從侍衛,因他是個長于文事的王爺,底下侍衛也不及定王府的精神。 定王有意放緩了馬速,恰恰在門口截住了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