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姜玳被查處,姜家至今記恨。”陶靖沉吟,怒道:“可他算賬本該找我,何必算在你頭上!” “我瞧著不像,若是只為了姜刺史,那必是懷恩候做主,姜玉嬛哪里能知道。倒是前陣子父親不在,郡主請了代王妃和壽安公主來言語奚落,我回敬了兩句,她們不高興,想在我身上還回來,也未可知。” 陶靖倒不知此事,跟阿殷問了當日情形,一杯茶沒喝進去,氣得丟在了案上,“郡主行事,真是越來越蠻橫!此事十之八.九便是她的手筆。不過為幾句口角就勞師動眾,不像她們的行事,背后必定另有緣故。除夕夜你別出門,我去探探實情實情,看這女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若不出去,父親又怎能探出實情?” 陶靖看向女兒。立時猜到她的打算,“不許你冒險!” “父親!”阿殷軟了聲音撒個嬌,“女兒總要長大的,難道要時時畏懼她們?這是郡主她們看著我好欺負才要生事,我若一味躲下去,難道就能消弭了?這次我躲在父親身后避開,還會有下次,終究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反倒要時時提防她們算計,勞神費心。女兒是想借這機會,給她們長點教訓,叫她們也有忌憚,不敢輕易動手,那才能夠安生些。” 陶靖聞之一愣。 這么多年,他心目中的阿殷始終是那個叫人憐惜保護的小女兒,縱然教了她功夫,也只是讓她自衛防身罷了。大事上,總還是想著讓她躲在身后,避開風波。他倒是沒想過,女兒已經有了反抗臨陽郡主的心思,而且不止是言語上的反駁,更是行動上的 ——她要給臨陽郡主教訓,聽著有些不可思議,然今時今日,也并非全無可能,令人振奮。 陶靖緩緩坐回方椅中,緩聲道:“你打算怎么做?” “她們既然把時間選在除夕之夜,應該是想借那晚街市人多眼雜,趁我不備時做手腳,叫我吃虧。到時候我便遂了她們的意,去燈市上引蛇出洞,父親在暗處跟著,待得他們動手,便出手擒獲。等捉到了人,父親有了實實在在的把柄,咱們把人送到官府去,雖然未必能借此將她們怎么樣,卻也能敲山震虎,叫她們知道,我絕非毫無反抗之力。懷恩侯府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上,她們未必敢把事情鬧大。” “畢竟——”阿殷翹著唇角,面上微露調皮,“我是定王府的右副衛帥,定王殿下正跟姜家較勁,我趁勢狐假虎威,未必沒有用處。” 那眼底的一抹慧黠如同暗夜里點亮的燭光,她杏眼中竟自堆出笑意,活潑生動。 女兒真的是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在臨陽郡主yin威下手足無措的小姑娘了。 陶靖想了片刻,欣慰之余,忍不住在她眉心敲了敲,“鬼丫頭,也長心眼了。” “父親要多放我出去歷練,我才能長出心眼,否則只會任人欺負。”阿殷得寸進尺。 陶靖也不計較,想了片刻,“她們知道你身手不錯,安排的必定也非庸碌之輩,僅憑你我,把握不夠。明日你跟馮遠道說一聲,十五那夜我請他喝酒,別叫他安排旁的事情。” 這便是要拉馮遠道做幫手的意思了,阿殷稍稍遲疑,“馮典軍他……能樂意嗎?畢竟咱們要對付的,是臨陽郡主和姜家。馮典軍是定王心腹,為了我這點芝麻大的事情蹚這渾水,太不合算。” “這不算蹚渾水,阿殷——”陶靖收了眼底些微笑意,正色道:“你已經長大,這事我不必再瞞你。馮遠道他與我不是兄弟,而應該,叫我聲姑父。” “姑父?”阿殷覺得這稱呼陌生極了。 姜玳膝下的孩子也曾叫過陶靖姑父,馮遠道跟他們絕不是一路,那么……心念一轉,阿殷瞪大眼,幾乎是不可置信,“他是我舅舅的孩子?他——” 對啊,他姓馮,他必定是娘親的侄子! 這世間竟然還有旁人,同娘親有著如此親厚的血脈關系,而且就在她身邊? 阿殷驚喜交集之下,幾乎是跳了起來,繼而將兩只手搭在陶靖肩膀,喜而忘態,“你是說真的嗎?真的嗎?他果真是我表哥?”慣于舞刀的手臂上力氣并不算太小,她用力晃動陶靖雙肩,竟讓這山岳般魁梧的男子隨她動作晃動。 陶靖眼底笑意愈來愈盛,“我沒騙你,他確實是你舅舅的兒子。” 阿殷滿面笑意,半天都收不住,胸腔里那顆心快要跳出來。她以為當年馮太傅遭人構陷,子女流放后除了娘親無人逃脫。她以為這世上再也尋不到關于娘親的其他蹤跡,卻原來,表哥還活著!她記得馮遠道曾經提過,他還有父親在偏僻安靜的鄉下開了學堂教書,他還有個meimei長得和她一樣美貌,在鄉下無憂無慮的成長。 那是她的舅舅,她的表妹啊!也是她娘親的至親之人! 阿殷頭一回知道什么是喜極而泣的滋味,眼底泛出了淚花,嘴角的笑卻愈來愈盛,她甚至想要原地跳兩圈,口中嚷道:“你怎么不早說,怎么不早說!害我蒙在鼓里這么久!馮大哥說我像他meimei,讓我叫他大哥,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就只瞞著我一個人!”刻意壓低的聲音助漲了胸中激動,她不知如何安撫,瞅著桌上半杯茶水,拿過來一口灌了下去。 “阿殷。”陶靖笑著拉住她手臂,“看你這樣子,我哪敢告訴你——” 話才說到一半,就聽院門外傳來腳步聲。 父女二人都是練武之人,耳聰目敏,加之這書房平常不許人輕易涉足,安靜得很,此時便將那腳步聲聽得清清楚楚。 兩人屏息分辨片刻,聽見是熟悉的步伐,才松了剛繃緊的神經。 不過片刻,書房外響起叩門聲,陶靖應了一聲,陶秉蘭進屋見得阿殷滿面笑容,忍不住也浮起笑意,“什么事高興成這樣?” “她知道了馮遠道身份。”陶靖示意他關上門。 陶秉蘭掩好了屋門走過來,豐神如玉的面龐,笑起來更添神采,“原來是為此事。” “你已經知道了?”阿殷雙手還留在陶靖肩上,狠狠晃了兩下,“果然只瞞著我一個!” “秉蘭比你沉得住氣。”陶靖示意她坐下來,倒了杯茶遞給她安撫心緒,“這事我也是到了西洲才知道的。你舅舅被流放至邊地服苦役,遠道那時候還小,險些死在那里,幸虧命大才活了下來。當今皇上是誠太子的親弟弟,登基后大赦天下,指名赦免了你舅舅一家。那時候你外祖父早已過世,皇上想請你舅舅回朝堂,他不肯,便到鄉間隱姓埋名,不多問世事。遠道到底年輕氣盛,沒法找先帝清算,卻也不肯平白放過為虎作倀的姜家,才投身軍中,一步步走到今日。” “所以他投入定王麾下,也是為了扳倒姜家?” “也不盡然,復仇固然是目的,定王殿下的魄力胸懷卻也令他佩服敬重,即便不為姜家,他也愿意追隨。”陶靖續道,“他的身份雖沒張揚,卻也無需掩藏,畢竟是皇上親自赦免的。倒是你和秉蘭,當年你母親是流放途中逃脫,這罪名不小,擱在先帝在位時,必定要鬧出極大的風波,所以當年她寧可委屈自己、委屈你們,也不敢讓臨陽郡主深挖,翻出此事。到如今雖然時移世易,但實情若被有心人察覺,交給刑部那些嚴肅較真的人,恐怕連皇上也保不住。” 這道理阿殷明白,當即道:“父親放心,我就只在這兒高興下,出了門,絕不流露半分!” 陶靖點了點頭。 他既已明白說了,便是相信阿殷能做得到,便又囑咐,“見到馮遠道也不能流露,這兩天也該格外當心。” 阿殷連聲應是。 * 次日阿殷到得定王府中,因為在準備明日的元夕,府里也格外忙碌。 元夕之夜一年一度,是京城男女老少最愛的燈節,無論王公貴戚平頭百姓,但凡手頭有點銀子的,總要買幾盞燈籠掛著添光溢彩。定王府中除了長史安排人去采辦的,另有宮里賞出來的、同僚贈送的,往游廊里每隔五步掛上一盞,也不嫌少。這時節燈籠都還空著,待明晚入目后次第點亮,那才叫銀光蛇舞,流光溢彩。 今日定王并沒什么要事,前晌靜極思動,卻往王府的北邊走了一遭—— 自打薛姬隨行來到京城后,便被定王安置在了北邊一處僻靜的院落,除了安排兩個丫鬟服侍、有侍衛看守之外,也沒說要她做什么,至于衣食供應,卻又不曾苛待。不過既然薛姬身份特殊,他這般安排自有道理,今日又是帶著常荀一道去的,恐怕還是想盤問薛姬,挖出些東西來。 王府里的來往無需右衛動身,阿殷到值房里坐了會兒,瞅著馮遠道臨近晌午時得空,便專門去找他。 縱使走之前已經努力平復心緒,然而兩世之中陡然得知自己尚有至親的表哥在世,又豈是輕易能壓住的?阿殷一路面色平靜的過去,見到馮遠道的那一刻,到底是腳步稍緩,眼神兒都不像平常那般自然,仿佛剛認識此人一樣,認真打量著——仿佛能夠從馮遠道的面容里挖出點馮卿的影子一樣。 馮遠道留心阿殷舉止,微覺詫異,“是有何事?” “家父想請馮典軍明晚賞光,一起喝杯酒,不知馮典軍有空嗎?”阿殷極力讓聲音平靜。 “陶將軍相邀,自然有空。”馮遠道察覺阿殷的眼神比平常黏著了許多,甚至藏了微亮的光芒。她平常看他,都是下屬對著典軍的敬重,眼神利落,舉止干練,從不像今日這般失態。他立時猜到了什么,卻又不甚確定,更不敢宣之于口,只低聲道:“你這是?” 熟悉的關懷語氣,在此時聽來卻截然不同。阿殷深吸口氣,低聲道:“馮……大哥。” 片刻的安靜,兩人都知道這稱呼意味著什么,雖是在僻靜處,卻也都不敢多說。 好半晌,阿殷才眨了眨眼驅走涌上眼眶的濕潤,“明日午后,家父敬候。” “必當前往。”馮遠道也斂眸。 阿殷再不逗留,轉身先行離開,低頭沿著甬道走了半天,忽覺前面不大對勁,抬頭時就見定王逆著光走過來,正看著她。 “殿下。”阿殷忙低頭行禮。 定王走至她的跟前,停下腳步。 剛才那一瞬的對視,她整張臉都清晰的露在陽光下,容色固然奪目,眼睫的些微晶瑩卻也被陽光映照。 那必然是淚花,定王瞬間就做出了判斷。方才的沉思謀算暫時拋開,他低頭看著阿殷,問道:“怎么了?” “沒……”阿殷話一出口,便覺得語氣不對,急忙吸氣抬頭,以平靜的口吻道:“沒什么。” “那么——”定王竟然抬手晃過她眼前,指腹拂過眼睫,有點癢,卻也能覺出濕潤。他的手停在她臉側一寸的地方,指尖的潮濕在風中漸漸消失,聲音都平緩了起來,“哭什么?” 離得這么近,她的神情舉止必定已被看穿,想掩飾只能是徒勞。 阿殷念頭飛轉,旋即低了聲音,垂眸道:“只是碰到些煩心事罷了,有勞殿下關懷。” “哦?”定王挑眉看了看遠處的馮遠道,招手叫她跟上,道:“說來聽聽。” ☆、第41章 1.5 阿殷自然不敢透露她跟馮遠道的關系,然而定王又不是三歲小孩,可以隨便扯個謊就能蒙騙過去的,說話若稍有紕漏,他都能看出來。況她才得了賞識,正是該盡忠職守為他效力的時候,沒有半點耍花招的資本。心念電轉,只能八成真里面再摻上兩成假,把他對馮遠道的主意打消—— “卑職因遇見了煩心事,剛才跟馮典軍告假,雖得了他的允準,卻還是越想越煩心,所以走路沒見著殿下。唐突之處,還請殿下恕罪。”她語聲低沉,腳步也不似平常輕快。 定王“嗯”了聲,“何事?” “其實也只是……”阿殷欲言又止,只含糊的道:“卑職得罪了貴人,得知元夕夜有人要對卑職不力,怕受其害,所以來找馮典軍告假。那人勢大,卑職力弱難以應對,心中害怕擔憂,才會一時失態。” “勢大?”定王側頭覷她,“是誰。” “是我的母親,臨陽郡主。”阿殷語帶惶恐,“卑職初入王府,卻為這等小事而耽誤職守,還請殿下降罪。” 定王卻沒聽后半句,只道:“她也算貴人?” “對于殿下或許不算,對于我,卻是難以違逆的貴人。”阿殷這確實是真心話——若不是陶靖留在京中,若沒有定王府侍衛這個身份,她還真沒有足夠的膽氣來跟臨陽郡主叫板。那位即便未必得圣心,到底也是跟皇家沾邊,有懷恩侯府做后盾,以她從前卑弱不起眼的身份,確實難以違逆。 定王卻是腳步一頓,想起了她的身份。 庶女不敢違抗嫡母,哪個府中都是如此,更別說她頭上壓著的還是縱橫跋扈的臨陽郡主。即便她身手不錯志氣昂揚,身后卻沒什么倚仗,向來民不與官斗,她不敢違逆臨陽郡主,也是情理之中——想必這便是她遠赴西洲,甘為侍衛的緣由了。沒有深厚的靠山做倚仗,只能自己豐滿羽翼,才能有本事反抗。 細想起來,著實令人心疼。 前面是阿殷初來那日兩人釣魚的水池,定王站在水邊。春日明媚的陽光鋪在水上,池面堅冰漸漸融化,這位性情冷肅、態度威儀的殺神,此時的聲音也似溫柔起來,“你如今是我王府的人,遇事盡可找我,怕她作甚。” “卑職不敢攪擾殿下。” 還是這樣小心謹慎。 定王側頭,看她面頰瑩白如玉,平常神采飛揚的杏眼在此時微斂,像是初升的朝陽被蒙了層薄云,讓人想伸手將其撥開。 “除夕夜晚,你照舊隨我賞燈。旁的事情,我會安排。”定王道。 阿殷有些詫異,忍不住抬頭看他,對上他的目光時,心中卻是突突猛跳。 固然曾在西洲時被定王言語戲弄,甚至有那個捉弄似的親吻,她也在當時信而不疑,然而清醒下來,阿殷總還是覺得不真實。 定王殿下前世登上帝位,此時雖不曾過于表露,卻也是志在天下。在朝堂宮廷中沉浮的人,為人最是理性。皇家娶妃,向來都是出身尊貴、品性溫柔,見慣了皇家侯門富貴,能夠在勾心斗角中得心應手,能夠憑借娘家之力襄助夫君的人。這些方面,阿殷著實沒有半點能拿得出手。定王慣熟于這些門道,不可能不清楚王妃家世背景的重要。 所以他對她,應該也只是一時新奇而已。 這樣的新奇他嘗試過后能隨時撂開手,她卻玩不起。阿殷有膽氣殺入匪寨以命相搏,有膽氣沖入箭雨刀林,但要拋下理智誤以為定王是真心喜歡她,繼而為定王沉迷做白日大夢—— 還是把她扔到北庭去打仗更實際些!至少那是實打實的軍功和本事,而不是建在男子喜好上的空中樓閣。 所以阿殷即便曾在某些時刻被觸動心弦,卻未深信當真,更沒期待定王會因這個緣故偏幫于她。 此時自然覺得詫異。 定王將那抹詫異盡數收入眼底,旋即一本正經的道:“你已經是我府上的人,誰也不準動。” “卑職……”阿殷眉心一跳。既然他主動提出,那便卻之不恭,旋即微笑,應道:“卑職多謝殿下!” * 元夕之夜,暮色尚未四合,各處便次第點亮了燈盞。 除夕家宴才過,今晚宮中嬪妃各自賞燈,也沒設家宴。定王后晌入宮給永初帝和謹妃問安,出宮時天色已是不早,也未回王府,帶了侯在宮門外的侍衛,直往朱雀街的呼家酒樓里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