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阿殷應命坐了。 釣魚要的是心靜,阿殷雖然平常習武騎馬愛動彈,卻也秉承了馮卿的一些性情,若安靜下來,就能極安靜。這些年里,每逢馮卿的忌辰,阿殷總會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抄佛經,那時候萬籟俱寂,心里安靜得連半點波紋都蕩不起來。 這會兒拿出那勁頭,往那矮凳上一坐,便是巋然不動。 兩個人都沒說話,日影緩緩移動,風似乎靜了,周遭沒什么干擾,甚至能聽到對方刻意放輕的呼吸。 魚線微動,阿殷才發覺這動靜,就見定王也往這邊看了過來——奇怪了,魚線動得不算太明顯,他怎么立時就發覺了? 來不及深思,阿殷提線,果然揪出條活蹦亂跳的鯽魚。 冬日里池水冰寒,即便是陽光和暖,那水珠濺在臉上也絕涼得透骨。因木桶在定王那邊,阿殷便將魚線遞給他,趁他收魚的功夫,偷偷擦掉臉上水珠。那魚看著足有三斤重,夠他吃的,她正想收拾東西,便聽定王道:“這條賞你,繼續。” 于是阿殷靜坐了兩炷香的功夫,才算是釣到另一條。 定王這才滿意,招手叫來遠處候命的侍衛,“一條紅燒一條燉湯。” 侍衛應命而去,阿殷已經在池邊看了半天,透過冰面將遠近游魚看得清楚,見里頭清一色的都是鯽魚,且大多長得肥美,便道:“殿下這池子里養的全是鯽魚,倒是與別家養的紅鯉魚不同。”畢竟是個女兒家,習慣了在池邊喂魚觀水,此時難免戀戀瞧著冰下,看遠處鯉魚游來游去。 “紅鯉魚不好吃。”定王睇著阿殷,唇角微露笑意,“先去找馮遠道,午時來領獎賞。” 阿殷應命,跟著他走到岔路口,便往方才經過的議事廳去。 到得廳中,正巧馮遠道從外面進來。 他是王府的右典軍,今兒已然正式上值,穿了典軍的服制,比在西洲時更見英氣。見到阿殷,他也是露了喜色,招呼他進了里面,對著一位正同常荀說話的中年男子拱手道:“回稟曹長史,陶殷來了。” 那曹長史四十來歲,留著把兩寸長的胡子,鷹目高鼻,將阿殷上下打量過了,道:“殿下稱贊她身手出眾,應變過人,便任右副衛帥,旁的事你來安排就是。”他說話字正腔圓,因為舉止端方凝重,不自覺的令人生出敬服之心。 阿殷跟著馮遠道行禮,那邊常荀斜靠在椅中,沖阿殷一笑,“不錯,從八品的官職。王爺有意栽培,好好做事。” “謝常司馬指點。”阿殷拱手,跟著馮遠道出了議事廳,才問道:“右副衛帥是什么?” “王府□□有府兵近兩百,左衛負責內外守衛,共有一百八十人,由領軍和幾位副領軍負責。另有十四人負責出入跟隨,便是你們右衛。這回從西洲回來,人事稍有變動,原先出挑的兩人去做副領軍,殿下擢拔蔡高任右衛帥,右副衛帥的位子便給了你。” 阿殷掐指一算,右衛中除了蔡高是她上司之外,手底下竟有了十二個人? 她頭次當個小官,且底下都是王府侍衛,與合歡院里的丫鬟婆子截然不同,未免覺得新鮮,繼而便深吸了口氣——定王給她這職位,自是信任她的本事,身在其位當履其責,且手底下還有了人,她覺得,任務忽然艱巨了。 馮遠道像是能猜透她的想法,笑了笑,“放心,殿下這么安排絕非偏私,時間久了你便知道,右衛當中,你的身手是最好的。不過蔡高畢竟跟隨殿下日久,行事老練穩重,且經歷的事情多,殿下以他為正,以你為副,正好跟著學學。殿下他很看重你。” ——自從在前往北庭的客棧中看到定王酒后扶著阿殷回屋,馮遠道每回說到“看重”,總還是有些別扭。 阿殷倒沒察覺,經他介紹后心里漸漸有了數。 在西洲大半年,對于自己的身手,阿殷還是自信的。王府中固然藏龍臥虎,不過身手出眾如常荀、馮遠道者,都提拔做了更高的官職,右衛中出色的被調入左衛做副統軍或者底下頭領,留在其中的人要跟隨定王出入,身手固然比左衛的普通人出色,卻也絕對無法與馮遠道等人相比。 而阿殷跟馮遠道比起來,氣力固然不及,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放在右衛中,該是很突出的。 這么一想,阿殷也不再怯場,跟著馮遠道去了右衛值房,領了給她備下的服侍。 王府中的右衛依舊要每日跟隨定王出入,只是不必值夜罷了。此時右衛中其他人已然上值,阿殷初來乍到,沒像上回那樣直接去做事,而是被馮遠道領到一處屋中,將她交給一位教習——“跟隨殿下在京城來往,規矩禮儀十分講究,你先學透這些,再去上任不遲。” 于是剩下的一個時辰,阿殷便在教習的枯燥聲音里昏昏欲睡,只是多年習慣使然,坐姿依舊端正挺直。雖然沒聽進去多少,卻還能不時對著老先生點點頭,以示她在認真聽,惹得老先生更有談興。 ——這位老先生以前曾在禮部任小小官職,后來換了閑差,來這里當教習。老人家從禮字源頭說起,掉書袋一般背了半天書,一個時辰過去后并未說到正題,卻意猶未盡的贊賞阿殷,“你聽得認真,比旁人都強,往后必成大器!且先歇歇,過了到了未時二刻再過來。” 阿殷如逢大赦,出了屋子瞧著旁人經過此處總要加快腳步,猜得其中緣由,不由失笑。 她走到岔路口站了會兒,吹著和風驅走殘余的昏沉睡意,便去找定王。 定王果然犒賞她釣魚的功勞,不止給了魚,順帶讓她隨意嘗嘗桌上其他菜色。阿殷前晌才聽了老先生嘮叨,此時不敢與定王對坐用飯,死活站著吃完了。不過這府里的飯菜倒是很可口的,阿殷喜歡那一道燒茄子,厚著臉皮多吃了些。 她所不知道的是,這頓飯很快便在私下傳開,眾人皆知殿下欣賞這新來的右副衛帥,故而不敢輕視。 剩下的幾日,阿殷便是在老先生的催眠聲中度過。 * 到得正月十三,該當阿殷輪休。 年節的氛圍至此時已漸漸淡了下來,十三這日,城外的法源寺做法會,城里善男信女紛紛前往,再度熱鬧起來。 阿殷對法會不太熱衷,這日前往,卻是為陪伴好友——兵部侍郎的千金傅垚。 據說傅垚出生的時候,傅侍郎還只是個末等小吏,原本想給女兒取名叫傅瑤,因他夫人略會掐算,覺得女兒五行缺土,便改成了傅垚。再則當時的傅侍郎正因公事挫折而灰頭土臉,取這么個名字,也是想著借借女兒的福氣,盼望他將來能夠如高山般巍峨挺拔,直插云霄。后來傅侍郎果然仕途順暢,三十余歲官至侍郎,也是很難得的。 傅垚也喜好弓馬,與阿殷性情相投,交情不淺。 這大半年沒見,年節里阿殷先是困在郡主府,后又忙于定王府,難得今日休沐,便被傅垚拉出來。 好在今日臨陽郡主也是要來法會的,一早就出門去,阿殷得以順利出門。 此時兩人棄馬登山,傅垚喜歡熱鬧,拉著阿殷進了山門,一路往內,在大雄寶殿前的燭塔邊駐足。 這寺里每年春節做法會,都要堆一座燭塔,底下約有丈許方圓,以兩寸長的特制佛燭層層堆疊而上,約有兩丈之高。這佛燭燃燒得慢,清晨僧人們逐一點燃,至晚方熄。因其造型精美,頂上有個鍍金的佛像,但凡到寺里的人,都要來這邊拜拜。 寺里雖云眾生平等,到底也做了區分,平頭百姓只在外圍跪拜,那些香油錢夠多的,卻能到里面繡了金蓮的蒲團上單獨跪拜上香。 此時正是懷恩侯府的女眷被沙彌引至此處,姜家婦人拜完,輪到姜玉嬛上前。 因是相識,阿殷未免留意了下。這一瞧,她猛然就覺出不對—— 也不知是不是僧人們堆塔時粗心,今日這燭塔稍稍傾斜,全不似往年端正。若在近處或許還瞧不出來,站在側面卻能明顯看出,那燭塔經歷了大半天,已經歪向正面,此時不知何處來了風,火苗亂竄,那塔在風中搖搖欲墜,看看就要倒下。 若真個倒了,跪在正前方的姜玉嬛必然逃脫不掉,會被上千支燃燒的佛燭掩埋! ☆、第40章 1.4 阿殷站在燭塔之側,瞬間閃過數個念頭。 對于懷恩侯府,阿殷并沒有半點好感。當年外祖馮太傅受牽連被害,其中姜家便是極大的推手,及至后來娘親馮卿逃到南郡,好容易遇到父親安定下來,懷胎數月,卻硬生生被臨陽郡主仗勢介入,于是夫妻生死分離,母子陰陽相隔。比起這些,后來臨陽郡主的跋扈和跟姜玉嬛的口角已然不值一提。 有那么一瞬,阿殷覺得,這是姜家的報應。做多了惡事,便在這佛家燭塔之下被埋,終會淪為笑柄。 可為何要埋姜玉嬛? 做惡的是姜家那位侯爺,是姜玳兄弟,是臨陽郡主,是嫁出去的代王妃。而姜玉嬛呢,單算她跟阿殷的過節,其實也只是幼時的口角相爭,互相看不順眼罷了。 若這燭塔當真倒下去,以姜玉嬛的反應,未及起身就可能被埋。不說那些蠟淚燙過去幾乎能毀了容貌,如今冬日天干,火苗一旦沾到身上,姜玉嬛那身衣裳起火,頭發臉蛋,便會被燒個模糊。那么她的后半生,就是真的毀了。 阿殷忽然想起了西洲百里春的那晚,她被姜玳帶入薛姬的屋中,出來時淚流滿面,繼而驚慌的離開。 她跟姜玉嬛自幼不睦,但真的眼睜睜看她被燭火掩埋而無動于衷…… 那燭塔在風中微微晃動起來,想出聲提醒姜玉嬛這個嬌生慣養的姑娘,讓她自行躲避已來不及。阿殷再不遲疑,立時縱身躍過人群,撲向了正跪向蒲團的姜玉嬛。 暗角余光落處,能看到上頭已經有佛燭滑落下來,阿殷幾乎使盡全力,才能拖著姜玉嬛的雙肩,迅速挪向旁邊。 人群中陡然爆發出驚呼聲,阿殷瞬息間拖著姜玉嬛到了外圍防護的欄桿處,回身便見那燭塔上的成千佛燭傾倒坍塌,在地上亂成一堆。周圍善男信女皆被這場景所驚,惦記著到燭她下跪拜的姑娘,沒在地上見到什么,往旁一看,才發現她并沒被掩埋。 ——是了,剛才有道人影閃過,快得仿佛只是眼前一花,原來她是被人救了。 此起彼伏的驚呼和夸贊聲響起,姜玉嬛目瞪口呆的看著身后傾塌滿地的佛燭,后知后覺的顫抖起來。 剛才被人強行拖走的驚慌尚未消卻,驚恐之后便是慶幸,她來不及整理沾了灰的衣衫,只仰頭道:“多謝——” 抬頭之后,姜玉嬛怔住了,看著站立在旁的阿殷,脫口低聲道:“怎么是你?” “是我。”阿殷瞧見已經圍攏過來的姜家眾人,也看到了身在其中的臨陽郡主。好在她們都只盯著姜玉嬛,這霎時間還沒人留意她。阿殷著實不愿看姜家那位老夫人的臉,更不愿因為這隨手舉動,跟姜家有更多的牽連。她幾乎沒有半點猶豫,迅速轉過臉,縱身躍出人群,而后沖傅垚比個手勢,身形如風,往大雄寶殿后面竄過去。 待姜家眾人看到姜玉嬛無恙,想要致謝時,旁邊已經沒了人。 姜老夫人命人將姜玉嬛扶起來,由沙彌引路,先往精舍里去歇息。問及姜玉嬛是否看清那人面容時,姜玉嬛只搖頭道:“當時嚇壞了,并沒看清。”佛寺里藏有高人,也不是什么怪事,姜家眾人自然念佛感恩,稱善不止。唯獨姜玉嬛知道實情,想到阿殷那一瞬的行事與神情,只覺得心里像是壓了重石,叫她喘不過氣。 * 阿殷跟傅垚將整個法源寺逛了一遍,便往后山去。 那兒有處凌空橫出的巨石,站在上頭能將寺廟內外一覽無余,是個觀景的好地方。 兩人才要出后山門,僻靜的佛殿后忽然有人出聲,“陶殷,你等等。” 阿殷聞言回首,就見姜玉嬛已然換了身素凈的衣裳,正往這邊走。她的臉上說不出是什么表情,腳步似也有些遲疑,走至跟前時,沒有笑容,也沒了從前的倨傲,只是道:“陶殷,我來跟你道謝。”她稍稍僵硬的跟阿殷行了個禮,“謝你今日救命之恩。” “這倒不必。就當沒看清是誰好了。”阿殷跟姜玉嬛吵架習慣了,不太適應這氛圍。 “我看清了,自然會記住。”姜玉嬛看著阿殷,像是有些難以啟齒,遲疑了片刻才道:“你為何救我。” “為何不救你?” “我們素來有怨,吵了十多年。說得直白些,我們都希望對方不好過不是嗎。若是今日我遭此劫難,你本該高興才對。”姜玉嬛難得的平心靜氣,雙手無意識的絞著手帕,喃喃道:“可你居然會救我,我實在想不通,也不愿存著這個疙瘩。” 阿殷倒是沒想到她會這么說。 記憶里的姜玉嬛高傲蠻橫,幾乎是用模子刻出來的小臨陽郡主。往常兩人相見,也是尚未說話便露出三分戰意,今日她卻會是這般態度?難道那趟西洲之行,對她的影響太大,才會讓這位驕矜的侯府貴女改了心性? 阿殷理不清楚,只是道:“我們確實不睦,但要我看著你被燒傷毀容而無動于衷,我們兩人的仇怨還沒到那個地步。” “所以?” “所以我只是看不過眼隨手幫個小忙,我做過便忘,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姜玉嬛低笑了聲,手帕越絞越緊——她如何能不放在心上。從小到大,在這個郡主府庶女跟前,她一向是驕傲而尊貴的,即使容貌稍欠,但出身、教養、地位,她向來都自認高人一等。可今日,卻明明白白是陶殷救了她,若非陶殷出手,此時的她必定容色盡毀,燒成了重傷,那么容貌出身教養,于她都成了空談。 一旦想著這點,姜玉嬛就覺得渾身難受。她可以欠任何人的情,卻絕不肯欠陶殷的—— 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在陶殷跟前矮了一頭。 姜玉嬛甚至暗暗在袖中握緊了拳頭,心中涌出種復雜難辨的情緒,讓她對著陶殷,竟難以像從前般說出刻薄話語。 阿殷站了片刻,見姜玉嬛沒再說什么,便道:“你若沒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片刻沒等到回答,阿殷也不再耽誤,去找已經自發走到十幾步外等候的傅垚。 后面的姜玉嬛卻又突然開口了,“陶殷——”她看到阿殷轉過身來,往前湊了兩步,低聲道:“這些日子你謹慎些,元夕之夜,最好不要出門。”說罷,仿佛覺得這樣的提醒像是種和解,令人太過難為情,再不做片刻逗留,有意識的仰頭挺胸,匆匆走了。 阿殷站在原地,覺得莫名其妙。 提醒她謹慎些,甚至不要出門,難道是有人要加害于她? * 阿殷前世曾被臨陽郡主下黑手坑過,知道那個女人的性子是什么惡事都做得出來的。 她不能重蹈覆轍,自然要提前應對防范。元夕躲著不出門么?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既然已被人虎視眈眈,若不想法子鏟除這些人,就難以安寧,反倒要時時留意地方,費心費神。 阿殷定了主意,晚間陶靖歸來,她便往陶靖的書房走了一遭,將今日的事說給他聽。 陶靖聞之大驚,“她真這樣說?” “我看她的神情舉止,不像是騙人。”阿殷搬了個圓凳坐在陶靖的書桌旁,“父親也知道,我跟她從小就不睦,每回見了面都要吵幾句,哪怕上次在西洲,兩回見面連招呼都沒打,話都懶得跟對方說。她也是心高氣傲的人,犯不著這樣軟下態度騙我。回來的路上我想了想,姜玉嬛能知道此事,必定是在姜家聽見了什么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