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阿殷觀察定王神色,也覺其格外嚴肅,自然不敢拿兒女心思來攪擾,拋了諸般雜念,只做個盡職的侍衛。 回程的速度比來時快了兩倍,若遇見難行的路,定王便抱著如松騎馬,命馬車夫緊緊跟上,倒把里頭的秦姝顛得七葷八素。 五日之后,鳳翔城已遙遙在望。 定王卻未入城,棄了官道繞城南下,天擦黑時抵達一處小鎮,卻未去客棧,而是進了處莊園。 這莊園在小鎮東南,不算太起眼,門口有兩位老仆迎候,接了定王的馬,便引眾人入內。 阿殷是隨身侍衛,亦將馬匹交給老仆,同馮遠道、夏柯一道,腳步匆匆的隨定王入內。轉過兩排飛檐翹角的屋宇,隔著片極大的空地,對面抱廈里有人迎出來,卻是多日未見的常荀。他已然換了身行頭,換下平常光鮮貴麗的錦衣緞衫,只穿件灰布長袍,見著定王,便帶魏清等人上前跪迎,“殿下,末將恭候多時。” “打探的消息如何?” 常荀請定王入屋內,馮遠道和魏清帶著阿殷、夏柯把守在屋門口,不許旁人靠近。 這莊園到底比不上都督府,隔音不夠,里頭說話的時候,外頭就能隱約聽到。閑雜人都被攔在兩三百步之外,阿殷站在門口,留神守衛的間隙里,便不可避免的聽到定王和常荀的談話。 即便內容是推測預料到了的,等真聽見詳細時,阿殷卻還是驚訝—— 常荀在定王走后便潛伏在此處,暗里留心眉嶺的動靜。那邊的匪寨原本逃遁一空,待定王離開時,卻陸陸續續有山匪回來,起初只是些不起眼的毛頭小山匪,常荀按兵不動并未打草驚蛇,待得半月一過,暗里就有些匪寨中主事的回去,而其中有個人,竟是判流放后在煙瘴之地“身亡”的石雄! 阿殷并不知這石雄是何人,聽常荀和定王說了半天,才鬧明白他的身份。 當年景興皇帝在位時,曾有過一位十分倚重的將領,名叫石盛。這位草莽出身的將軍也算是個英雄,從普通的士兵做起,在西境十數年,積累軍功無數,只是無人提拔,郁郁不得志。后來景興皇帝不知怎么發現了他,加以重用,石盛也是當時排得上號的名將,對景興皇帝更是忠心不二。 后來景興皇帝禪位給當今的永初帝,雖則皇位順暢交接,石盛卻藏有怨意。 平常倒也罷了,這位大將軍功高之后難免自傲,愛喝點酒。喝多了管不住嘴,便妄議朝政,數次對人說當今皇上登基,是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逼宮,景興皇帝是為顧全大局才禪讓皇位,以保天下黎明百姓。這等大逆不道之言傳到永初帝的耳朵里,自然惹得龍顏震怒,于是翻出許多石盛的舊賬,將其斬首。其膝下滿十三歲的兒子,全部流放東南煙瘴之地。 石雄便是石盛的次子,據說當年流放后挨不住瘴癘,重病身亡。 誰知道,如今他卻搖身成了山匪,藏身在北地的匪寨中? 除了石雄,常荀還報了兩三個名字,皆與景興皇帝有關。這么多景興舊人藏在鳳翔,姜玳又寧可舍了周綱、周沖兩處大匪窩、拼著自己被處置,也要力保眉嶺不被注意,后頭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定王聽罷常荀之言,語聲愈來愈沉,愈來愈冷。 末了,常荀問他將如何應對,定王便道:“前幾日在北庭收到急信,父皇已派遣左武衛大將軍樊勝暗中前來鳳翔,屆時與我會和,共決此事。眉嶺藏jian已有鐵證,切莫打草驚蛇,只盯緊即可。” “樊勝可是皇上的心腹!”常荀訝然,“皇上是從哪里聽的消息,竟會派他前來。“ “我雖請先生向皇上進言,卻拿捏了分寸,火候不夠。父皇如此重視,恐怕——”他聲音壓低,道:“是高元驍所為。” “高相不是與東宮走得挺近?” “高元驍與高相不同,可以審慎用之。” 常荀默了半天,才道:“也是,若非皇上青睞的高元驍進言,皇上也未必就會信了殿下。” 兩人商議完畢,便各自歇息。因此前高元驍回京時帶走了一半侍衛,常荀又分了些人手在眉嶺盯梢,此時定王身邊也只剩十名侍衛,加上左右兩位典軍,共十二人。此處比不得都督府防備森嚴,夜間更要加緊巡邏,便分了各自職責,魏清和馮遠道各帶四人在外圍輪班巡邏,剩下阿殷和夏柯,輪流在定王宿處值守。 ——這莊園后院里安排了秦姝母子,因雇了當地幾名壯漢看守,又在夜間巡邏范圍之內,倒也無妨。 冬日天寒地凍,在屋外吹著寒風站半天能把人凍死。定王自非苛待下屬之人,便命值夜的人到屋內,以免夜里受寒耽誤事情。這屋子建得深,他尋常起居都在內室,議事又在西邊寬敞的側間,東邊空置著,侍衛在此值夜,哪怕是開個窗戶,也兩不相擾, 這晚阿殷如常上值,進屋后呵手才關上屋門,就見定王站在里面,像是在等她。 這幾日事多,兩人還不曾單獨說過話,阿殷見其眼神,心頭一跳,抱拳問候:“殿下。” ☆、第36章 12.31 屋內籠著暖熱的火盆,定王脫了外頭的厚罩衣,換了件玄色長衫。白日的嚴肅威儀在此時全然收斂,他狀若隨意,問道:“后院一切無恙?” “一切無恙,請殿下放心。”阿殷道。 后院里住著秦姝和如松母子,秦姝倒不算什么,如松卻只是個孩子,自需精心照料。定王自離了北庭,便叫阿殷每日往如松那里去兩回,看他身子如何是否有不悅,像是怕孩子出事似的。好在秦姝雖然風寒未愈依舊臥病,如松那里還活蹦亂跳的沒什么差池。更要緊的是,在母子二人的院落之外,隱蔽處還囚著個要緊的人物——薛姬。 自定王將她從百里春請到都督府,薛姬就再沒能回去。 原先百里春的女老板還曾打著姜玳等官員的名義探問過,常荀使些銀兩打發走,待得姜玳等人失勢后,女老板便再也沒有出現。及至定王前往北庭,常荀便將薛姬帶走,囚在此處。這女人的來頭像是不小,來日回到京城,恐怕還能有大用處。 阿殷晚間亦住在后院,常荀便叫她早晚去那邊瞧著些,加層防備。 定王聽罷頷首,又問幾件關于如松的瑣碎事,阿殷如實回答,見定王是要倒茶喝的樣子,忙過去代其勞。 倒好茶雙手奉上,阿殷回過神就見定王不知何時到了身后,站姿位置皆十分熟悉。 阿殷一愣,就聽定王問道:“鞏昌的那晚,可還記得?”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如春雷撞進阿殷的耳朵里。 她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哪晚。刻意擺出姿態喚起記憶,無非是提醒那個貿然出現的親吻罷了。 阿殷定定神,行禮道:“還請殿下明示。” “我親你那晚。”定王直言不諱。 “那晚殿下從大都護處回來時已經喝多了——”阿殷盡力讓聲音不起波瀾。 “不,沒喝多。”定王卻打斷了她,從阿殷掌心接過茶杯擱在桌上,徐徐道:“我是認真的。” 阿殷被這直白的話震懵了。 自認識定王以來,她聽他說過許多話,哪怕是下殺伐之令、議詭譎之事,那些話都不及這句讓她震撼。不止為了言辭,更為其態度——高貴冷肅的王爺,令行禁止的殺神,他向來都帶著久居高位的威儀態度,而今卻是面色和緩,語氣如春,仿佛是極認真的解釋,與平常判若兩人。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說他是認真的? 她雙唇微張,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與他目光相交,對面深邃清炯的眼神中像是漸漸燃起火焰,令阿殷不自覺的面上發熱。 “殿下……” 定王俯身靠得更近些,低聲道:“你意如何?” 咫尺距離,他的胸膛近在眼前,熟悉的氣息壓過來,叫人心慌意亂,也叫阿殷霎時想起許多記憶——銅瓦山下假扮夫妻環住他的腰擁抱,旅途客棧里雪夜喝酒,她醉后抱著他的手臂,甚至靠在他懷中,以及那個叫她心猿意馬、思緒難平的親吻。這些舉止對姑娘家來說著實越矩,她卻在當時沒有深想的做了。大抵內心深處,也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才會尋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個男人無人可及,無疑對她有著強大的吸引,讓她在不自覺中退讓,毫無察覺的陷入。 然而他將來會是皇帝,或許還會有三宮六院,妃嬪無數。他會居于至高的帝位殺伐決斷,威儀不可侵犯,那時的他,必定與今晚泄露的些許柔情不同。 他這“認真”能持續多久,阿殷著實不知道。 阿殷努力克制著狂跳的心,壓下隱然的歡欣羞窘,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回答,“卑職敬重殿下,決意跟隨守衛,從無二心。殿下若有差遣,卑職也會盡心竭力。只是這事,”她握緊雙拳驅走蕪雜的念頭,沉聲道:“殿下或許覺得一時新鮮,才會有此念頭。卑職卻清楚自己的分量,絕不敢存非分之想,能跟隨殿下左右已是卑職之幸,絕不敢再求其他。” 她在理智驅使之下說得義正言辭,然而臉上卻還是控制不住的泛紅,像是有爐火在旁邊烤。 半天沒等到定王的回答,他鎖在她臉上的目光卻叫她心慌意亂,于是阿殷拱手就想轉身,“卑職該值守了。” “陶殷。”定王卻伸臂攔住她的去路,嘴角不知何時浮起笑意,瞧著她通紅的面頰和羞窘之態。 相識以來,她向來都是姿態昂揚,笑容明朗,只在那晚醉酒后才露出些嬌憨情態。定王是庶出,知道這身份的難處,更何況她還是郡主府的庶女,自然比別人更艱難,也比別人更懂事、更有志氣,有時候看其舉止,竟跟十七八歲的人相似。十五歲的少女像是挺拔的青松,難得今晚露出羞窘情態,定王瞧著她的面容,頭一次發現姑娘家羞澀起來,竟是如此動人心魂。 他湊得更近,“那也是在我身邊值守,你還想去哪里?” 他的語氣固然一本正經,話里的意思卻可惡,阿殷回頭,分明從他眼中看到戲謔與促狹。 她從不曾被人這樣瞧過,更沒想到定王那么嚴肅威儀的人,竟會流露這種神情。招架不住的羞窘被轉為薄怒,她杏眼圓睜,自認為極具氣勢的肅然道:“殿下,卑職盡心竭力守衛左右,只是想忠于職守,盡侍衛的本分。卑職當初投靠殿下,也并非有其他圖謀,殿下一時興起的盛意卑職愧不敢受,還請殿下能體諒。” 說罷,轉身便往窗邊走,忽覺背后似有動靜,知是定王偷襲,連忙斜身躲開。 未及她再度開口,定王卻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忽然就閃到她面前,猝不及防的又親向臉龐。 阿殷目下還只是個兢兢業業的侍衛,對這位殺神心存敬畏行事謹慎,自然不敢還手,往后躲時不及他來得勢猛,被親了個結結實實。興許是頭一回偷親姑娘,他的力道失了分寸,唇落在阿殷臉頰,堅硬的輪廓卻也將阿殷側臉撞得隱隱發疼。 這橫沖直撞,偷襲耍橫,哪是王爺做派! 阿殷羞而為惱,更不肯平白被他占了便宜,抬掌便推向定王胸前。 定王應變極快,側身躲開襲擊,繼而故意欺身向前。 兩人相距極近,變招也快。阿殷身形靈活,使個花招引開定王目光,不進反退,仗著身材稍矮,自他腋下疾撤,而后側躍數步,站在窗邊拱手,“殿下,冒犯了。” 定王沒有再追,饒有興味的瞧著窗邊修長身影,“我親過你,你就是我的人。陶殷——”他恢復了慣常的端然姿態,只是目光依舊灼灼,“來日方長,你會改變心意的。不,應該說,你會看清心意。”說罷,竟自沖她笑了下,繼而抬步往內室走去。 那背影高大挺拔,一如往常。經過燈臺邊,他揮手熄了燈燭,繼而從里面取了件大氅扔給阿殷。 “夜間風寒,別著涼。” 阿殷將那大氅抱個滿懷,低頭一瞧,卻是女子的樣式,她也不曾見過。 方才沒躲過偷襲親吻,被定王輕易得手,著實丟臉面,即便后來從他手下安然撤離,到底沒能扳回來。她不能沖回去跟定王再試身手,只好揚聲賭氣道:“卑職不會!”到底還是記掛著身上職責,將那大氅披了,依舊去窗邊守值。 ——圍剿眉嶺的事恐怕在等到樊勝之后就會開始,這些日子定王出入忙碌,也曾往眉嶺去過幾次,著實勞累。阿殷即便惱怒他這突如其來的不正經,卻也不會因此耽擱頭等大事。 仗著白日里多睡了幾個時辰養過精神,她手握彎刀,專心值守。 * 樊勝抵達西洲的時候,已是臘月初五了。 他此行隱秘,并未驚動官府,只派個隨行之人去鳳翔城給常茂打個招呼,卻不許常茂走露風聲。 隨即,樊勝帶著身邊十名挑出來的隨行將士,按著約定到莊園里來拜見定王。 樊勝四十來歲的年紀,出身世家,自幼習武,十八歲進了北苑禁軍,而后按部就班的升遷,后來被永初帝引為心腹,便領了左武衛大將軍之職,極得信重。兩下里相見完畢,便入抱廈議事。 常荀這邊已將地形探明,將寨中底細也摸了個四五成,詳細說罷,樊勝甚是贊賞。而后他轉達皇帝圣意,說定王英果善察,懂得事權從急,皇上稱贊有加,厚賞了謹妃娘娘。隨即將隨身印信等物取出,說了永初帝的安排,繼而由定王安排常荀、馮遠道和魏清三路分頭去調兵。 阿殷暫時免了值守的任務,跟著馮遠道前往虎關,點選精兵五十。由夏青和夏錚父子以巡查為由親自帶過來。 自上月別后,阿殷將如意托付給夏錚,如今重逢自是親近些。回來的路上無意間說起南郡,夏錚說起幼時調皮搗蛋的事來繪聲繪色,惹得阿殷笑個不止,到了莊園外的時候,唇角還掛著笑意,笑話夏錚幼時的頑劣。 正巧定王帶著常荀出門,瞧見她春風滿面的跟夏錚說話,目光不由一頓。 這頭阿殷見著定王,哪敢胡鬧輕率,當即正色下馬,同馮遠道一起復命。定王當時沒說什么,及至晚間議事后阿殷跟著他回住處,他才斜睨阿殷,道:“跟夏錚談笑風生,看見我就冷臉,我是老虎能吃了你?” 他當然不會吃了她,但萬一行事不慎叫老虎發威,阿殷可招架不住——這位爺志在皇位,雖然還未曾明顯表露,但行事果決,極少偏袒護私。阿殷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處能得赦免,行事自然不敢越雷池半步。恭敬嚴肅的在他手下辦事,這難道也有錯了? 這些話不能辯白,阿殷陪著笑,忙解釋道:“殿下威儀尊貴,卑職一向敬重,所以不敢嬉笑輕率,請殿下明察。” “哼。”定王輕嗤,進屋關上門,“回去吧。” 阿殷在外頭抱拳行個禮,這才離去。 * 到得臘月十四,諸事齊備。 西洲各處都已漸漸進入年節的氛圍,小鎮上殺豬宰羊,集市熱鬧似一日。眉嶺的匪寨里,土匪們等了許久見沒什么動靜,聽說常茂初為刺史忙著理清案頭事務無暇去理會匪寨,而定王據說已從北庭回了京城,剿匪的事情早已偃旗息鼓。如此平安無事,土匪們少了顧忌,人也漸漸回來,開始置辦年貨。 定王和樊勝籌備了許久,便擇了臘月十五月明之夜動手。 此次剿匪不同往常,景興帝既已知道眉嶺屠十九的寨中藏著什么,自然不會掉以輕心,給樊勝的權力更大,各處精兵選出來,無聲無息的從四面八方圍攏,共有兩千人之多。除了這些精兵,樊勝老將橫刀一馬當先,定王鎧甲俱全威嚴壓陣,此外常荀、馮遠道、魏清和樊勝帶的四位小將皆可帶兵,從西洲征調的三位都尉也都各領一支,如此陣勢,直將匪寨圍入銅墻鐵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