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阿殷一時怔住了,手背上的溫熱像是成了guntang的炭火。 他的指腹穩重有力,將她的手按在鎖骨處,片刻后才發覺失禮,便狀若無事的挪開,道:“叫你做侍衛,不是為了受苦。”目光投向校場,心思卻還在右手上,方才的觸感牢牢印在心里——柔弱無骨卻又滑膩冰涼,他在那一瞬,甚至想將其裹在掌中,渡以溫暖。 他這只手握過冰冷的劍,執過堅硬的鐵槍,砍下過硬骨頭的敵人,拍過征殺后袍澤染血疲累的肩。這是頭一回,落在冰涼柔滑的女子手上,心生眷戀不肯放開。 面無表情之下是翻滾的心緒,他驀然洞察了那些斷續夢境下深藏著的心思。 二十年來的心無波瀾,終究是被她漾出漣漪。 “回營吧。”他撥轉馬頭,瞧見遠處立著的一排箭靶時,卻又問阿殷,“會射箭嗎?” “會一點。”阿殷如實回答——陶靖縱然弓馬嫻熟,教她自幼習武,也指點過射箭的技巧,然而臨陽郡主府畢竟是文秀雅致之地,往常沒地方練習,箭術便沒什么進步。況她手上力氣畢竟有限,拉不開勁弓便少些趣味,往常碰得少了,箭法自然平平。 定王頷首,帶她在射箭處停下,取了箭支走向靶場。 * 阿殷回到住處的時候,滿面笑容。 陶靖剛好經過門口,瞧她對著一支羽箭傻笑,忍不住踱步進來,“碰見了什么高興事?” “定王殿下教我射箭。”阿殷沖陶靖得意的笑了笑,“女兒發現,我雖沒有力氣拉開大弓,射箭的準頭卻還不賴。殿下說我腕力不錯,回頭若用袖箭,會有用許多。” “袖箭是適合你。平常背著大弓來往過于顯眼,帶些小巧的袖箭,還能防身。”陶靖在桌邊坐下,接過阿殷斟來的茶,含笑望向女兒,“怎么殿下突然想起教你射箭?” 阿殷雙眸彎彎,“大概覺得孺子可教,有意培養!” 陶靖笑著示意她坐下,旋即正色道:“這趟去北庭,隨行的人馬折半,護衛的職責更重。你畢竟經驗不足,萬事該當格外小心。” 阿殷笑著應下,又道:“父親回京后,也別忘了大事。” “忘不掉。”陶靖拍這她的肩,到底還是擔憂女兒,又叮囑了許多。 待得晌午飯后,陶靖恭送定王離開。幾回往來,兩人各自心上,陶靖因怕阿殷途中冒失出錯,便先跟定王客氣,說她畢竟年紀閱歷有限,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定王多擔待云云。 定王自然答應,走至營門口時,卻道:“陶殷已是及笄之年,不知陶將軍可曾為她安排親事?” 這問題來得太突然,陶靖愣了一瞬,才道:“尚未安排。” 定王聞言頷首,道一聲“將軍留步”便帶了阿殷拍馬離去,剩下陶靖站在營門口,滿腹狐疑——當王爺的,還需要關心身邊侍衛的終身大事? * 鳳翔城里夜色漸濃,如意百無聊賴的在廊下,看著院里昏黃的燈光。 今兒后晌天氣轉寒,冷風刮來堆積的層云,傍晚時候凍得人手腳冰涼,到此時,便有雪渣子簌簌的往地上落。她尋了冬衣出來裹在身上,耳朵豎起來,靜候外頭的動靜。 巷子里有得得啼聲傳來,不一會兒院門口便有馬嘶響起。 如意立時竄起身來奔向門口,便見阿殷翻身下馬搓著手,身上裹了件陌生的銀紅披風。 門房的劉伯牽了馬去安置,如意手中捧著厚暖的斗篷,也顧不上問那披風是哪來的了,只迎過去給阿殷披上,“姑娘你可算是回來了,這么晚沒消息,還當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她半撅著嘴,眉間擔憂未散,那神情或像是等夫君歸來的小媳婦。 阿殷忍俊不禁,呵手取暖,側頭笑她,“你家姑娘連土匪頭子都不怕,還能出什么事?倒是你,鼻頭紅通通的,不在屋里烤火,跑出來做什么。”迅速跨入屋中,如意早已攏了旺旺的火盆,簾帳落下時將寒冷的夜風隔絕在外,便只剩屋中熏人的暖意。 如意又往里頭加了些炭,將阿殷的斗篷解下,繼而看向外頭那件銀紅披風。 阿殷也不知是不是被炭火烤得,面上竟自一紅,飛速解下披風搭在衣架上,“叫碧兒她們做些熱湯來,這一程飛馳趕路,連飯都沒顧上吃。”怕這般冒雪迎風會受寒,又叫她熬一碗姜湯來。 如意自去外頭吩咐,阿殷目光挪向那襲披風,卻是失笑。 ——他們是行至中途時碰上了雪渣,定王身強體健之人都覺得有些寒冷,更別說她一個姑娘了。于是到就近的鎮上去買披風御寒,小鎮上東西不算太好,阿殷挑了幾件定王都說難看,最后大手一揮,選了這件銀紅的。因阿殷昨日出門匆忙沒帶銀子,他還甚為慷慨的代付,也沒等店家找零,便滿意的帶她離開。 阿殷瞧著那燭火下分外亮麗的顏色,覺得定王殿下的目光……嗯,也沒能免俗。 倒是如意在整理衣裳之前,將那披風往阿殷身上比了比,嘖嘖嘆道:“雖說材質繡工都有點粗糙,但被姑娘一穿,登時就好看起來了,更襯姑娘的膚色。正好下了雪,明兒不如披那件銀紅灑金的斗篷吧,保準比誰都好看!” 阿殷想了想,忙說不必。 那件銀紅灑金的斗篷是陶靖幫她挑的,還說她穿了格外好看,這一點上,他跟定王的眼光倒是一致。可惜她如非必要,不怎么愛穿太鮮艷的衣裳,明兒更不打算穿去招搖。 里頭如意又捧著個漆盒走過來了,“對了姑娘,高司馬昨晚送來這個,叫奴婢轉交給你。” 高元驍? 阿殷詫異,接過那漆盒揭開,里頭躺著柄平淡無奇的匕首。炭盆火紅的光照在匕首上,皮制的刀鞘上花紋有些模糊,像是被人摩挲太多次損了原貌,刀柄上襄著兩顆寶石,此外干干凈凈的沒什么花紋。 如意站在旁邊,有些惴惴,“姑娘吩咐過不許收他的東西,可他就要走了,硬是……” 她的聲音阿殷已經聽不進去了,目光緊緊鎖在匕首,想起高元驍的諸多古怪行徑時,心底漸漸升騰起震驚。手指將那匕首抓得越來越緊,阿殷死死看著那熟悉的刀柄,忽然明白了高元驍某些古怪話語的意思。 都督府夜宴那回,他喝醉了說“不知道她是否記得”;昨日清晨在餛飩店里,他有幾次欲言又止,在馮遠道等人過來時,卻倉促說了句“我們是一樣的人”。 阿殷當時并未留意,而今回想……她只覺得心跳愈來愈快,某件事呼之欲出。 高元驍,他也有前世的記憶! 否則,他無緣無故的為何要送這把平淡無奇的匕首?刀鞘上的花紋、刀柄上的寶石,在京城中著實算不上多好的東西。它唯一的特殊之處就在于——阿殷前世困于高府,出門時曾拿著它防身! 高元驍特意將它送來,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阿殷只覺得手都有些抖了,思緒乍然紛亂,阿殷震驚之余,立時便想,該怎么辦? 高元驍知道前世的結局,甚至知道的比她更多——臨陽郡主如何謀劃安排、如何逼宮篡權、朝中都有誰參與其中、外頭如何應對、京城之外又發生了什么……他那時在禁軍官職頗高,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連定王在登基前做過的許多安排,都已被他窺破。 若他此生能為定王所用,那自是無往不利。 可若他的心思與定王相悖,定王對從前的事毫不知情,豈非處處受制?阿殷既已隨父親投靠定王,往后定王榮,她未必榮;定王辱,她必定辱。她自然不愿定王落入逆境。 高元驍兩次都看中她的容貌,表露得十分明顯,他送來這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不得等來日回京,去尋他探個明白了。 阿殷思緒翻騰,一頓飯吃得沒甚滋味,飯后粗粗梳洗過,聽著外頭風聲呼呼,一夜輾轉。 * 兩日后,定王帶秦姝母子啟程,欲經北庭都護府前往墨城,由馮遠道、魏清兩位典軍帶著十數名侍衛護送,阿殷自然在列。 臨行前,阿殷特地找了趟休沐在家的夏錚,請他得空時照拂如意,不叫人欺凌,夏錚欣然答應。又因北地天寒,夏錚也不知從哪里尋了個貂裘送給阿殷,叮囑她務必保重身體,絕不能受寒。 陶靖此時正忙著啟程進京上番,阿殷也不去打攪他,自己收了個簡單包裹,隨行護駕。 離了鳳翔一路往北,天氣日漸寒冷。走出西洲地界后,魏清帶幾人暗中折回鳳翔,剩下六人守在秦姝母子的馬車兩側,只剩馮遠道、阿殷和另兩名侍衛跟在定王身邊。到得后來,定王以秦姝母子無力自保為由,安排阿殷入車廂內隨身保護。 這自然是變著法兒體貼阿殷,不叫她吹風受寒了。 秦姝猜度其意,閑行時也打趣阿殷兩句。阿殷因知她居心,這種事上更不會應和,于是謹記著侍衛的身份應答進退,倒叫秦姝興致索然。 二十日后,一行人終于安然進入北庭都護府地界。 如今的北庭都護是定王的舅舅隋彥。都護作為一府長官,不止執掌轄內軍政,也需料理民事行政,手中權力比一州刺史更重。隋彥治下十分嚴明,這北庭都護府雖處于邊境,卻比西洲還要太平許多。 定王自入北庭地界后顯然也松了口氣,這一日后晌遭遇寒風大雪,便不急著趕路,只在投宿的客棧中避雪。傍晚時分雪勢愈來愈大,漫天皆是白茫茫的飛雪,被呼嘯的寒風一吹,刀子般刮在臉上,更是讓人連方向都辨不清楚。 阿殷見慣了京城里規規矩矩的雪片,起初還因好奇而觀玩,此時凍得手足發寒,更不敢逗留,便要入屋。 定王不知是從何處尋了兩壇酒,饒有興致的拎過來,叫住阿殷,“過來溫酒。” 這一路沒有丫鬟仆從伺候,侍衛便身兼數職,日常幫定王打點些起居之事,也在分內。這日該當阿殷值守,她應命隨他進屋,解下腰間彎刀,自去尋溫酒之物。 作者有話要說: 定王舉樽感嘆:別人紅袖添香,我卻要紅袖溫酒。 阿殷公事公辦:哦,卑職遵命。 感謝地雷^^ zzzlll扔了1個地雷 ☆、第32章 12.27 北地天寒,如今深雪之際,屋中炭火更旺。 阿殷在外頭值守時披了件貂裘,此時穿著燥熱,便將其搭在門口衣架上,只著侍衛慣用的圓領袍。這套客房內外共有四間,最里頭是盥洗寢臥之處,外頭狀若書房,有幾案桌椅,議事閑談皆可。 靠近窗邊籠著炭盆,旁邊一張膝蓋高的矮案,兩側是質地不錯的厚毯。 定王將兩探究拎過去,盤膝坐在矮案邊,拍開上頭泥封,興致頗高。 這頭阿殷沒費片刻功夫,便找到了套白瓷的溫酒壺拿過去,跪坐在他的對面。 這炭盆不止能取暖,也可煮水。四周的紅彤彤的炭火圍著中間的圓形泥臺,上頭隔著把銅壺,此時水已沸了,滋滋作響。 阿殷取了銅壺,上頭副手稍稍發燙,她將熱水注入母壺中,又過去舀些冰涼的水過來,兌在一處。對面的定王已然舉起酒壇,將冷冽的酒注入子壺,而后遞給她。 “這是當地釀的酒,入口綿軟清香,后勁也小。”他取了兩只梅花杯,往阿殷跟前遞了一只。 阿殷此時才將溫酒壺放穩,見狀詫異,“殿下,卑職今夜還要值守。” “北庭天寒,喝點熱酒,可活血暖胃。有馮遠道在,無妨。”定王甚少有這樣怡然的時候,低頭把玩著酒杯。目光斜落,恰恰能看到她膩白修長的手指落在白瓷上,經炭火映照,愈顯纖細柔軟。 深雪封路,外頭連過路的客商都不見半個,冷風的呼嘯被隔絕在窗扇之外,這炭盆旁邊,卻是暖氣逼人,只有沸水作響。 阿殷臉上有些發紅,大抵是衣衫略厚之故。 溫熱的水將酒燙熱,漸漸便有清香散逸。阿殷取酒給定王滿上,雙手遞過去,“殿下。” 定王食指落在杯底,以指腹穩穩挑住,像是有意避開阿殷的手指。待得阿殷撒手時,他指腹用力一旋,酒杯劃出弧度,穩穩落入他五指之間,隨即送入唇邊,默然飲盡。 阿殷曾見過許多喝酒的場面,卻還是第一回見到這般行云流水的姿勢,瞧著賞心悅目。 對面定王手執空杯也不遞還,目光只落在阿殷手中酒壺上,“你也滿上,隨意飲吧。” 他甚少有這樣平易的時候,阿殷應命斟滿,又為定王斟了酒,舉樽道:“卑職這半年多蒙殿下照拂,今日借花獻佛,先謝殿下一杯。”言畢將酒飲了,只覺其入口綿潤,不像從前宴上喝過的那般辛辣刺喉。 定王浮出個笑容,一飲而盡,自取過酒壺飲了兩杯,才道:“自幼習武嗎?” “幼時體弱,家父為叫我強身健體,便叫我練些淺顯的。后來覺得有趣,便認真練了起來。”阿殷雖曾與他接觸過半年,到底敬畏深藏于心,此時正襟危坐,答得頗為恭敬。 定王不以為意,抬頭看她一眼,竟自斟酒遞給她,“天賦不錯。” 阿殷接了酒杯在手,被夸贊后忍不住莞爾,“殿下過獎了。” 外頭的風像是停了,也不知是哪里的客商冒著這般風雪前來投宿,遙遙傳來抱怨之聲。沒過片刻,又傳來些動靜,卻原來這一帶每日都有軍士騎馬巡邏,盤查過往客商,以保治安。 掌柜的大抵是慣熟了的,帶著他到□□,聲音熱情,“軍爺放心,但凡有客人過來,小的都會問問來處。今兒雪大,除了方才那幾個,就只有位貴氣的郎君帶人前來,你瞧——”他應該是指著這邊,“那位就是他的隨從。”這語聲落下沒一會兒,便是馮遠道的聲音響起,應付那軍士。 定王此行并未刻意彰顯身份,馮遠道大概是給那軍士看了腰牌,那邊道兩聲“失敬”便忙走了。 屋中,溫酒壺中的酒已漸漸飲盡。阿殷另注了酒溫上,“殿下,不如卑職叫人送幾樣下酒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