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已經出了都督府,就不必這樣叫了。”高元宵看著阿殷,狀若隨意,笑道:“序齒我比你年長幾歲,若是不介意,叫聲高大哥如何?”見阿殷沒什么反應,便是自嘲而笑,“我知道上回魯莽唐突,大概配不起這聲大哥。” 阿殷停了動作,看著那張端毅的臉,不知是不是近來過于忙碌的緣故,頷下已經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這半年相處,固然有過不愉快,然而一同入山寨剿匪殺敵,一同在都督府當值往來,到底也能養出些同僚的情誼。 況且高元驍除了感情上魯莽之外,別處卻叫人敬佩—— 他雖是右衛軍統領出身,身上卻少有世家子弟的驕矜氣,待下雖嚴苛,卻也常關懷。他的身手也很出色,又有情義敢擔當,征戰時勇猛向前身先士卒,倒著實是個值得敬佩的硬漢子。 阿殷便笑了笑,“那樣早的事何必掛懷。高司馬既然知道不妥,往后不再魯莽便是。” 餛飩的香味撲鼻而來,氤氳的熱氣后面,她笑得坦蕩而無罅隙。 高元驍頷首,“今日相邀,是有些話要勸你。銅瓦山上活捉周綱的事我已聽說了,雖不知當時情況如何,但周綱兇悍之人,想必很難對付。你的功夫固然出類拔萃,畢竟經驗尚淺,貿然對上那般敵手,難免兇險,往后斷不可如此——”他擱下碗勺,顯然心不在早飯上,“這一趟去北庭,路途艱難,你當真要隨殿下去?” “為何不去?”阿殷挑眉反問。 “我曾揣測過你為何要做侍衛。”高元驍打量阿殷,如畫的眉目映入眼中,前世今生的記憶交疊,愈發叫人挪不開目光。即便有意收斂,其中的炙熱卻是掩藏不住。 阿殷不自在的低頭,“然后呢?” “我猜你是為了臨陽郡主。”高元驍的聲音不高,卻清晰的落入阿殷耳中,“郡主與陶將軍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你在府中的處境,想必也不算平順。與其在京中任人宰割,不如來到西洲,有陶將軍照拂,能改變處境,是不是?” 阿殷動作微頓,詫異于他竟如此洞悉,漫不經心的道:“是又如何?” “當侍衛著實辛苦,這般出生入死身臨險境,不該是你該經歷的。你這般辛苦,我瞧著也心疼——”高元驍目光流連她的容色,口里的話沒忍住,脫口而出。 見阿殷面色微變,他才發覺失言,忙道:“如今定王翻出姜玳的罪行,數位官員受罰,不止懷恩侯府吃虧,就連太子也吃了暗虧,來日回到京城,必定會有場腥風血雨。陶殷,臨陽郡主本就……你跟在他身邊出入做事,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阿殷抬頭,眼中殊無笑意,“高司馬這話我不明白。莫非是勸我知難而退?” 高元驍確實有這個意思,不過她似乎不喜歡這樣的說辭。 離別在即,已不容他猶豫,便直白道:“我能如你所愿,未必非要定王。高家雖然比不得侯門富貴,然我父親身為宰相,我在宮中宿衛,未必不如臨陽郡主。你也無需跟在定王身邊吃苦犯險,我可以護著你……” “高司馬!”阿殷立時猜到了他后面的話,有些頭疼,繼而尷尬,“我暫時無意于此。” “陶殷,你不知這后頭有多少兇險。京城里的角逐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高元驍猛然頓住聲音,回頭看向門口,就見馮遠道帶著兩人進了店門,正在跟人要餛飩。他心中一凜,暗悔方才鋪墊得太多誤了正事,眼瞧著那幾人已朝這邊走來,便匆匆道:“陶殷,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阿殷一怔,不明白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后頭馮遠道卻已經走近。 換下官服,便無太多尊卑之分,馮遠道看著一臉茫然的阿殷,再看看高元驍人高馬大的背影,便笑道:“高兄這話說得奇怪,你跟陶侍衛怎會是同樣的人?” 高元驍打個哈哈笑過去,沒再多說。 待阿殷吃完餛飩率先離去,高元驍被馮遠道纏著說話沒能脫身,半天后出了小店,卻是連她的背影都見不到了。這該死的馮遠道,必定是故意的! 高元驍站了片刻,畢竟還是不放心。想了想,他明日便要啟程回京,若不將事情說清楚了,這往后阿殷跟著定王去北庭,還不定會發生什么,便往城東阿殷的住處去了。 誰知道才到那巷口,卻見定王騎馬走在前面,后面跟著陶靖。 高元驍愣住,腳步不由緩了緩。那邊兩個人已經在門口下馬,拐進了院門。 院內,阿殷已然換了身女兒家的打扮,搬了個竹椅在廊下,胸腹和修長的腿沐浴陽光,卻將頭藏在陰影里,正自看書。羅衣在身,烏發側垂,發髻中墜著一串精巧渾圓的珍珠,襯在膩白的臉頰。偶爾有風穿過廊下,撩動衣角,秋陽之下,清晰分明的落入定王眼中。 這樣慵懶看書的美人與政知堂外的小松樹截然不同,定王像是笑了笑,卻是腳步一緩。 阿殷聽得動靜,當即從書頁后頭探出雙眼睛,見了是定王,詫異之下忙將那北庭風物志擱在一旁,起身迎到院中就要行禮。 定王卻適時的伸手虛扶她手臂,“不必多禮。”隨即覷向那本倒扣的書,“在看什么?” “北庭風物志,寫得翔實有趣。”阿殷仰起臉,眉目帶著笑意,“殿下事務繁忙,怎么親自過來了?” 旁邊陶靖便道:“殿下今日得空,想去金匱看看騎兵。你一向好奇,今日便同去吧。” 阿殷雖在值房歇了一宿,到底有任務在身未能放心安睡,方才看書又有些犯困,聞言懵了片刻,才道:“當真?”面上立時浮起驚喜,她看著陶靖,躍躍欲試,“現在就走嗎?” “換身衣裳,現在就走。” 阿殷當即應命,回到廂房換了身輕便衣裳,出來一瞧,不知高元驍是何時來的,竟然跟定王一處在廳上喝茶,父親陶靖作陪。那頭陶靖見她出來,便起身笑道:“高司馬回京,原該踐行,只是還要陪殿下去金匱,路途遙遠,須當早些動身,還請見諒。來日回京,我必定記著這頓,專程把酒補上。” 高元驍忙起身,笑道:“將軍言重了。原不知將軍還有要事,是我來得不巧,反倒打攪了。”瞧見阿殷那身打扮時,略微詫異,“陶侍衛也要去嗎?” “她一直想去看看,今日便帶她同去。” 陶靖眉目朗然,先前雖因阿殷而怒打高元驍,這幾回并肩作戰后卻已冰釋前嫌,只招手叫來阿殷,“高司馬明日啟程回京,特意過來辭行。這段時間你也蒙他指點,今晚宿在金匱來不及踐行,便在此時作別吧。” 阿殷依言,上前拱手作別。 高元驍縱然藏了滿腹的話語,然而當著定王和陶靖的面,卻是根本說不出來,只好按捺心緒,只以辭行為由頭,糊弄過去。旋即又同定王施禮,謝他這半年的照拂指點,言辭卻是分外懇切,半點都不饞假意。 定王便也客氣幾句。 高元驍卻知定王這一去金匱,他臨走前便再沒機會陳情投誠,大事上不能含糊,于是拱手道:“末將還有事要討殿下示下,能否借一步說話?” 定王側眼覷他,那邊陶靖便帶阿殷到外面等候,“寒舍簡陋,卻也清凈,我在外面靜候。” 這院子地處僻靜,后頭是個果園,院中此時無事,仆役也都在倒座房中,倒真不怕人偷聽了去。高元驍不再猶疑,拱手開口。 作者有話要說: 有種一家三口要出行度假的感覺~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大家圣誕快樂! ☆、第31章 12.26 高元驍所說的話讓定王有些意外。 他先是簡略說了此次剿匪經過,繼而話鋒一轉,“……末將奉命協助殿下剿匪,臨行前皇上也曾特意叮囑,務必將匪類剿清,不留后患。而此次常刺史前來,將眉嶺的事接過去,想必是有人進了讒言,欲迫殿下從速離開鳳翔,不再深究殘匪。末將曾聽過幾則有關眉嶺的傳聞,而今匪寨雖然空了,人卻都還在,恐怕其中藏有內情。” “所以呢?” “末將以為,既然有人存心掩蓋,這內情必定干系不小。殿下應設法繼續追查此事。” 定王覷他一眼,面上水波不興,“本王也有意深查,奈何圣意裁奪,總不好——抗旨吧?” “抗旨”二字格外清晰的落入耳中,定王面上似笑非笑,叫高元驍眉心一跳,旋即升起nongnong的疑惑。他是憑著前世的經歷,才能知曉眉嶺深藏的貓膩,而看定王的反應,他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難道他已憑蛛絲馬跡,推測出隱情? 高元驍還記得前世定王登基后的殺伐決斷,此時對上那雙眼睛,卻是不敢逼視,只抱拳道:“殿下奉旨剿匪,又豈能抗旨?此次北庭之行,來回至少四十余天,若殿下有意追查,末將回京后必當勸諫皇上。沒有小人蒙蔽,皇上自然會另有裁決,屆時殿下奉旨行事,名正言順。” 定王審視著他,沒有則聲。 在京城時他便知道,皇上派高元驍做這都督府的司馬,不止是為襄助,也是藏了觀察他言行之意。畢竟高相是皇上倚重的大臣,這兩年又與太子來往漸深,皇上一向偏袒太子,會選高元驍來牽制,實屬常事。 況高元驍方才也說了,皇上臨行前“特意叮囑”過他,所叮囑的必定不止剿匪。 只是他坦誠此事,其意倒耐人尋味。 半年相處,定王對于高元驍品性能力也有所了解,若能得他助力,何樂而不為?然而僅憑這點就貿然信重……他稍稍側身,看著高元驍,語意含混,“剿清匪類,于國于民都是好事。你能有此見識,也是百姓之福。” 高元驍心下洞然,當即道:“那就請殿下靜候佳音。” 話既已說完,定王便抬步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你是專程來找陶將軍辭行?” 高元驍一笑,“末將與陶侍衛不打不相識,欣賞她身手志氣,認她是個好友,故來辭行。” 堂堂司馬來找名不見經傳的侍衛辭行,還認她是好友?定王腳步不停,面無表情—— “哦。” * 金匱距鳳翔約四五百里,騎馬跑上大半天就能抵達。 定王、陶靖和阿殷都是馬術嫻熟之人,出了鳳翔一路疾馳,途中在道旁小酒店墊墊肚子,申時二刻左右,便已到了金匱折沖府的營中。 陶靖率先開路,定王一襲青金色披風在身,頭上玉冠束發,雖不曾戴彰顯王爺身份的佩飾,然那般神武英氣就連陶靖都要持以恭敬之態,自然非等閑之輩。副都尉蔡清迎出來,見到陶靖時面露欣喜,抱拳作禮,旋即看向定王,亦含有恭敬之意。 “這位是定王殿下。”陶靖介紹。 蔡清忙屈一膝跪地抱拳,“末將蔡清,拜見定王殿下!”上回定王征繳狼胥山的劉撻時,曾來金匱府調騎兵,只是彼時蔡清恰巧不在,過后引以為憾。此時當面見到,三十余歲的男子,目中全是景仰—— 定王雖有殺神之名,然而在軍伍之中,但凡有些志氣的男兒,無不佩服他引兵奪回北庭五城的神勇。況西洲匪患拖延日久,雖數次征繳,然被人打岔作祟,事敗后又將原因推在士兵庸碌,武將們大多憋屈憤懣。而今定王將劉撻、周綱、周沖等人盡數活捉,其余小股流匪也都四散消匿,無異于勁風吹過掃清乾坤,令人精神振奮,愈發敬佩。 蔡清在營中全副鎧甲護體,如此跪地行禮,姿態愈見斷然凝重。 定王對軍旅之人總多幾分敬佩,便伸手扶起。 蔡清掃向他身后身著勁裝的少女,微訝之下,就聽陶靖道:“這便是犬女,阿殷。” 此時的阿殷也正看著蔡清,那位身著鎧甲意氣風發,不過與陶靖幾個眼神交換,卻能叫人感受到兩人的信任與默契。前世陶靖戰死,蔡清帶他衣冠交給臨陽郡主,又將半枚梳篦托付給阿殷,那場景深深印刻在阿殷的腦海,半點都不曾褪色。 而今兩位迎風而立,魁梧挺拔,阿殷心中竟自涌出悲喜交加的情緒,上前半步抱拳道:“蔡將軍!” 蔡清知道阿殷是定王身邊侍衛,看她挺立在尊貴英武的男子身后,不由贊道:“果真虎父無犬女,阿殷英姿颯爽,不輸兒郎!” 此時軍士們還在校場訓練,趁著天色尚早,陶靖帶定王和阿殷過去檢看。 深秋天寒,因金匱府今年要進京上番,這幾月便訓練得愈發嚴格。從清晨到傍晚,陣法、搏擊、刀槍、隊列、馬術……騎兵訓練的課目比步兵繁多,每日安排得滿滿當當,比平常更加苦累。 秋風瑟瑟吹過,校場上的士兵分作數隊訓練,整齊的呼喝響徹原野。 遠處開闊的草地上,戰馬嘶聲此起彼伏,遠望過去,葉落草枯,蒼白單調的天地間只有健馬雄姿往來,黑的油亮,紅的灼目。 阿殷從不曾見過騎兵cao練的場景,只在剿匪時看過騎兵的神姿,此時身處校場,胸中竟自升騰出豪氣。那種疏闊明朗,是京城繁華胭脂、綾羅珠翠中絕難尋到的。 看罷cao練已是傍晚,阿殷一路疾馳顛簸,用過晚飯后便自去歇息。 次日清晨起來,卻是個極好的晴天。 一大早騎兵便列隊訓練,縱然晨風凜冽,校場上卻熱火朝天。定王用罷早飯,翻身上了馬背,看向阿殷,“走,去那邊山頭。”俊朗的眉目舒展,沒了平常的冷肅態度,他極目望向遠處,睇向阿殷的眼神如同邀請。 阿殷身為侍衛,自然要盡職盡責,縱馬跟在他的身后,馳出軍營。 這一帶地勢開闊,又有遠處cao練的士兵呼喝入耳,愈發增了豪氣。兩人縱馬疾馳,冷風掠過肌膚,叫人精神愈振,到得稍高的山頭處駐馬,但見校場上烏壓壓的士兵隊列分明,整齊威武,而遠處一隊十來人的騎兵飛馳而過,在晨光下留了道神駿背影。 “崔忱以前也曾擔任騎兵校尉。”定王手握韁繩,感嘆。 阿殷側頭看他,玉冠束起的烏黑頭發披散在肩上,此時在晨風里向后微揚。他的側臉輪廓分明,從她的角度看過去,愈見眉目英挺,只不辨神情。她手指微縮,壯著膽子道:“卑職也曾聽過崔將軍的威名,是京城中難得的少年英才。” 是啊,當年的崔忱直率爽利,即便是風姿卓然的常荀,也蓋不住他的風頭。 他訓練出來的那隊騎兵,如今都已在北庭身負重任,在隋家麾下,守關建功。 定王看向阿殷,冷峭的秋風里,她的鼻頭微微發紅,然而眼眸卻是清亮的。青金色的披風在風中微擺,玉簪將頭發束得干凈利落,整張臉沐浴在晨光里,泛著柔潤的色澤。呼出的氣息遇寒而凝,散成極淡的薄霧。 若是尋常女兒家,此時必定呵手哈氣,深藏在溫暖的斗篷里,她卻還只是穿著侍衛衣衫,陪他臨風受寒。 定王不知為何騰起愧疚,解下背上披風遞給她。 阿殷詫異,勸道:“殿下,這里風寒……”她的話語未落,定王卻抖開披風,手臂伸來擦過他的肩頭,背后便忽然多了道沉厚,隔開冷冽的寒風。 阿殷受之若驚,忙去解那披風,“殿下,使不得。” 定王卻不容她反抗,按住她的手,側頭道:“安心穿著就是。”他向來身子強健,即便在寒風中執韁立了良久,掌心卻還是溫熱。而她到底是個姑娘,寒風中手背發涼,被他按在指下,冰涼而柔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