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這般態度叫定王詫異,將她打量了幾眼。她的神情中分明堅定,帶著有諾必踐的架勢,只是手臂上的衣衫被血染紅了,愈發襯出臉頰的蒼白。 都督府里常備的郎中就那么兩位,此時正在外頭給其他侍衛瞧傷口,不知要到何時。 定王轉身,取出個藥箱子扔在案上。 阿殷不解其意,定王皺眉道:“要我幫你處理傷口?” “不敢不敢,卑職自己來。”阿殷忙不迭的搖頭,見那邊定王已經往案頭翻文書去了,便自己卷了袖子擦傷口。幸好當時躲得快,傷得不深,只是力戰女匪時撕裂傷口出了血,瞧著有點驚心。 她擦凈血跡,瞧著藥箱中五花八門的藥瓶,懵了。 猶豫了半天,阿殷抬頭小聲詢問,“殿下,哪個是劍傷用的?” ……定王丟下文書,瞧著那如玉的手臂,冷著臉別開目光,“站好。” 伸手取了個瓷瓶拔掉木塞,竟是要親自給阿殷上藥的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阿殷只會打架不會包扎_(:3」∠)_ ☆、017 被赫赫有名的殺神親自上藥,阿殷覺得很惶恐,身體有些僵直的站著,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定王殿下低頭幫她抹藥,離她不過一尺半的距離,阿殷怕鼻息吹到對方那兒,惹得定王不悅。 冰涼的膏藥抹在傷口,尖銳的刺痛淡去,就連胸口的悶痛都似乎輕了許多。 定王嫻熟的自藥箱中扯了細布,猶豫了下,繼續冷著臉吩咐,“抬起來。” 阿殷遵命,僵直的抬起胳膊。她習武日久,有時候扎個馬步站半個時辰都不覺得怎樣,然而這次,也不知是受了傷的緣故,還是她心里緊張,不過片刻功夫,她竟覺得胳膊都有些酸了。 定王神色如常,將傷處用細布蓋著,拿食指按住,隨即將細布饒了一圈,纏至接口處,向側面挪開手指。那細布壓得極低,他修長的手指離開細布,輕輕掃過阿殷的肌膚,留下柔軟微熱的觸感。 有時候,最輕盈、若即若離的接觸,往往能如烙印般刻在人的心里。 像是秋葉落在水面蕩起微弱的漣漪,比之石子投入水中濺起的水花更能叫人心笙動搖。 阿殷的手臂明顯僵了一下,定王動作微滯,隨即不動聲色的繼續纏繃帶。 然而室內的沉默卻突然變得怪異起來,讓阿殷漸漸生出局促。她知道纏細布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要將細布綁起來固定住,那是她一只手難以完成的,只能繼續勞煩定王。沒奈何,只能從混沌的腦子里擠出言語,打破尷尬,“殿下手法嫻熟,經常受傷嗎?” “沙場之上,受傷是常事。” 腦子似乎成了漿糊,阿殷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合適,倒是定王開口了,“在郡主府上富貴安逸,何必要來西洲拼死冒險?” 這個話題倒是挺合適,阿殷當即道:“平白得來的富貴安逸,哪有自己掙來的好?” 定王動作頓住,抬眼看她。 這句話他并不陌生,常荀和當年的崔忱都曾這樣說過,不想靠祖宗的蔭封度日,只想憑自己的本事安生立命。京城中世家子弟數不勝數,能有這般志氣的也不過寥寥數人,多少男兒都沒有的心志,阿殷一個姑娘卻能有這樣的想法…… 心里某根弦似乎被觸動了,定王識人善任,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錯,當即明白此前的種種揣測只是多慮。只是心中尚有疑惑不解—— “要自己掙富貴,投奔姜玳豈不更好?” 畢竟那是一方大員,手底下多的是適合姑娘的職位,比給他當侍衛好了太多。 阿殷腦中的混沌已然散去,當即明白了定王言語背后的意思。如此難得的機會,她不稟報實情,還要等到何時? 定王已然幫她綁好了細布,阿殷垂臂,衣袖掩住了玉臂。 “姜刺史那里固然不錯,”她斟酌著字句,緩緩開口,“只是卑職雖身份卑微,卻并不愿受姜家半點照拂。卑職的父親當年從最普通的士兵做起,用了五年的功夫才到如今的都尉,雖是在西洲做事,卻也不曾受姜刺史半點恩惠。卑職又焉能墜了志氣?” 太陽已經升了起來,自半開的窗戶中照入,將仲夏明媚的陽光灑在阿殷的身上。 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最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子,其中神采令人目眩。她的肌膚如玉般光滑,陽光映照之下,愈見姣白,極漂亮的睫毛被拉出側影投在挺直的鼻梁。 他們站得那樣近,仿佛睜眼時就只能看到彼此。 定王有片刻失神,旋即道出最后的疑惑,“可刺史姜玳不是你的舅舅?” ——懷恩侯府姜家的地位誰人不知?京城內外,跟姜家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要削尖腦袋去跟姜家攀關系,想借姜家的威勢謀個出路,陶靖是姜玳的妹夫、阿殷是姜玳的外甥女,明明可以在臨陽郡主的牽線搭橋下青云直上,他們卻都不想受姜家照拂? 從那晚林子山下發現阿殷立功的心思有些迫切時,定王便存了疑心。后來馮遠道同他舉薦阿殷,他便也順水推舟,打算將阿殷留在身邊,正好窺探底細。其后往來于州府衙門和姜家宴席,他也會留神姜玳和阿殷之間的往來,瞧見他們那般疏離時,只覺得那是假象。 而如今看來,那或許并不是假象。 定王相信自己的判斷。 阿殷也從定王的語氣中聽出了他的揣度與懷疑,于是朗然一笑,帶著些自嘲的語氣,“殿下難道沒有聽說臨陽郡主一無所出,卑職不過是她想極力掩蓋的庶女嗎?當年卑職的父親是如何成為郡馬的,彼時雖然沒泄露風聲,如今也漸漸為人所知了。郡主以勢壓人,奪走了原本屬于我親生母親的人,卑職再怎么不濟,也不會到姜家搖尾乞憐。” 最后的幾個字,阿殷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就連姿態中都不自覺的添了倔強。 定王從中嗅到了壓抑的憤恨,看到了不屈的態度。 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這般姑娘,豈是京城里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定王沉默了半晌,沒有妄議別人的家事,只是道:“有這般心志是好事,只是凡事當量力而為。假以時日,你會是個好侍衛,但這不能一蹴而就。準你休沐幾日,養好傷再過來。” 阿殷這已經是第二回被人教導要量力而為了。 第一回是父親陶靖,第二回竟然是頂頭上司定王殿下。 這兩個人都是阿殷欽佩仰慕的,她有所觸動,抱拳行禮,聲音里是熟悉的堅定,“卑職謝過殿下,往后必當盡心竭力,穩妥行事!” 內外皆受了傷,她確實需要休養。 只有盡快養好傷勢,她才能繼續穩步前行,以更加頑強機敏的姿態,努力成為定王的得力侍衛,盡早將京城里那個可惡的女人送上刑場。 * 阿殷回到城南時,陶靖已經在院中等著了。 他今日只穿著家常的長衫,仲夏時節天氣熱,衣衫的料子也薄,被院里的風撩起來,衣角搖動。陶靖本就生得身姿偉岸,這會兒負手站在廊下,遠眺鳳翔城外的青山。 阿殷見著他,心里便覺得安穩。 “父親,”她加快腳步上前,臉上有雀躍的笑意,瞧著左右沒人,便湊近些低聲道:“今日定王殿下問我關于姜刺史的事情了,我稟明了心思,他應當不會再心存疑慮。” “這是好事。”陶靖也覺得欣慰,卻一眼就看出女兒的臉色不太對勁—— 阿殷一向習武強身,平常氣血養得好,臉色便是姣白中透著紅潤,而如今卻顯得蒼白,甚至她走路時,也不像從前那樣健步如飛了。 陶靖立時擔憂,“今晨去狼胥山,是不是受傷了?” 阿殷抵不住他銳利的目光,只好承認,“胳膊受傷了,不過只是劃破了點皮,已經灑了藥粉包扎好,父親不必擔心。” 她認得這樣快,還如此輕描淡寫,陶靖會信才怪。 他低頭沉默著審視阿殷,那眼神雖不及定王的威儀,卻也叫阿殷心中咚咚跳了起來。 阿殷原打算隱瞞傷情,不叫父親擔憂,轉念一想,今晨她身邊全都是金匱府的騎兵,回頭他一逼問,那些騎兵必定會將她當時重傷的模樣如實稟報,倒不如現在坦誠算了。 她的臉上漸漸浮起了慚愧的笑意,“女兒今日行事魯莽,差點著了女土匪的暗算。當時避她袖箭后防守得不夠,被她一拳打在了胸口。當時確實很疼,不過現在已經無礙了!” “無礙?你當我看不出你的臉色!”陶靖揚聲,“老劉,去請郎中。” 外頭劉伯應命而去,陶靖瞧著阿殷衣衫上殘留的點點血跡,叫如意伺候她換身衣裳。 如意跟著阿殷在京城嬌養慣了,何曾見過阿殷受傷?瞧見陶靖板著臉時便覺得阿殷必定受傷極重,待見到阿殷衣袖上那滿滿的血跡時,當即嚇得雙腿發軟。入內室小心翼翼的伺候著阿殷脫下衣裳,一聞見里面膏藥味道時,如意強忍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姑娘,你這是何苦!” 她的聲音陡然酸澀,淚盈盈的給阿殷穿上中衣,聲音都哽咽了,“當初姑娘腿上腫成那個樣子,還咬著牙一聲不吭。如今腿上才好,就又受傷了,姑娘也是嬌貴的人,哪該受這委屈苦楚?本指望離了京城能安穩些,誰知道……” 知道阿殷的難處,也知道阿殷的志向,如意自知沒本事幫她分擔,便格外覺得難過,為阿殷的身世,也為阿殷的堅持。 如意的淚水啪嗒啪嗒掉下來,阿殷只好笑著安慰,“一點皮rou傷,哪就值得你掉金豆子了?” “姑娘!” “好了好了,不哭。”主仆倆年紀相若,這一路同行,感情比在京城時還要親厚,阿殷隨手取了帕子幫如意擦眼淚,笑著逗她,“眼淚都快滲進我這傷口了,你還哭!” 如意哽咽,“哪就那么多眼淚了!”到底是漸漸停止了抽泣,為阿殷換好衣裳。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明天早上應該木有哈,作者菌繼續去加班,大家周末愉快呀~~ ☆、018 等劉伯請來郎中給阿殷診治過后,陶靖板著的臉才算是平和了許多,揮退如意和兩個小丫鬟,坐在桌邊跟阿殷說話,“今日在狼胥山剿匪,情形如何?” 阿殷據實以告,說到當時山寨里的情形時,心有余悸,“我原以為狼胥山里不過是土匪而已,不會有多厲害,誰知道后面打起來,那邊□□齊發,就連投石車都用上了,半點不像尋常的土匪——比起林子山那一伙,這狼胥山的幾乎可以算是叛軍了。” “叛軍……”陶靖咀嚼這個稱呼,又道:“前后不到兩個時辰?” “馮典軍從后山偷偷潛上去,將土匪打得措施不及,方便了定王他們,所以圍剿得快些。”阿殷瞧著父親的神色,“很奇怪嗎?” 陶靖緩聲道:“定王殿下沒來之前,剿匪的人圍攻了四天四夜,也沒能攻下山寨。” 阿殷從他語氣中察覺出不對。 四天四夜沒攻下,如今只消兩個時辰?就算定王殿下再驍勇善戰,前后的差距也不該如此之大! 她忽然就想到了昨夜酒宴上定王的言語誤導,在陶靖跟前無需隱瞞想法,當即道出懷疑,“定王殿下這次剿匪出其不意,又安排周密,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可是,假如劉撻那邊事先知道會有人來剿匪,應該就……”心里忽然一跳,她抬頭瞧著陶靖,“果真是有人與土匪串通?” “昨夜宴上,定王說過兩日再議剿匪之事,是在麻痹旁人。叫我招呼好其他幾位都尉,將他們灌醉,是為方便他行事,也未嘗不是試探。”陶靖站起身來,“定王剿狼胥山土匪的事安排得極隱秘,除了我和櫟陽都尉,也沒有旁人知曉。所幸今日剿匪順利,若是有什么差池,我恐怕就洗不清嫌疑了。” 難怪…… 阿殷胸口砰砰跳起來,難怪她今早稟明實情時定王毫不遲疑的信了,原來是有此鋪墊。 緩了片刻,阿殷才道:“那往后,他應當不會再疑慮了吧?” “不與姜刺史過從甚密,忠心做他的侍衛,自然無礙。” * 習慣了到都督府上值,如今陡然清閑下來休養,阿殷在院里坐了半天便覺得有些悶。可定王瞞著姜玳剿了一窩土匪,這會兒的鳳翔城里未必太平,她不想旁生枝節,只能打消帶如意去逛街市的念頭,來來回回的在果園子里閑轉。 用過晚飯,安靜了整日的陶家意料之外的迎來了訪客——高元驍。 彼時陶靖正在廊下讀兵書,阿殷看著院中那個高挑沉默、面帶疲憊的男子,嘆了口氣。 自從她成了定王的侍衛后,阿殷便跟這位都督府司馬頻繁照面,尤其跟著定王為剿匪的事情奔忙時,往來遞話送個物件,避也是避不開的。她固然依舊不喜歡高元驍,卻也漸漸看開,不再計較他前世所做的事情。 然而那也只是不計較而已,阿殷只以同僚身份待他,依舊不想跟他牽扯過多。 高元驍顯然不是這么想的。 今日在狼胥山下匯合時,高元驍便在打量她的臉色,阿殷當時正是傷勢最重的時候,被疼痛磨損得只剩下半副精神,全都拿來放在定王身上,自然沒注意到他。此后她一直跟在定王身邊,高元驍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定王跟前造次,為狼胥山善后的事忙碌了整日,到此時下值,材記掛著阿殷的傷勢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