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阿殷招呼了一聲“高司馬”,就不知該說什么了。 高元驍竟然又是來送藥的—— “今日狼胥山的情形,我已聽人說了。那女匪身手極好,生死之際出拳極重,恐怕會傷及臟腑。這藥是內(nèi)服的,對你有好處。”他瞧著阿殷不肯近前,便伸過去要給如意。 阿殷只拱手道:“多謝高司馬,只是家父已經(jīng)請郎中……” 她的話沒說完,陶靖卻已經(jīng)迎了過來,有阿殷的冷淡拒絕做對比,他那一聲招呼簡直算是熱情了——“高司馬怎么有空過來,請里面坐。”越過女兒走至高元驍身邊,他接了那藥遞給如意,便請高元驍入內(nèi)。 他是郡馬爺,又是前輩,兩個人官職品級相當(dāng),高元驍自然敬著他,拱手道:“陶將軍。聽說陶侍衛(wèi)負傷便有些擔(dān)心,貿(mào)然造訪,還望將軍勿怪。” “這是哪里話。”陶靖陪著他入屋,卻也沒忽略阿殷臉上的冷淡不悅,雖然不明就里,卻還是朝阿殷道:“剛才忘了一冊兵書在園里,去尋回來,別叫晚上露水打濕。” 阿殷求之不得,當(dāng)即應(yīng)命而去。 高元驍原本是為了探視阿殷而來,下意識的就想叫住,陶靖已然伸手相讓,“請!” “請。”高元驍不得不收回眼神應(yīng)付陶靖。 兩個人對坐說起今日剿匪的事和阿殷的傷情,陶靖如常應(yīng)對,又說自己昨夜宿醉未能親往,實為憾事云云,高元驍自然也是一番客氣。兩個人從前沒什么交情,只是從京城到西洲的這一路輪換宿衛(wèi)有所來往,陶靖又拿捏著分寸,氣氛便也不咸不淡。 高元驍坐了一陣,總不見阿殷,曉得她又是有意躲避,心里就有些灰溜溜的—— 若他的推測沒錯,阿殷同他一樣,那她必然是記著從前的事情,才會對他不悅。原打算趁著跟陶靖日漸相熟,早點定下婚事,如今看來,少不得暫時忍耐忍耐,尋到時機拿下阿殷芳心,才好提親。若她還不肯,屆時再拿媒妁之言壓過去,先禮后兵,也不算過分吧? 高元驍長了教訓(xùn),也自知理虧,強自按捺了滿腔心思,便起身告辭。臨行前,又說阿殷近日受傷頗重,都督府中幾位同僚都很擔(dān)心,要她務(wù)必安心養(yǎng)傷,等恢復(fù)了再去都督府不遲。 陶靖自然應(yīng)承。 送走了高元驍,陶靖踱步到后面的果園里去,就見阿殷選了個粗壯的樹干仰躺在上面,頭枕在手臂上,半屈著右腿,仰望夜幕。 此時星子還未升起來,天色卻漸漸昏暗,入夜的涼風(fēng)里就連巷中孩童的喧鬧都遠了。 他走到樹下,盤膝坐在地上,“跟高元驍有過節(jié)?” 阿殷一直沒聽見腳步聲,此時倒是被驚了一下,轉(zhuǎn)頭瞧見父親端坐在樹底下,才放心,旋即道:“沒有過節(jié)。” “那是為何?” 阿殷自然知道陶靖問的是什么,卻又不能說前世的事情,只好拿高元驍?shù)膽B(tài)度告狀,“這個人賊眉鼠眼,時常做些奇怪的事,我不喜歡。” 賊眉鼠眼?高元驍雖比不上陶秉蘭那樣的美男子,亦比不上定王那樣的英俊威儀風(fēng)姿,到底也是儀表堂堂,女兒卻這般說他…… 陶靖失笑。 其實從高元驍?shù)难孕信e止中,他能察覺出對方的態(tài)度。自家女兒美貌,身手又出眾,會有男子仰慕傾心也不奇怪。不過高元驍是宰相之子,久在內(nèi)廷廝混,心性人品如何還不好說,且京城中水深,高門貴戶相互牽系,沒準(zhǔn)哪天高相就跟姜家沆瀣一氣了。 陶靖吃夠了被人以權(quán)勢威壓的苦楚,自然不想女兒也受這委屈,私心里也不贊成此事。 不過私情歸私情,阿殷和高元驍之間卻還有公事。 “高元驍如何行事,那是他的事情——”陶靖欣然發(fā)現(xiàn)女兒成了大姑娘的同時,也存了隱憂,“可你既然是定王身邊的侍衛(wèi),便該牢記身份,妥當(dāng)行事。他今日好心看你,又是你的頂頭上司,未嘗不會是有公務(wù)在身,你那般冷淡,便是意氣用事了。你常羨慕隋鐵衣,也該多學(xué)學(xué)她的心胸。” 阿殷沉默了半天,才翻身下了樹干,“女兒明白,往后會把握分寸。” ——大抵是心魔作祟,有前世的事藏在心底,知道高元驍存著非分的心思后,她便因此不悅,甚至煩厭。卻忘了高元驍還是都督府的司馬,連馮遠道也要不時聽命于他,阿殷這般作為,委實是失于恭敬了。 “敬重長官固然不錯,卻也不能白受委屈。”陶靖翻身立起,拍拍女兒的肩膀,“姓高的若行事唐突,只管告訴我。別忘了我是個都尉,官職武功都不輸于他!” 阿殷莞爾,“我記住了,父親放心!” 陶靖遂帶她回去,心里卻又開始琢磨另一件事。 阿殷如今十五歲了,是該姑娘家說親出閣的年紀,馮卿不在,臨陽郡主那邊是絕不能指望的,他倒是該鄭重考慮阿殷的婚事。 * 次日,阿殷又迎來了一位訪客,不過這訪客卻令她頗為高興。 馮遠道也是來探視阿殷傷情的,順便說說對狼胥山土匪的處置。那些山匪自然依律論處,土匪頭子劉撻也落了個斬首的判決,只是那個女土匪嘴硬,至今也沒從她嘴里掏出什么東西來。 定王沒撬開她的嘴,卻能叫旁人來辨認,也挖出了她的身份—— 竟是銅瓦山匪首周綱的部下! 據(jù)說此人巧言善辯,最會以言辭惑人,往來于西洲諸土匪中間游說,大有要將土匪們都招攬到周綱旗下的架勢。官府追捕過她幾回,卻總被她逃脫,也不知是她本事太高,還是官府太不盡心。 阿殷沒想到自己還真捕了個漏網(wǎng)的大魚,更沒想到,當(dāng)天夜里,這女匪竟然被暗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早見吶~ ☆、019 阿殷如今傷勢未愈,不必去都督府上值,便趁著夏日的好天氣帶著如意逛了圈兒街市,而后往州府衙門走了一趟。那頭聚集了不少百姓,對于處決土匪們的事情議論紛紛,拍手稱快,卻沒半個字句提到那女土匪。 顯見得這兒打聽不到消息,阿殷想了想,決定還是回都督府去。 負傷的姑娘歇了兩日立馬就來上值,定王見都有些意外。 他像是剛從城外回來,玄色披風(fēng)的下擺沾了點灰塵,那馬鞭還折起來握在手中,帶著身后的四五個人大步流星的朝里走。在月洞門口瞧見已然換上侍衛(wèi)圓領(lǐng)袍的阿殷,定王腳步微緩,道:“傷都好了?” “回殿下,傷勢已經(jīng)痊愈。”阿殷快步跟了上去。 定王也沒再看阿殷,只招呼馮遠道,“將供詞都取來。” 馮遠道依命而去,倒是常荀往后落了幾步,手里不知是從哪找了個折扇風(fēng)sao的搖動,對著阿殷嘖嘖稱嘆,“陶侍衛(wèi),那天你拿下三個土匪的事情我可是聽說了,果真叫人刮目相看。挨了那么一拳頭,恐怕傷得不輕吧?” “謝司馬關(guān)懷。”阿殷笑了笑,“些許小傷,不足掛齒。” “然而美人負傷,總是叫人心疼。尤其像陶侍衛(wèi)這樣的,捧在手心里寵著都來不及,某些人竟然也舍得叫你負傷,冷心冷面,從不懂憐香惜玉,唉!”常荀悠悠長嘆,阿殷看到前面定王的背脊似乎僵了一下。 她強忍笑意,自然不能去評判定王是否懂得憐香惜玉。 常荀意猶未盡,“今晚跟我去聽曲兒看舞吧?百里春薛姬的舞可是鳳翔城里出了名的。那邊的酒菜也是上等,品酒觀舞,才能慰勞陶侍衛(wèi)跟著殿下剿匪的辛苦。” 他往往將正經(jīng)事用不正經(jīng)的話說出,阿殷不知他是何用意,也不能擅自應(yīng)答,只是客氣道:“為殿下效力,是卑職的本分。”——再說了,定王身邊這么多人,從常荀和高元驍起,到左右典軍以及那位文官,再到左右隊長和其他侍衛(wèi)們,比起他們的辛勞,她這個不足掛齒的新侍衛(wèi)算什么? 常荀搖頭,旋即抬高了聲音,“殿下,能把小美人借給我一回嗎?” “今晚我也去。”定王頭也不回,聲音冷冷淡淡的。 * 百里春并不在鬧市,而是在西城一條安靜的巷子里。 巷子兩邊皆是獨門獨戶的小院,門臉瞧著不起眼,據(jù)說里頭住著的卻都是往來各地的富商豪貴。走到最里面,迎面蹲著兩只石獅子,左右的院門拆除,里頭卻停滿了香車寶馬,衣衫新鮮的伙計們照顧著馬匹,偶爾跟擦肩而過的小侍女調(diào)笑。 常荀已經(jīng)是這兒的熟客了,方進門時便被那盛裝麗服的女老板迎住。 女老板態(tài)度熱情,聲音卻不輕佻,“常三爺,可算是盼到你了,這幾日沒露面,又是發(fā)財了吧?薛兒正招呼貴人,常三爺稍坐坐,我先給您上兩壺好酒?” “貴人?”常荀面露不悅,“多大的貴人?” 那女老板平常將口風(fēng)收得極緊,這會兒卻像是忘了避諱,掩唇而笑,“這鳳翔城里,能耽擱了常三爺?shù)馁F人還有幾個?常三爺也別惱,那位是刺史大人,路過來看支舞,用不了多少工夫。” 姜玳居然也在?常荀和定王相顧詫異。 逼著那女老板進去遞了個話兒,定王在門口只站了片刻,就見姜玳匆匆走了出來。 他一個“殿”字還沒吐出來,常荀已經(jīng)開口了,“姜刺史好興致,一起喝兩杯?” “請請請。”姜玳揮退了那女老板,引定王、常荀和身后的四名侍衛(wèi)入內(nèi),里頭歌舞暫歇,他隱然羞慚之色,“臣不知殿下駕到,失禮之處還請恕罪。” 定王覷著他,目含審視,“本王聽聞姜刺史持身極嚴,從不踏足聲色之地,今日倒巧。” “是我堂妹聽聞百里春藏有音律高手,非要來瞧瞧。她從京城千里迢迢趕來,臣總要應(yīng)承三叔之命照拂,叫殿下見笑。”姜玳倒是從容,引著眾人進了珠簾掩住的內(nèi)室,正中的座位上擺了精致小菜,側(cè)面一人跪坐在軟毯上,不是姜玉嬛是誰? 兩人的對面,一名盛裝的舞姬正盈盈而立,后頭擺了把琴,只有一位妙齡女子撫奏。 見得定王,姜玉嬛盈盈起身拜見,阿殷慣性的目光四顧,瞧見那舞姬時,微微頓住。 她長得很美,典型的東襄長相,眼中有淡淡的藍色,鼻梁高挺,長發(fā)微微卷曲。恰到好處的妝容襯托她的容貌,身上一襲銀紅灑金的舞衣,材料繡工卻都是極上乘的,腰肢處只有一段薄薄的細紗,將里頭細嫩的肌膚半遮半掩。胳膊上也只有小半截紗袖遮掩,底下赤著雙足,腳腕上裝飾金環(huán),應(yīng)能隨她舞姿而有妙音。 這大抵就是常荀時常念叨的薛姬了。 只是沒想到,她竟然會是東襄人。 大魏周圍有十多個鄰國,各自強弱不一,要說最讓人頭疼的,便是這東襄了。 東襄土地遼闊,民風(fēng)彪悍,尚武的風(fēng)氣傳承了數(shù)百年,年輕的男女幾乎都能挽弓舉槍上戰(zhàn)場。早年大魏偃武修文,很是受了一陣東襄的欺壓,北庭都護府往北的幾座城池都被東襄占領(lǐng),耀武揚威。 景興皇帝登基后,為了緩和兩國的關(guān)系,便遣了愛女北寧公主前往和親。北寧公主才思敏捷、行事干練,不多久便得東襄王的寵愛,兩國關(guān)系也為之緩和。東襄并不限婦人干政,北寧公主在東襄弘揚文法,又常為東襄王出謀劃策,漸漸站穩(wěn)腳跟,威勢直逼中宮王后。 及至永初五年,東襄王病重逝世,王位交替之際,永初皇帝不知是聽了誰的進言,遣使臣前往東襄,索要被東襄占領(lǐng)的城池,很快便被對方拒絕。于是永初帝發(fā)兵北上,由定王領(lǐng)了征北大將軍之銜,一口氣奪回了被占領(lǐng)的城池,其中便包括墨城。 墨城之戰(zhàn)十分慘烈,定王奪回城池后繼續(xù)率軍北進,崔忱的庶出弟弟崔恒卻在定王剛離開后便下令屠城,將城中東襄百姓殘殺殆盡。事后崔恒因不遵軍令等數(shù)條罪名被奪去所有官職,吃了軍棍后在獄中蹲了半年,兩年之后翻身一躍,又成了皇后嫡出金城公主的駙馬。 而定王因他而背負的殺神之名,卻是再也沒能洗脫。 在東襄那邊,這場大戰(zhàn)削去了王后的一半勢力,北寧公主也不知使了什么手腕,竟憑借三寸之舌撇清自己,將戰(zhàn)事失利和墨城百姓被屠的罪名全都推給了王后一黨,隨即將親生兒子推上王位,自己成了太后。 那之后,東襄和大魏便又有交惡之勢,北寧公主雖礙于禮節(jié)在重要節(jié)日送些賀禮以為邦交,卻也只是以東襄太后的身份,再也不提北寧公主之號。北庭都護府之外的東襄軍官們卻記著數(shù)年前的戰(zhàn)敗之辱和屠城之恨,不會輕易放東襄商人往來大魏,除了一些膽大彪悍、為利冒險的商人,幾乎無人能出關(guān)防。 可眼前這個名冠鳳翔的薛姬,卻是個東襄人? 阿殷不免將薛姬多打量兩眼,隨即朝姜玳施禮,與姜玉嬛目光相觸時,卻是各自若無其事的挪開。 上首姜玳客氣了幾句,便叫薛姬獻舞。 百里春的名聲在鳳翔城幾乎無人不知,而薛姬又是百里春最耀眼的招牌,她的舞姿,自是非同凡響。 大抵是習(xí)慣了應(yīng)對男客,即便如今有姜玉嬛在場,薛姬的舞姿依舊大膽,甚至偶爾夾雜著輕佻——款擺的纖細腰肢,修長曼妙的腿,纖細的胳膊舒展開,渾身每一處都是女子身上獨有的美態(tài)。琴音緩緩流動,她回首微笑,眼眸中是勾人的光彩,那指尖凌空徐徐劃出弧度,如同無聲的邀請。 即便阿殷是個姑娘,看到這般神態(tài)舉止,也竟有些臉紅。 她覷向那頭的姜玉嬛,那位也是紅著臉微微垂首,手指藏在案下,揪住了衣袖。 姜玳在為定王勸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瑪瑙杯中流動,盛夏的夜晚在這內(nèi)室里顯得燥熱。 常荀覺得氣氛不太對,招手叫阿殷近前,吩咐道:“隔壁的雅間空著,你去那邊吃菜聽琴,走時再叫你。”這道尋常聽著可惡的聲音在此時宛如天籟,阿殷當(dāng)即點頭,退出內(nèi)室。 外頭夜風(fēng)微涼,阿殷走出來聞到清爽氣息時,才明白里頭的香氣有多么馥郁。 那小丫鬟顯然是受了常荀的囑咐,伺候阿殷到隔間坐著,問她要些什么酒菜。 阿殷要了幾樣小菜,閑閑的問那小丫鬟,“這位薛姬,我瞧著怎么像是東襄人?” “薛姑娘原是東襄一位大將的千金,后來獲罪逃難流落到了此處,這里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小丫鬟掩唇為阿殷斟酒,“您是頭一回來百里春吧?” “嗯。”阿殷漫不經(jīng)心的點頭,聽到隔壁的琴聲隱約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