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那么如意呢?” “如意很讓懂事,父親不必擔心。” 陶靖嘆息了幾句,又提起今日阿殷在谷中救人的事,瞧著天色晚了,且今兒在飛龍谷實在耗費精神,便叫阿殷早些歇息。 誰知道陶靖走了沒多久,外頭就又響起了敲門聲,如意過去開門,卻是平常跟在秦姝身邊的丫鬟,款款施禮道:“我們少夫人想答謝姑娘對小少爺的救命之恩,只是夜深了不便過來,特地遣奴婢過來,送些謝禮。” 她的身后還跟著個小丫鬟,將手中的漆盤奉上。 先頭的大丫鬟便續道:“路上行裝簡薄,這只是我們少夫人的一點心意,還請姑娘笑納。” 如意接了阿殷的眼神兒,輕輕將那漆盤上的錦緞揭開,里頭黃澄碧翠,皆是上等的金玉之物。從釵簪手鐲到耳珰玳瑁,一樣樣都尋了錦盒裝好。 阿殷身在郡主府中,多少也見過世面,一眼掃過去便知這一盤謝禮價值不菲。 她今日救下那孩子也只是心有不忍,舉手之勞,剛才跟陶靖說話時才知道那是柱國公的孫子,名叫崔如松。柱國公夫人是當今皇后的親jiejie,且這孩子的父親崔忱是為了救護定王而死,所以自幼金貴嬌養,比王府世子差不到哪兒去。 秦姝畢竟是定王帶著的人,今日又不算大事,即便要謝,言語加上合適的謝禮也就是了,如今卻送了這般厚重的禮物,又是深夜遣了丫鬟前來…… 阿殷將那丫鬟的面容打量著,微笑道:“舉手之勞而已,府上少夫人的心意我心領了,只是這禮物太重,實在愧不敢受。” 那丫鬟猶豫了片刻,作難道:“奴婢奉命而來,姑娘若是不受,實在不好復命。其實少夫人原打算親自過來的,也可跟姑娘說說話,只是小少爺受寒體熱,少夫人才騰不開手,吩咐奴婢過來,務必要重謝姑娘。” 這說來說去,阿殷隱約明白她的意思,便以探視受寒的崔如松為由,前去拜望。 那頭秦姝像是早料到了阿殷會來,滿面笑意的迎著她,“深夜叫人去驚動姑娘,實在是因為心中感激,不表謝意,心中難安。只是夜寒風重,姑娘怎么又過來了?” “夫人謝禮太重,阿殷愧不敢受。”阿殷含笑直言,“聽說小少爺受寒,就過來瞧瞧。” “他服了郎中開的藥,已經睡下了。”秦姝攜她入內看了看已經睡著的崔如松,繼而往外頭的桌邊坐著,“這些日子同行,跟姑娘也算有緣,今日姑娘救護如松,真是身手不凡。看姑娘舉止必定是出自大家,不知是哪個府上的?” “家父金匱都尉。”阿殷不明白秦姝這般做派是要做什么,便是言簡意賅。 秦姝便笑道:“原來是臨陽郡主府上的千金,難怪如此出彩。” “夫人過獎。”阿殷謙笑,心內卻是微沉。 陶靖這金匱都尉是才當了沒多久的,這樣的都尉朝堂上下有數百人,若非軍伍中人,也不會留意,京城之中知道的并沒幾個。以阿殷近日對秦姝的觀察,秦姝此人容貌柔美出眾,性情也挺安靜,白日里坐在車中,晚間也不見她在驛站外散步吹風,就連上下車馬的時候都要戴個帷帽,怕被那些侍衛們瞧見。 似這般安靜的人,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竟會知道這金匱都尉就是陶靖? 若說是途中定王跟她提過,她既然知道陶靖是金匱都尉,又怎會不知這隊伍中僅有的另外幾個姑娘便是陶靖的家眷? 心中疑慮一閃而過,就聽秦姝又開口夸贊她今日救人的功夫,順便打探她如何習武,為何要去西洲等等。 阿殷原就心存疑慮而來,此時便只敷衍作答。 末了,秦姝就著清茶果脯,閑談道:“這隊伍里的人都是定王殿下點出來的,姑娘既然能夠同行,莫非也是與定王殿下相識?” “我不過一介民女,如何能與定王殿下相識。”阿殷不喜她這般兜兜轉轉,漸漸不耐煩,“只是定王殿下寬仁,不計較罷了。” “我還以為……”秦姝抿著唇笑了笑,“似姑娘這等美貌,會是定王殿下舊識。” 阿殷只勾唇微笑。 秦姝雖然出身不算太高,畢竟是國公府的少夫人,將一杯茶飲盡,適時的道:“夜也深了,姑娘今日勞累,還是該早點歇息。倒是沒想到能與姑娘如此投緣,路上時間還多,咱們明日再說話兒。” “夫人車馬勞頓,也請早些歇息。”阿殷起身,告辭出門。 里頭秦姝待她走了,才走至內間將旁人遣散,嗔怪身邊親信,“不過是個郡主府上的庶女,容色雖好,卻沒什么心機,殿下哪會注意她,白費了我這半天精神。叫你準備的夜宵都好了么?” 那親信丫鬟低聲道:“興許是奴婢看錯了,殿下并不是對著她出神。夜宵倒是備好了,只不知殿下……” “你只管送去,他不受時再說。” 那丫鬟應命而去,秦姝取了榻上的軟枕靠著,將一縷發絲兒繞在指尖,往微敞的胸口慢掃。她雖是個四歲孩子的母親,年紀卻也只二十,身體輪廓曼妙起伏,目光瞧向緊鎖的窗戶,喃喃道:“定王,定王……你真能清心寡欲當一輩子和尚?” * 阿殷出了秦姝的客房,只覺得莫名其妙。她大略能猜出秦姝今日拐著彎兒叫她過去,又說那一籮筐話是在做什么,卻想不透秦姝為何如此。 這驛站就在郊野,前后不見人家,只有曠野的風涼涼掠過,撩起衣衫。 漫天星辰比在京城時更加繁多,明月懸在半空,將各處照得明亮。 已經月中了,不知道前方的西洲是什么模樣,不過今日之后,定王對她的印象能更深些吧。阿殷漫步而行,有些享受這清涼的夜色。遠處似有河流的聲音回響,在夜里格外分明。近處就只有客房里的燭火搖晃,據說定王帶兵時軍紀嚴明,這侍衛之中也便沒人敢胡鬧出動靜。 拐過長長廊道,忽然碰見巡夜的侍衛,阿殷瞧著服侍不對,收回心神時兀自一驚,竟是高元驍。 今夜該他帶人值夜,小小的驛站占地并不多,值夜的侍衛們分頭巡邏,衣甲嚴整。他原是右衛軍中的人,身負守衛皇宮之責,且宮廷大內規矩嚴明,選的多是儀表悅目、身手出色的貴家子弟,這般靜夜巡邏,自比旁人更加精神奕奕。 阿殷退無可退,假裝忘記了那日在北苑的相遇,只側身讓開,并未招呼。 高元驍卻緩了腳步,看著靠在木欄桿邊上的她,“陶姑娘,還沒休息么?” 他已知道了她的身份?阿殷對高元驍并無好感,便只客氣道:“嗯,將軍辛苦。” “我叫高元驍。”他像是有話要說,故意攔住了阿殷的道路。 阿殷只好再度側身,客氣的道:“高將軍請。”抬目而視,驀然瞧見廊道另一端拐過來個人影,頎長高健的身材投下斜長的影子,檀色織金的圓領長衫磊落隨風,卻是定王。 作者有話要說: 秦姝以后會是個很妙的存在,嘿嘿嘿 ☆、009 高元驍察覺了阿殷的目光,回身一瞧,便也看到了定王。他雖存了趁著巡邏的時機月下跟美人搭訕的心思,卻也不敢在定王跟前放肆,當即斜退半步,抱劍拱手,口稱定王殿下。 定王走得很快,瞥了阿殷一眼,沒做聲,隨即在高元驍跟前頓住腳步,“四野平曠,加緊巡邏。” “末將今夜點了八人,四人在外,兩人在內,末將帶人在上面盯著,請殿下放心。” 定王“嗯”了聲,便又看向阿殷。 阿殷本想著再見到定王時將他今日那瓷瓶歸還過去,然而方才出來得太倉促并沒有帶,遂按下了心思,落落大方的朝定王施禮,旋即告退,往自己客房里走。 高元驍的目光在她背上黏了兩步,礙著定王在場,卻未多言。 定王也往回瞧了一眼,繼而斜睨著高元驍,沒有說話。他素來有殺□□號,早年率兵抵抗東襄的侵襲,立下不小的功勞,在京城時也愛冷肅著臉不與人親近,加之身份尊貴,天然便帶幾分威儀。 如此默不作聲的看著高元驍,竟叫高元驍平白覺得脊背發寒,愈發恭敬行禮。 心里又是納罕,他這一路值夜勤懇謹慎,并無大錯,怎的定王眼神格外冰寒? 定王站了會兒,見高元驍猶自茫然,道:“既是在巡邏,就不能分心。” 高元驍有些尷尬,應道:“末將遵命。” * 次日離了飛龍谷,倒是個晴好的天氣,阿殷趁著出發前找機會將瓷瓶歸還給定王道謝,定王也沒多說,瞧見阿殷身后只帶著如意時,倒是將她留意了片刻。 出了這起伏疊嶂的山脈,漸漸又變得寬敞,進了鄯州地界。 如今正是四月初夏,出了崇山峻嶺,這一帶有大河流過,途中多有小鎮村落。官道旁縱橫的桑陌里盡是青嫩綠意,蜿蜒的河流邊有片片花海,就著如黛遠山,景色宜人。 晌午時在一處酒家用飯,不遠處開闊的河邊正有姑娘郎君們結伴踏青。隔了一道曲水,水這邊是風華正茂的男子席地而坐,吟詩或者笑鬧,那邊則是衣裳鮮艷的姑娘們臨水湔裙,斗草摘花。 這時節春風正好,酒家四面的窗戶洞開,遠山近水盡收眼底。 陶靖帶著阿殷一桌,就著窗邊風光,心神頗暢。 阿殷自然也是如此,飯后慢慢的喝湯,嘆道:“詩上說美人笑隔盈盈水,放在近處看也沒什么,這樣放在郊野里,倒是別樣景致了。從前在京城,一眼望進姑娘堆里,先看到綾羅綢緞,金釵玉簪,明里暗里比的是妝容打扮,家世派頭,這兒倒是不同。” 她自幼就得陶靖偏疼,說話時也自在些,興之所至,感嘆隨心而發。 陶靖這些年極少有真心實意的笑容,在京城那座府邸中,即使是笑,他的眉目依舊收斂。這會兒他眉心舒展,神采煥然,跟著嘆道:“確實。士女出游,原該如此。” “父親今日心緒不錯,”阿殷歪著頭看他,也覺得愉快,“在京城里很少見父親這樣。” 陶靖沒有否認,突然問阿殷,“記得你名字出處嗎?” “士與女,方秉蘭兮。士與女,殷其盈兮。娘親臨終時起的,正好分給我和哥哥。” 《詩經》里那么多朗朗上口的詩歌,人人都從關關雎鳩念起,阿殷最先記住的卻是這首《溱與洧》。詩里說三月上巳節的時候,年輕的男女們在水邊游春,熙攘熱鬧的人群里有人相識戲謔,結伴賞景,互贈芍藥。 阿殷甚至還記得那時候父親教她讀這首詩的樣子,她憶之莞爾。 陶靖瞧著外頭景致,緩聲道:“我跟她初見的時候,也是在這樣的踏青中。” 所以父親這是觸景生情了。 阿殷沒見過親生母親,然而母女相貌承襲,且馮卿又是當年太子太傅捧在掌心當明珠呵護的幼女,嬌養的容貌加上詩書凝出的氣度,想來當年的也是極美的。從備受寵愛的太子太傅幼女,陡然成為受誠太子謀反案牽連的流放女眷,當時的她被人救下后輾轉到了南郡,會是怎樣的心境? 走過陰霾,年輕的男女在春日盛景里相遇,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更美好。 如果不是臨陽郡主蠻橫的介入,此時她們一家四口,又會在哪里踏青游春? 阿殷雖已在前世知道了母親的身世,此時卻還是沒聽人說起過的,萬般思緒收斂于心,只是嘆道:“有機會我想去南郡看看她。父親這樣記掛,她那時候必定很美。” “腹有詩書氣自華,她原本就無人能及。”陶靖適時的收斂情緒,瞧著定王那邊像是要動身了,便將桌上的短刀遞給女兒,“臨近西洲便會有匪類出沒,途中不知會有什么變故,記得刀不離身。” 阿殷當即應了。 * 出了鄯州邊界進了西洲,景物倒是如舊,氣氛卻變了不少。 四十人的隊伍在此處更見嚴整,晚間宿在驛站,巡邏的人也添了好幾個,先前是陶靖、常荀和高元驍輪換著值夜,如今換成了兩人值夜,悄無聲息的便添了緊張氛圍。 這一晚在驛站住下,此處離西洲的州府鳳翔城還有兩百里之遙,沿途雖然屋舍儼然,卻也依稀可見三年大旱后廢棄的農舍田地。 阿殷睡至夜半,迷迷糊糊的開始做夢,前世今生的事情摻雜,混亂無序。 夢里不知為何又出現了高元驍,他還是穿著那身帶血的重甲,手中執刀,朦朦朧朧的進了禁閉阿殷的那間屋子。他開口叫了一聲“陶殷”,手中的刀舉起來,卻不是沖著捆綁阿殷的繩索,而是朝她面門落下。 騰的一下,阿殷自夢中驚醒,呼吸急促的坐起身來。 夜很安靜,胸腔里噗通噗通直跳,阿殷習慣了這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喘了口氣后倒也沒有多想,覺著口渴,便自己起來倒茶喝。 驛站里畢竟比不得京城富貴精細,茶水這會兒已經溫了,倒是剛好入腹。 阿殷喝了兩杯,聽見遠處隱隱有呼喝之聲,快步過去推開窗戶,就見隔了三四里的距離,遠處火把在夜色中明明暗暗,那放肆囂張的呼喝聲卻借著夜風清晰入耳。 山匪? 定王殿下剿匪的隊伍就在驛站,卻有山匪膽敢在近處劫掠百姓? 驛站里立時有了動靜,常荀帶了十名侍衛,已然騎馬沖了出去。阿殷迅速穿好衣裳,到了驛站大堂,就見定王端坐在椅中,陶靖和高元驍分立在定王左右,那驛官滿面焦灼的跪在他的跟前,卻是大氣都不敢多出。 阿殷不能貿然打攪,便在暗處站了會兒,不過片刻,便有侍衛飛馬來報,“殿下,是附近林子山的土匪,有二十來個人,全都被圍住了。” “全部生擒。”定王眼皮都沒抬,“這林子山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