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到得府中換了衣裳,果然身上有了些淤青。 阿殷自幼習(xí)武,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磕磕碰碰,抹了膏藥,靠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準備迎接晚上的狂風(fēng)暴雨。 * 今兒臨陽郡主回來得很早,太陽還沒落山,便沉著張臉回了明玉堂。上下丫鬟們都看得出郡主心情不好,于是提心吊膽,侍奉得愈發(fā)用心。 然而百密之中總有一疏,奉茶的丫鬟雖細心把握著茶水的熱度,卻忘了郡主滿肚子的火氣,按照往常的習(xí)慣將一杯茶端上去,臨陽郡主才抿了半口,便將茶杯摔在地上,怒聲斥責到:“也不知晾一晾,想燙死我嗎!” 滿杯茶水皆濺在身上,小丫鬟立馬跪在地上,求饒不迭。 臨陽郡主極力壓制著的火氣終于沒法忍耐,拍著桌案,滿面怒容,“去把陶殷叫來!” 阿殷到了明玉堂的時候,一干婆子丫鬟都是凝神靜氣,連大氣兒都不敢出。臨陽郡主就坐在里頭的短榻上,怒色未解。 她跟著丫鬟輕手輕腳的走進去,恭敬行禮。 臨陽郡主瞧著她,那火氣就開始往頭頂上冒,“我平常怎么教你的?行事克制,要把握好分寸,不可輕易出風(fēng)頭,你都記到哪兒去了!你想打馬球,我不阻攔,可是陶殷,誰教你去跟隋鐵衣?lián)岋L(fēng)頭的?那是什么人,是守衛(wèi)北庭的女將軍,就連皇上都要高看幾分,你算是什么身份,竟然跟她去搶風(fēng)頭!你當那是露了臉?班門弄斧,也不怕人笑話!” 雞蛋里硬要挑骨頭,劈頭蓋臉一頓罵,阿殷到底不能服氣,道:“馬球場上又不比官階大小,各憑本事的游戲,有什么可笑話的。” “還頂嘴!”臨陽郡主一旦想到白日里所受的言語奚落,便愈發(fā)惱怒,“你知道旁人是怎么說的?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別處也就罷了,今日是什么場合,皇上皇后,各府王爺公主們都在,偏偏我這臨陽府上出了你這么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不知天高地厚?”門外響起低沉的男聲,陶靖帶著陶秉蘭走進來,目光落在臨陽郡主身上,道:“整個京城都高高興興的日子,誰又惹郡主生氣了?” 臨陽郡主即便與他感情不睦,到底是她當年執(zhí)意求來的郡馬,盛氣凌人是要不得的,于是稍稍壓制怒氣,冷聲道:“你說讓她去馬球賽,我不阻攔。可今日是什么場合,她當著全京城貴人們的面,去搶隋鐵衣的風(fēng)頭,叫所有人都笑話,她這難道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有人都笑話?”陶靖不悅的看著臨陽郡主,“怎么我聽到的卻都是對阿殷的夸贊。” 臨陽郡主冷笑,目光挪到陶靖身上,被他那神情氣得呼吸不穩(wěn),胸膛起伏。 陶靖亦盯著她,緩緩道:“不知郡主所說的笑話是出自哪位的口中。難道是金城公主?” 他直言點破,臨陽郡主縱然已是三十歲的年紀,卻還是陡然漲紅了臉。 除了金城公主,放眼整個京城,還有誰敢在她面前奚落笑話? 她瞧著陶靖,聲音微微顫抖,“你既然知道金城與我不睦,就該早些告誡她,不該出這個風(fēng)頭!當時周圍坐著代王和壽安,還有太子他們,金城公然奚落,你可知我當時的感受!這些年我待她也不薄,她為人子女,難道不知道今日出風(fēng)頭是誠心要叫我丟臉面!” 為人子女?她鳩占鵲巢,累得馮卿喪命,居然好意思說阿殷是她的子女? 她當年做出來的丑惡事情,如今倒怕別人說,覺得丟臉了? 陶靖冷笑。 今日阿殷在外頭的表現(xiàn)他都看在眼里,為女兒技藝激賞之外,他也將阿殷近來的努力看在眼中,知道她在球場上有多盡力。有認識阿殷的同僚出口夸贊,誠心佩服,陶靖自然也得意自豪,誰知道一回府就聽見臨陽郡主為此指責阿殷,甚至言語中全然輕賤,他哪里還能耐得住? 火氣壓抑不住,陶靖的聲音愈發(fā)冷淡,“阿殷這般出色,你卻覺得丟臉。這是為何?” 還能為何,無非是金城公主借著阿殷的由頭,對臨陽郡主當年強行嫁給陶靖,卻多年無所出,不得不將妾生子當做嫡子,容忍庶女在跟前晃的事情明嘲暗諷,戳到痛腳罷了。 金城公主是當今皇上的愛女,臨陽郡主縱然跋扈,卻無可奈何。 阿殷身份的背后便是關(guān)于馮卿的往事,那是橫在夫妻之間最深的刺。 心知肚明卻極少直言戳破的事情,今日卻被陶靖提及,臨陽郡主臉上掛不住,冷笑了一聲,也顧不上收拾阿殷了,只是死死盯著陶靖。 十數(shù)年的相敬如冰,他一直視她為外人,從不肯接納,甚至連叫一聲封號都不肯,只是疏離的稱呼“郡主”。他時刻記著彼此的身份,哪怕她費盡了心思,也捂不熱那顆冰冷的心。 期待與失望全都涌上心頭,臨陽郡主緩緩走近陶靖,伸指戳向陶靖的胸口。 “陶靖,你這里,究竟有沒有心?” 陶靖冷笑,清晰的道:“沒有。” ——心早就在馮卿逝世時死了,若非為了一雙兒女,此時的他恨不能立時殺了臨陽郡主。她竟然還在指望他對她有心? 夫妻倆劍拔弩張,像是要算舊賬的模樣。陶秉蘭最知臨陽郡主的性情,若爭不過陶靖,必然又要把賬記在阿殷頭上,當即轉(zhuǎn)向阿殷,低聲斥道:“惹得父母親爭吵,很得意嗎?還不回去思過!” 阿殷這會兒若是張口摻和,必然只會添亂,于是被陶秉蘭冷臉驅(qū)趕著出了明玉堂。 臨陽郡主身邊最受器重的魏姑姑就站在門口,陶秉蘭請她往院里挪了兩步,才道:“今日惹母親生氣是阿殷不懂事,回頭我會自會教訓(xùn),叫她思過抄書。還請姑姑留意,勸著母親,別叫她生氣傷了身子。” 魏姑姑頗煩厭的看了阿殷一眼,卻朝陶秉蘭和顏悅色,“少爺放心,老奴知道分寸。” 既然是陶秉蘭說了會教訓(xùn)阿殷,她也不惦記著這礙眼的庶女了,送走了陶秉蘭,便回屋里盯著些,免得臨陽郡主火氣太盛跟陶靖扭打起來,鬧得更不好看。 * 阿殷再一次被陶秉蘭冷著臉罰抄書,她毫無怨言的受了。 晚間陶靖來看阿殷,瞧見她就著燭火抄書時就有些不悅,皺眉道:“秉蘭又自作主張的罰你?”他今日跟臨陽郡主吵得有點狠,瞧見女兒沒做錯什么卻要受罰,更是心疼,將那書卷拿開,道:“早點歇息,不用抄了。” 阿殷卻將書卷奪回,依舊拿鎮(zhèn)紙壓好了,請?zhí)站傅阶肋呑拢拔抑赖潜Р黄剑贿^哥哥也是好意。他罰我,也不過抄書而已,若換了郡主,還不知是什么呢。” “這孩子,也是被她教歪了。”陶靖畢竟是個心系沙場的漢子,猜不透陶秉蘭那九曲回腸里的隱秘心思,只知道臨陽郡主自幼以“阿殷克母,害死馮卿”的由頭來挑撥兄妹感情,對于陶秉蘭親近臨陽郡主的行為,頗為不滿。 阿殷也不戳破陶秉蘭的苦心,免得弄巧成拙,便只任他感嘆。 反正父子親情天生,這么點小誤會實在無關(guān)緊要。 倒是陶靖提起了舊話,“先前你說要去西洲,我還覺得不妥,如今看來,這京城未必能比西洲好到哪里去,在這兒縮手縮腳,到那邊反倒能長些見識。” “那父親是答應(yīng)了?”阿殷喜出望外。 陶靖看她兩眼冒光,心情好了不少,失笑道:“就這么想去?聽說皇上降旨,讓定王殿下去西洲平息匪患,有意讓我早日返回,也好護送定王。” “匪患?”阿殷怔了下,“那邊鬧得厲害么?” “連著三年鬧旱災(zāi),京城里歌舞升平,外頭流民匪類卻不少。所以我才不想叫你去,那邊的世道比不得京城太平。” 阿殷微微蹙眉,“西洲不是有十個折沖府么,且臨近邊防重地,難道官兵沒能剿匪?” “剿過幾次,卻都沒什么用,貓膩不少。”陶靖似是嘲弄,見女兒有些出神,便拍拍她的肩膀,“定王殿下可能下月就啟程,這一路騎馬過去,你備好騎馬的衣裳。” 阿殷興沖沖的應(yīng)了,送走了陶靖,也顧不上抄什么書,便坐在案邊細細盤算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勤快的作者菌表示,下午6點還有一更!︿( ̄︶ ̄)︿ ☆、006 西洲雖然遠離京城,卻也是南北商人往來的必經(jīng)之路,州府鳳翔城內(nèi)繁華熱鬧,據(jù)說并不比京城遜色多少。 一應(yīng)起居用物都可以到了西洲再采買,就只是路上的這些天麻煩,阿殷少不得帶了如意出門,去挑路上要用的東西。 仲春的京城已經(jīng)換了模樣,街邊柳樹抽出嫩葉,細絲兒拂在行人發(fā)際耳邊,送來的春風(fēng)吹面不寒。珠市街兩側(cè)大大小小的成衣鋪里皆換了春日時新的衣裳,中間的酒肆中抬出新啟封的杏花春,酒香隨風(fēng)四溢。 阿殷帶著如意走穿整個珠市街,選了幾套方便騎馬換洗的衣裳,又選了把精致的關(guān)外彎刀,打算到街角的茶肆里歇歇。 街角處今日像是有新鋪子開張,里外三層圍滿了人,匾額上頭還蒙著紅綢緞,一身新衣的掌柜站在門口說著今日開張要送的菜色美酒,引得客人們躍躍欲試。 店里的伙計特地清出一片場子來,往中間放了一串爆竹,增添喜慶。 噼噼啪啪的爆竹聲里紅綢揭下,一片歡慶,誰知道街角處往來行人熙攘,忽的一聲馬嘶響徹耳畔,阿殷聞聲瞧過去,便見一匹通身雪白的高頭大馬四蹄騰空,像是受了驚。 這珠市街上皆是商鋪,路面也不算太寬,尋常都不許人騎馬,那白馬之上騎著個錦衣玉袍的郎君,必然是身份尊貴才敢違令而行。這會兒他神色惶然,將手里的韁繩拽緊了,卻半點都控不住馬,只是大聲喊著,“讓開,快讓開!” 爆竹聲依舊劈啪作響,周遭行人紛紛避讓,擁擠的路上騰出大片的空地,便見有個四五歲的女童茫然站在那里,攥緊了手里一串冰糖葫蘆,不知所措。 那受驚的馬離女童不過三四步的距離,受驚的馬再跑一步便能踩到她身上去。 阿殷心下大驚,箭一般竄出去將女童抱住,搶在馬蹄再度落下之前,抱著女童斜刺里竄出,借著道旁一棵參天的老槐樹站穩(wěn)身形。這動作只在呼吸之間,路上行人也只見得一團青白色的人影掠過,待回過神時,那馬背上不知何時多了個高健的男子,扼著韁繩勒住了受驚的白馬。 阿殷驚魂未定,余光掃向馬背,大為驚詫—— 馬背上的人穿一襲茶色長衫,腰間沒有玉帶佩飾,只是尋常男子的打扮,然而面容卻是熟悉的,竟是定王!他雙腳立在馬背,高健的身材如鶴立雞群,冷肅著一張臉,也不瞧周遭閑人,只揪著那錦衣少年的衣裳,翻身下馬。 阿殷懷中的女童受了驚,瞧見那串冰糖葫蘆掉在了地上,后知后覺的哭起來。阿殷只好輕聲哄著,見女童的目光只在冰糖葫蘆上黏著,便道:“別哭,jiejie待會再給你買一串好不好?” 女童這才停下哭聲,抽泣著朝阿殷嫩聲道:“多謝jiejie。” 那廂定王立在馬邊不作聲,片刻后有個青衣男子撥開人群走來,阿殷瞧著他面熟,想了想才記起他是曾與陶秉蘭有過交情的常荀,惠定侯府的二公子,當今太子爺?shù)膬?nèi)弟。常荀是個直性子,瞧見縮頭縮腦站在定王身邊的少年時,抬手就招呼在他肩頭,“怎么還不長記性!傷到人了?” 那少年面目清秀,怯怯的往阿殷這邊瞧了一眼,“沒……沒傷到人。” 常荀聞言瞧過來,見著阿殷時卻眼前一亮,“你傷到那美人了?” ——阿殷今兒還是尋常女兒家的打扮,柔軟的煙羅襦裙襯出高挑的身材,發(fā)髻挽得利落,只選了珠簪點綴,沒有多余的裝飾,便更顯出如畫眉目。 常荀看美人的眼光過人,只掃了一眼,便覺得她若認真裝飾打扮起來,該是傾國之色。 心下多了幾分好感,更覺得弟弟這騎馬橫闖街市的行為十分丟臉,常荀當即瞪向少年。 那少年顯然很怕他,縮著頭道:“沒,沒。” 常荀當即押著他的脖子走到阿殷跟前。少年會意,立馬跟阿殷致謝,又同女童說了些抱歉之類的話,隨手摸出錠銀子扔給旁邊的糖葫蘆攤,吩咐他把下剩的幾十串糖葫蘆送到女童家里去,哄得小孩子眉開眼笑。 阿殷見沒甚大事,便想離開,瞧見定王的目光瞟過來,雖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自己,卻不能視而不見。不過定王今日是普通裝束,阿殷自然不敢貿(mào)然揭出他身份,于是遠遠的行了個禮。 定王看到了,只略點了點頭。 倒是常荀意猶未盡,聽少年說了方才經(jīng)過,瞧著阿殷離去時,嘖嘖嘆道:“會武的美人兒,有意思。” 定王斜睨著他,“陶靖家的。” “陶——”常荀聲音一頓,“臨陽郡主府上的?就是那天據(jù)說差點在馬球場打敗隋鐵衣的姑娘?嗐,可惜了。”感嘆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什么,滿臉驚訝的看向定王,“你,你,你居然認識除了隋鐵衣之外的第二個姑娘!” 定王:“……” * 阿殷回府后暫時將這件事拋在腦后,趁著陶靖有閑暇,又纏著他教她練武。 前世的結(jié)局像是時刻懸在頭頂?shù)睦麆Γ⒁蟛幌氡瘎≈匮荩偷昧碇\出路。以她目前的想法,陶靖是出身微寒的郡馬,依本朝慣例,并沒有休妻的資格,而臨陽郡主是寧可相看兩厭,也不肯放過陶靖,自然沒有機會和離。 想通過這條路跟臨陽郡主的謀逆撇清關(guān)系,似乎有點異想天開。 不能和離,又不被臨陽郡主的謀逆之心牽連,阿殷如今能想到的,只有舉告抵罪。 舉告也要分時機。譬如現(xiàn)在,即便阿殷尋到了蛛絲馬跡去揭發(fā)臨陽郡主,她兄妹二人和陶靖在這京城依舊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回頭是否搬石砸腳都不得而知——畢竟臨陽郡主的身后是姜家和代王、壽安公主等一伙人,阿殷自認沒那個本事跟他們對抗。 剩下的路,便是先豐滿羽翼,鋪好了退路,再從臨陽郡主府這坑里跳出來。到時候即便不能全身而退,能保住性命東山再起,也比留在臨陽郡主身邊一起砍頭的好。 這條退路就是定王。 定王這尊大佛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攀上的,阿殷久聞他殺神之名,律己待人都十分嚴苛,想要獲得他的賞識,讓他將來愿意出面保陶靖和阿殷兄妹,阿殷要走的路還很長。 她憋著一股勁練完了武,將彎刀遞給如意,一面拿了軟巾擦拭細汗,一面將瓊枝叫到跟前,閑閑的聊天—— “我前兒聽人說起你的身世,倒是叫人心疼。你還記得自己是哪兒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