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逃竄的任其洛很快被捕,械送汴京問責。既然是敗軍之將,皇帝的臉色又難看得不行,朝中那些眼色極佳的蘭臺言官,很快把矛頭一致指向任其洛。 皇帝在大朝的時候,親自把任其洛的請罪折丟在丹墀之下:“你不用假惺惺地請什么罪了!朕可以不問你涿州之役的大敗而歸,不過,你卻不能不跟朕解釋解釋長城口的守將,為什么射死他的箭上刻著你的姓氏?!也少不得跟朕解釋解釋,你的兒子被俘到夏國之后,為何好酒好rou地招待著,據說還要封侯?!還少不得解釋解釋,你家里藏著掖著的大塊狗頭金是哪里‘撿’來的?!” 任其洛驚得目瞪口呆,回過神來已經是老淚縱橫,在金鑾殿的地磚上,把額頭磕得一片青紫,連呼冤枉,但也無從置辯,最后只能說是受人栽害,但也說不出誰會栽害他。 皇帝雷霆震怒,唯一能夠為任其洛說話的吳王,大概聽了家中門客的勸諫,選擇了作壁上觀,沒有攪入是非中。只可憐了一把年紀的大將軍任其洛,很快被定罪磔刑,在汴京百姓的怒罵聲中遭了千刀萬剮的慘禍,除了被俘的兩個兒子,其余家口男子處斬,女子發賣。吳王此刻不僅掩面救不得,而且因著親緣的關系,怕遭到皇帝猜忌,自請降王爵,到遙遠的吳地閉門思過。 沒有人看見,西市的一片血海中,只有一個青衣的男子,遙遙地對著無人收殮的任家幾十顆人頭和一大灘血泊,認認真真拜了三拜。 趙王志滿躊躇,隔了幾日的朝會上慨然道:“任其洛真真是民賊!一片大好的形勢,如今因他的背叛,只怕岌岌可危。李維勵那里,雖然勇猛出擊汾州,但是迫于兵少將缺,偷襲了一下便只能還并州防守。請官家下旨,許臣弟領軍馳往并州——那里臣弟熟悉,可以協助李將軍收復汾州,再發兵涿州收復,將胡虜趕回他的草場上去放馬!” 皇帝一如既往地瞇縫著眼睛,冷冷道:“河南河北已經五丁抽一,馬上麥收的時節,田里連收麥的人都不足——好容易風調雨順的豐年,就任憑糟蹋了么?” 趙王不甘:“重新抽丁自然不妥,但此刻危機,可否調用汴京的禁軍前往?禁軍八十萬,但肯交給臣弟五十萬,聯合李維勵那里的人,臣弟便可翻盤!”他有獲勝的一件法寶,曾經靠此成功脫逃過,估計獲得小勝也不難——一旦獲勝,這支禁軍里的官員升黜任免,他就可以憑借賞罰軍功來任意調換為自己的私人,那時候,皇帝手中這支不許任何人染指的禁軍,就實際成了他的了! 趙王遏制不住心中的興奮,瞥了王藥一眼。 王藥雖離他遠遠的,同樣感到了這目光中宛如老虎玩弄到手獵物般的自信悠然。 ☆、12.12 這一場戰爭,完顏綽指揮得氣定神閑,倒也不完全因為王藥跟她交了底,還因為心中無所欲求, 既不想開疆拓土, 又不想劫掠財物,只不過是晉國挑釁在先、動武在先, 她從容抵抗在后。耶律延休驍勇,而策略毫不出王藥的預料之外,所以可以輕輕松松, 一邊打, 一邊做了最好的教材,一點點指導小皇帝蕭邑灃明白作為皇帝怎樣指揮戰斗。 云州城外是一大片草原, 美好的清秋午后, 陽光灑在黃綠色的草場上,完顏綽懷里抱著阿芍, 騎在一匹駿馬上,含著笑對蕭邑灃喊道:“皇帝先行, 阿娘帶你meimei隨后過來,有好的獵物,就看你這段日子的弓箭練得好不好了!” 蕭邑灃越發有英俊少年的模樣,清清秀秀一張小臉有三四分完顏綽的影子,又有三四分老皇帝蕭延祀的影子,完顏綽有時候看他的臉,會有些感慨,這個小兒郎是自己一手帶大,自從知道了他的母親——完顏綽的meimei完顏紓——和jiejie合作對付朝中反叛的勢力而送命,因而對這位親娘臨終托孤的養母兼姨母愈發孝順,人前人后總道:“沒有太后,哪有我的今天?” 此刻,少年皇帝騎在馬上,突然看見一只黃鹿,他雙腿夾著馬腹,抽箭引弓,略略一瞄,撒手放箭,那只黃鹿應聲倒地,周圍的人騎在馬上為他們的君主喝彩。完顏綽笑著對懷里的女兒說:“阿芍,你看看你皇帝哥哥有多厲害!” 阿芍拍著小手:“阿娘阿娘,我也要騎得快快的!” 完顏綽笑道:“好。手抓著馬鬃,腿夾緊鞍韉,不許閉眼,我要催馬了!” 她護著女兒,但也很大膽,馬鞭在空中一甩,發出嘹亮的“啪”一聲,訓練有素的御馬一聲長嘶,自然明白馬上主人的意思,撒開四蹄,在遼闊的草原上奔跑起來。風呼呼地從耳邊吹過,阿芍抓緊著馬鬃,銀鈴一樣的笑聲撒在草原上:“阿娘,阿娘,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天擦黑了,草原上的牛羊歸圈,篝火燃起,草原漸漸陷入了靜謐中,完顏綽對玩夠了的阿芍說:“好了,今日玩到這里,回營帳里洗澡吃飯。”她的馬“嘚嘚”地踏過營帳間的小路,營帳大小不一,奢簡不一,無論是奴仆還是官員,還是隨駕的將相王侯,少不得夫妻倆帶著孩子從帳篷里出來參拜太后一行,對太后、皇帝和小公主,說了無數的吉祥話兒。 阿芍笑瞇瞇地對大家揮手,但即將到自己住的地方時,突然問:“阿娘,其他小哥哥小jiejie都既有阿娘又有阿爺,我怎么沒有阿爺啊?” “你有啊!”完顏綽忍著突然泛上來的鼻酸,抱著女兒緩緩說,“你的阿爺,是個很英俊、很聰明的大英雄——他雖然不是契丹古老故事里那些斬巨蟒、戰魔神的大英雄,但也是無所畏懼、智勇雙全的大英雄。” 阿芍偏著頭問:“那么,我阿爺是不是也穿過黑山白水,去救被巨蟒和魔神困住的牧民了呢?” 完顏綽笑著把她抱下馬,親了親小臉頰:“是啊,他穿過黑山白水,去救他的父母親人,也去救其他人。救完之后,他就要回來啦!” 她的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但在阿芍看來,母親的目光溫柔動人,閃動著天上月牙兒的幽藍光澤,像一顆黑水河里產出的美麗黑珍珠。 在完顏綽悠悠的歌聲中,阿芍甜甜地睡去。完顏綽也覺得有些疲勞,正打算解衣就寢,阿菩的頭探進來說:“主子,陛下那里剛得到一條急報,想請主子看一看。” 這自然是軍報,完顏綽不敢怠慢,重新穿了衣服,到作為皇帝書房的那間帷帳中。蕭邑灃遞過一疊紙,肅穆地說:“阿娘,斥候在晉國打探來的消息。” 完顏綽看看挺厚的一疊,問:“最要緊的是什么?” 蕭邑灃經常經她這樣的考察,凝神說:“最要一件事,也是板上釘釘的:晉國的君王打算御駕親征。” “御駕親征?”完顏綽一愣,忖了忖說,“還有呢?” 消息非常多。從任其洛被殺,到吳王就藩,再到趙王請求帶領禁軍出征而沒有得到批準,隨后就爆出了病弱的晉國皇帝打算帶著趙王御駕親征的消息。 人馬是足足五十萬,加上一路上州縣調集的扈從,近乎百萬人伺候著皇帝。雖然知道這位晉國皇帝身子骨不好,但是這樣的態度出來,完顏綽還是吃了一驚,不敢稍有怠慢。 “都御駕親征了,想必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準備——其實我并沒有打算和他破釜沉舟……”完顏綽沉吟著,“得速速發旨給耶律將軍,叫他千萬不可貪功冒進!” 御駕親征的緣故,自然是晉國皇帝誰都不敢信任,五十萬的禁軍,與其交給自己的弟弟,不如自己親自帶著。而由于皇帝御駕親征,晉國的士氣倒是非常振奮,皇帝在真定府駐蹕,而定州則很快被反攻下來,重新插上了晉國的龍旗。 完顏綽不敢怠慢,分兵把守住燕山關隘和涿州,在岐州與長城口兩處也增派了重兵,又急招耶律延休入朝,商議對策。 耶律延休很快就到了云州,很松弛地說:“太后和陛下放心,定州我防守得松,叫他鉆了空子。如果想奪回來,也就是時間的事兒。晉國這位皇帝聽說身子骨極弱,永濟渠有快船特別是為他送藥的,等天氣一冷,我看他吃得消!” 完顏綽沉吟了一陣,摒絕他人,懇切地對耶律延休說:“延休,我并不打算吞并晉國的大片土地。涿州、岐州和定州一下,晉國必然著急——離他們的汴京是一無阻礙,唯余一座真定府可以搪一搪。但是我也想過,如果真的攻下了汴京,接下來又會怎么樣?” 耶律延休先是驚詫,接著又有些不以為然,直到完顏綽的問題拋出來了,他才擰眉沉思起來,好一會兒才說:“孤軍深入汴京,卻沒有洛陽呼應,也沒有關中四塞的險勢,也沒有齊魯的包抄,更沒有江南地方的漕運——孤懸一片地方,還是不能久遠。” 完顏綽笑著點了點頭。耶律延休接著自己說:“這形勢,以前王藥說過,現在想想,還是有點道理的……” 完顏綽表情一滯,嘆息了一口氣:“攻城掠地,別說我沒這個想頭,就是想,也不能一蹴而就。但如今晉國欺負到我們臉上來,教訓他一下也是該當。等他們知道這一仗打錯了,我們才能在和談中多要些東西,譬如并州汾州,譬如兩國的商貿,譬如歲貢的銀錢和茶葉、綢布、瓷器,還有……” 耶律延休一口接上來:“還有王藥。” 完顏綽竟然臉一紅,欲要嗔他,又覺得羞愧難以出口,那飛紅的臉頰配著她挑上來的羞怯一瞥,想說話又沒說的嬌媚姿態,耶律延休心里一蕩,旋即又酸楚氣餒,但緊跟著又坦然明快起來,低了頭對完顏綽說:“太后的心思……臣明白……真的明白。臣愿意為太后達成心愿的……真的……只要太后能夠高興……” 完顏綽不意他竟能夠如此,抬頭看著他。耶律延休反倒低下了頭:“太后,臣……還是談談接下來的戰略吧……” 兩個人在營帳里對著沙盤深談到深夜,帳外不時聽到呼呼的風聲。時間越來越晚,完顏綽不便逐客,打了個哈欠,掩著嘴說:“太晚了,看樣子,外頭天不大好,你住的營帳在皇帝行營的最外圍,回去要過幾道柵欄,經幾道盤查,不如就住在這里。我么,我在后面另有營帳,我去后面住。” 她起身動了動盤坐得酸麻的雙腿,剛揭開氈包的矮門簾,頓時一陣大風卷著茶盅大小的雪片吹進來,寒氣颼颼的,吹得完顏綽退了半步,差點踉蹌。 外頭一片白茫茫的,云州的深秋,迎來了第一場大雪,才下了一個多時辰,居然已經在外頭的草地上堆起了尺許厚的積雪。頑強燃著的小堆篝火邊,放哨的禁衛披著厚厚的羊皮斗篷,頭上的狐貍毛暖帽上堆著一層雪,依然巋然不動地站著,像一尊雪人兒似的。 耶律延休搶步上來扶住她,扶住之后很快把手松開,垂在身側,低聲道:“太后小心。”他也看見了外面的大雪,詫異道:“下了這么大的雪?太后怕冷,還是別在外頭走了,回頭濕了靴子,渾身寒冷要很久才能回暖呢!還是臣出去,順便巡查一下防衛,讓太后放心。” 完顏綽叫了聲“等等”,返身去取了一件厚厚的貂嗉斗篷,踮起腳披在耶律延休的肩上:“延休,你為我做了這么多,我無以為報,這貂皮是東邊靺鞨進貢來的,你搪搪風寒。” 斗篷極其溫暖,而耶律延休的心幾乎都灼熱了起來。他就勢伸手握住完顏綽為他系著領口帶子的手,期期艾艾地:“太后厚賜,臣何以為報?!” 完顏綽愣了片刻。 若在先前,她的美麗和嫵媚是她收復人心的極好的武器,用自己的女性魅力征服男人是她之前無往不勝的武器。可今天,她卻瑟縮了一下,默默地把手抽了出來。 耶律延休空握著領口厚厚貂毛,悶了一會兒又小心地問:“若是……這場戰爭里,王藥未能回來,又或者……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太后可否……給臣一個機會?”他低著頭,打算好了聽最令人尷尬難受的話,但又有些期待。 完顏綽悚然警覺,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凜然地說:“王藥若是因誰而死,我必然恨那人一輩子;若是晉國弄死了他,我就算拼盡全國之力,也要為他報仇。”她的手重新撫到耶律延休領口的貂嗉上,毅然地說:“延休,我把你當最好的臣子和朋友,你,不要讓我失望。” 耶律延休已經是一臉失望,和先前比起來,簡直是斗敗的公雞一樣,但還是沉沉地點點頭:“太后放心,臣的一顆赤心永志不變,誓為太后效忠效死!” 完顏綽認真地點點頭:“延休,我知道!我懂你的心!” ☆、12.12 北邊的寒潮綿延到真定府,一路都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天氣也是滴水成冰。護駕的禁軍、守城的士兵無不是滿頭滿手的凍瘡,腫得饅頭似的。 御駕親征的皇帝不出所料地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寒潮中陷入了舊病復發的困擾中, 只見隨軍的御醫忙得焦頭爛額, 跑得風車似的。而大家巴巴地盼望著的皇帝幾天無法露面指揮,內里勉強傳了幾道旨意, 只能又全權委托弟弟趙王處置政務。 趙王好容易得到了一點權柄,立刻馬不停蹄地用了起來,二十萬禁軍被他指揮著跋涉到并州支援他的私人李維勵。這樣的天氣, 受命到并州增援的士兵們怨聲載道, 罵娘之聲不絕于耳。趙王急于求成,不僅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到禁軍之中指揮, 而且為了立威, 在天寒地凍的真定府把一些口出怨言的士兵剝掉衣服一頓臭揍,挨打的死了十之七八, 尸首裹上草席丟到城外。這才勉強壓制住了不聽話的人。 被迫作為增援的士兵行軍在雪地里,在官道上踩出一道污濁的黑色雪泥道路, 凍斃在行軍路上的士兵不知凡幾。禁軍一直是皇帝的親兵,在汴京嬌氣奢侈慣了的,如今又不是正主兒指揮,還弄得死去活來的,可想而知內里人心的翻騰。 趙王也算是孤注一擲,但是結果不容樂觀。 北方民族習慣于風雪中奔馳往來,越是這樣極寒的天氣,越是如魚得水。夏國首先是在涿州增兵,眈眈之勢對著真定府里三十萬禁軍。而并州卻沒有解圍。因為李維勵在并州很快被耶律延休的軍伍團團圍住,斷掉城中進出的路徑,大有把一城人圍困致死的意思。而援軍雖然人到了,卻袖手旁觀——狼狽到來的士兵大多都凍傷了,渾身僵硬,臉色黢紫,開弓都開不了!任憑趙王的親信將領怎么拿高官厚祿哄勸都沒有用。 真定府傳出皇帝的旨意,又命前往并州的二十萬禁軍火速回援——一來一去,死傷于途近半。而皇帝自己也病體支離,強撐著出御幄,邊劇烈咳嗽,邊命人把趙王帶來問話。 “這樣的險境,你到底想做什么?!”皇帝邊咳喘,邊指著弟弟怒罵,“朝廷養了這么久的精兵,是給你這樣來回折騰的么?” “官家!”趙王猶自抗辯,“李維勵那里就差一點火候!只要取下應州,包抄夏國太后駐蹕的云州,涿州之圍自然破解。”他指著王藥:“是他說的!” 皇帝冷笑著:“王藥早先就說過,云州是夏國駐蹕的重地,眾兵環衛,朕和這里眾卿都親耳聽到。你和他又有什么私謀?出的什么愚蠢的主意?!”他雖然形容虛弱,但眼睛里殺意陡現,對趙王笑道:“禁軍折騰不起了,朕把洛陽的虎符交給你,你親自從洛陽前往并州增援李維勵,若是成了,朕加封你為汴京府尹——你曉得的,素來只有儲君可以擔這個位置(1)——好不好?” 他不等目瞪口呆的趙王應下來,已經對兩邊的人喝道:“還不快為趙王備馬,備弓箭,備六十名近衛士兵?事不宜遲,今日就出行吧!”然后“當啷”一聲,把一塊洛陽的兵符丟在趙王面前的地上。 這種情況下拿到的虎符,可想而知能被調遣的人馬日后必然陽奉陰違。而在這樣的天氣和局面下親自前去并州增援李維勵……趙王腿一軟,在他哥哥緊跟著響起來的劇咳中搗頭求恕。而皇帝咳喘到咯血,根本說不出話來,直接被御醫扶進了大帳內。 皇帝一病來得嚴重,御醫再次告訴眾臣“官家今日終于醒過來了”已經是兩三日后。皇帝醒過來之后,亦無從休息,急急把戰報要進御幄,過了良久,在外頭等候的隨侍朝臣們聽見近侍宦官出來傳旨:“請郎中王藥覲見。” 王藥的心狠跳了一下,頗有些在并州城頭即將挨鬼頭刀時的緊張。他回頭望望三哥王茼,對他笑了笑,目光又越過高高的真定府城墻,望了望遠處灰云凝滯的漫漫天宇,望了望殘雪堆積的青石板地,又望了望被屢屢戰敗的絕望籠罩著的眾臣,輕輕撣了撣衣襟,跟著那個宦官進了皇帝的御幄。 御幄里燃著好幾個火盆,溫暖得有些燥熱,王藥進門急速瞄了一眼狀況,對著里側榻上的皇帝磕頭行了大禮。 皇帝輕聲地咳嗽著,叫人把他扶起身,用好多個迎枕靠著,一張臉越發萎黃,只有兩個高聳起的顴骨上是一片病態的潮紅。他烏沉沉的瞳仁直直地盯著王藥,好半天才開腔道:“你是個聰明的人,你來說一說,這次趙王領了洛陽的兵馬援救并州李維勵,勝算大不大?” 王藥凝神道:“臣不太了解洛陽兵,但臨時抱佛腳,勝算不是很大。” “并州該棄守?” 王藥道:“折損太大,不如棄守——不過,李將軍的脾氣,寧可殉城,也不會棄守吧?” “為何?” “李將軍一片丹心,但是不諳民心向背。堅守天寒地凍的孤城,很快糧絕,自然是搜刮百姓以養兵。百姓自然有怨,怨則城不守。”王藥最后道,“他不過貪一己之名,卻草菅萬民之性命。臣骨子里瞧不起這樣的‘忠臣’。” “哼,王藥,”皇帝陰沉沉道,“朕告訴你,誅殺你的圣旨已經擬下了,而且株連你的妻子!” 王藥進御幄之前緊張,此刻卻極其坦蕩,笑著抬頭說:“那就請官家發旨吧。” 皇帝反倒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道:“你猜得不錯。夏國用箭射了招降的帛書進去,許諾不屠城,不劫掠,不傷百姓,發放糧食,分編士卒。并州士兵和百姓串通倒戈,捆綁了李維勵,打開城門,迎進了夏國的匪兵。李維勵在夏國將軍耶律延休的馬前一頭撞死,做了報國的烈士。而趙王正在半路上躊躇,不料壺關之南,夏國大將帶人圍困了趙王和六萬的洛陽兵,趙王只交戰了兩回就被俘了。金狼旗再次插遍并州,更沒想到的是……” “沒想到夏國說話算話,不屠城,不劫掠,不傷百姓,發放糧食賑濟,把士兵分散編入他們的斡魯朵隊伍里,是不是?”王藥眉棱一挑,笑道。 皇帝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夷狄之君,頗有見識。仁義的名號傳得極遠……聽說,連幽燕一帶,百姓也暗自傳說,歸夏國,則可保安居樂業。愛國的忠忱,都到哪里去了呢?”他真的氣郁,奮力拍了拍身邊的枕頭,然后一陣咳喘得透不過氣來。 王藥等他平靜了下來,才朗聲道:“百姓所需,不是一姓的國家,也不過是安居樂業,甚至不過是吃飽飯而已。李維勵的貪,是貪名——為有這‘忠’的虛名,不惜傷害士卒和百姓;趙王的貪,是貪權——為了獲得禁軍之權,獲得金匱題名之權,不惜挑起兩國征戰;還有……” 皇帝瞇著眼睛,勾起一邊唇角笑了笑:“還有朕么?朕的貪是什么?你不妨直說。” 反正要死了,直說也無妨,王藥稽首為禮:“臣身為晉國之臣,向官家諫言,話不中聽,要請官家為自己身子制怒。其實也沒有別的諫言,不過是古詩中的一句:‘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官家有英雄心,想一統山河,功同堯舜,卻不知近百年來亂象,北方契丹已然強盛,武力并不可屈。既然如此,何妨以道德同化之,使其與我大晉共同化育百姓,共享天下大同?” 皇帝又是好久沉默不言。王藥心中郁結已久的塊壘抒發出來,居然有些亢奮,又一次稽首道:“臣言盡于此,請官家下旨賜死。” 皇帝只字不提,卻問:“五十萬禁軍,五十萬民伕,勞師動眾行軍至真定府,此刻退兵,正是給夏國進犯我們的好機會。朕可以不圖收復并州應州,但若再失掉了屏障北方的幽州和燕州,豈不成了社稷的罪人,祖宗的不肖子孫?!” 王藥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過此時的決議,只能皇帝自己來做。 皇帝懨懨地閉著眼睛,思忖了好久才說:“他們花了幾倍的人力,死傷遍野,必要生擒安廷,想來以為他是朕的弟弟,可以憑借著他來脅迫我們。其實,趙王不足為慮,但是這番御駕親征的折騰,朕也看明白了,天意不亡夏……只能朕屈節為社稷、為天下蒼生,求得一個‘和’字。” 王藥道:“官家圣明!后世的人自然盼著漢家疆域至大,天下一統至美,文治武功至偉,卻不知開疆拓土、敷文圣武的代價是什么。不在其中,旁觀者說些嘵嘵的話,自然不關痛癢。” 皇帝長吁一口,對王藥冷笑了一聲:“向夏國買個和平,需要多少銀錢?” 作者有話要說: (1)按宋制,皇太子兼開封府尹,本文的汴京,就是宋代開封(開封當時稱謂繁多:汴梁、汴京、東京、開封),不過就不再更換名詞了。注意啦,包拯雖然也擔任過開封府尹,但人家其實是副府尹,正的一定是儲君。 估計這章行文晦澀。與愛情無關,與王(zuo)藥(zhe)的三觀有關。 其實吧,真的是個兩難話題,前面也有讀者提到過,站在民族立場,國家立場,算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