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戚蕓菡氣得顫抖起來,杏核眼瞪得圓溜溜的,直接看向王藥,最后笑了幾聲道:“四郎,你還結過幾次發?” 完顏綽笑瞇瞇看了看王藥:“卻疾,應該是兩次吧?只不過咱們倆結發為夫妻更早些,對不?”她挑釁地瞥著戚蕓菡,盤算著怎么先殺殺她的氣焰,再好好地整治一下她。 她們倆此刻是斗氣,王藥心里卻有另一番窘急:戚蕓菡不知道他另有一重“面首”的身份,但趙王或王泳、王茼等卻是曉得他與夏國太后之間的關系。完顏綽此刻在這里,決不能露餡兒,若是斗氣斗狠了,把不該叫人知道的話說出來,或做出遮掩不住的事來,他王藥之前的經營打了水漂不談,還可能給完顏綽帶來危險。 不消他說什么,完顏綽自己經多了大風大浪,只看看王藥為難的臉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剛剛的快樂也難免地被這不和諧的插曲攪亂了,她心里不忿,眼睛里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股熱辣辣的殺氣來。 下頭有夏國的高手,若是想神不知鬼不覺殺掉戚蕓菡這個討厭的女人,也是易如反掌的。她忖度著怎么下命令可以不把事情鬧大,又能實實在在出了這口惡氣,但覺王藥拉起了她的手,朗朗地對他面前的新婚妻子說:“蕓娘,你是父母之命的妻子,她是結發的愛侶。你是人人稱道的賢惠人,先也說知道‘七出之條’里談‘不妒’。我今日要看一看,你做不做得到。” 這話很拿魂。完顏綽頓時覺得解氣,心里的惡念也不那么騰騰地往上漲了。 而戚蕓菡頓時萎靡下來,只喃喃地說:“四郎,聘則為妻……” 王藥點點頭打斷說:“沒有人不承認你的名分。” 戚蕓菡松弛了一點,看了看完顏綽,深吸一口氣,主動道:“這位meimei……” 完顏綽側臉狠狠剜了王藥一眼,卻轉頭對戚蕓菡笑道:“你果然是不妒的‘好’妻子。我和卻疾,情深意篤,只怕日后還需你的成全。不過我白提醒你一句,好像還是叫‘jiejie’比較恰當。”她把“成全”二字咬得極重,順帶一只手在背后狠狠擰了王藥一把,他咽喉里低低地逸出“呃……”的一聲,忍著痛把那只施暴的手從背后抓過來握在手心里。 在戚蕓菡看來,這一對你儂我儂、恩恩愛愛,連站在一起都是雙手相握,盈盈對視,目光中仿佛火花四溢。她頹然道:“你能這樣夸我,我受之有愧。jiejiemeimei不過是個說法,若能效法娥皇女英,共同伺候好丈夫,也是我們的福氣。” 完顏綽轉臉嬌聲問王藥:“娥皇女英是誰?” 王藥低聲說:“以后告訴你……” 戚蕓菡實在不明白,面前她這位情敵,除了美得張揚跋扈之外,到底是哪里吸引了王藥?讀書少,品性壞,兇悍簡直寫在臉上,嬌媚得也近乎yin_蕩。可是也許男人就喜歡這樣的狐貍精吧?她哀哀地想著,只覺得上蒼不公,叫她身為一個女人,不得不在另一個沒有明媒正娶的女人面前失掉自由,失掉尊嚴。此刻她唯有極力表演好正妻的角色,來補償自己的所失,因而對完顏綽挺了挺胸,慈和地說:“那么,等你脫籍之后,我會給你名分。” 完顏綽又轉臉問王藥:“脫籍是什么?” 王藥尷尬:“以后告訴你……” 要讓小母狼知道“脫籍”指妓_女樂戶等脫離低賤的樂籍——戚蕓菡把完顏綽當成了王藥青樓薄幸的女人——估計她當場要炸開。 戚蕓菡最后說:“四郎,今日婆婆身子不爽利,我出來時間亦不能久。你送了她,也早些回去,昨晚沒有定省,婆婆一直在念叨你,怕你又做荒唐事。”她瞥了完顏綽一眼,盡力端莊地轉身離開,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涌起來酸酸的滋味幾乎要把整個人淹沒了:王藥看向那個艷美女子的眼神,滿滿的都是愛寵,這樣的神態,她為什么從來沒有見過? 俟戚蕓菡離開了,王藥從窗戶簾子里看著她乘著車順著石板街離去,才回頭對完顏綽道:“還是趁著沒有關城門,早點回去吧。入她的眼是小,若是叫其他人拿住把柄,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辦。你到這里來,確實太冒險了!”他不忍說,但還是得說:“不僅是汴京不宜久留,晉國也不宜久留。你但想想阿芍,也不能拿自己冒風險。” 做母親的當然也對女兒日思夜想,他們的相聚是異數,分別才是常態。完顏綽想著離別,不由用力在王藥身上掐了一把,他咬牙忍著,任憑她任性地用勁。 掐夠了,完顏綽撒嬌斗氣的神色褪去,重新變得凝重起來。她看著窗外漸漸偏斜的太陽,點點頭說:“我明白,問清你的打算,我也該打算起來。雖然你有謀劃,但畢竟兩國交戰變數極多,下一次再相逢,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樣子……” 心里會有惶恐的不確定感,但只能一步步照著既定的方向走。完顏綽瞥眼看見王藥欲說還休的樣子,笑笑說:“我知道,你不用一遍一遍啰嗦了:不屠城,不殺降,給萬民多留活路……民為上,社稷次之,君為輕……與其殘民以逞,不若曳尾泥涂……”她笑著,眼淚落了下來,他一條條寫在《帝鑒》上,她一條條讀了。天底下不是誰都有福氣托生到帝王將相的家里,有福氣按自己的所學所想做一番大事業的。她極力讓他的理想在夏國實現,讓男人能得到他心目中的無上功德。 她心里的所想仿佛被王藥知曉了一般,他一把把她拉進懷里,這次倒沒有親吻和撫摸,仿佛久違的知己好友一樣,只是靜靜地心胸相貼。好一會兒,他似乎吻了她的發髻一下,然后松開她,擦掉她臉頰上的淚珠,輕輕道:“我送你下去。果子多買了不少,你可以慢慢吃——但涼的東西還是要克制,身子骨最要緊。為了我,為了阿芍。” 王藥一直把完顏綽送到城門口,還打算再送一程,完顏綽在車里笑道:“別送了,再送,你今晚又回不了家了。我大約還有兩三日就走,不管我住在哪兒,我的人都在老地方等你,和昨兒個一樣。”其實也不舍得分別,揭著車窗簾子的一角,反復地說:“你回吧,你先回,我看著你進城門。” 這里還在膩歪,那里卻有一個人跑得氣喘如牛,看見王藥眼睛一亮:“四郎君!可算找到你了!” 這是王家的小廝,王藥皺眉問:“你怎么知道在這里找我?” 小廝扶著膝蓋喘著氣:“少夫人說,四郎君必然在城門口,果然給小的找到了。” 王藥“呵呵”兩聲,背手道:“那你來找我做什么?是少夫人怕我不回家?” 小廝搖搖頭:“要請四郎君趕緊地回家。” 王藥問:“我父親知道了?發脾氣了?”他相當篤然,有過那么多經歷,這也不算啥。 “不是。”小廝卻說,“是夫人……夫人不行了……” 王藥登時愣住了,有一會兒沒反應過來,直到背后馬車里傳來完顏綽焦急的聲音:“快回去!”才從一片迷霧中清醒了些,心里像被火燒似的,疼到無法呼吸,甚至來不及回頭再說一聲“再會”,便一把捋好馬韁,飛身騎上去,順著朱雀門的御道直朝家奔去。 傍晚時分的汴京還相當熱鬧,沿街的小商小販正是叫賣晚上餐點菜肴的時候,御街挨挨擠擠的無法跑得起馬。王藥只能勒著韁繩,把馬丟給那個氣喘吁吁的小廝,自己下馬朝家狂奔。騎馬,這一段路不算什么,但靠兩條腿去跑,很快就覺得呼吸發滯,兩條腿灌了鉛似的沉重,心臟更是跳得擂鼓似的,連耳膜都被催得嗡嗡直響。 王宅的大門半開著,王藥甚至來不及說什么,推開門頓了片刻,又順著甬道朝正屋而去。門口守著的幾個丫鬟婆子,眼圈都紅紅的,嘴角下撇,都在忍著淚,見王藥回來,紛紛道:“四郎君可算回來了!” “我娘怎么樣了?!” 一個大丫鬟說:“請了汴京城里有名的一個醫士,也施了針,也灌了藥,現在僅就拿人參吊著一口氣,喉嚨里呼嚕呼嚕的,嘟嘟囔囔了半天,阿郎才聽明白,夫人是想要見一見四郎。”她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捂著嘴猶自在忍。 他昨天不歸家定省,今日又只顧著自己陪完顏綽玩樂——哪里像個兒子!王藥雙膝幾乎抖得不能行走,扶著門覺得喉頭發腥。好容易到了寢臥外,他的哥哥、jiejie、嫂子,還有戚蕓菡都在外頭,或踱步嘆息,或輕泣拭淚。二姐過來抓著王藥的胳膊,紅著眼眶低聲道:“你可算知道回來!快進去!” ☆、12.12 王藥愧疚、怖畏、傷心……五內俱沸。寢臥柚木的門扇,他推開時感覺有千斤重,門樞發出輕微的“吱嘎”聲,在耳朵里仿佛鳴雷似的。掛著醬色紗帳子的床上, 臥著他的母親, 一聲聲呼吸和低細的話語因為帶著痰喘哮鳴音,使人感覺驚心動魄的。坐在床邊的除了一個在診脈的醫士, 便是他的父親王泳。 王泳冷冷地望了王藥一眼,似乎有千萬句要罵他的話正醞釀著,但是他回過頭, 對床上的人格外溫柔地說:“你哪里糊涂!一點都不糊涂!你看, 不是咱們阿藥回來了么?……不是做夢,哪里是做夢!真的是阿藥回來了。你呀, 怎么都忘了?阿藥已經娶了蕓娘, 馬上要給你生大胖孫子了!……” 父親側身讓了一點空間出來,王藥一把擦掉臉上涼颼颼的淚珠, 擠出一個真切地笑,跪在母親床前:“娘, 阿藥回來得晚了。你放寬心,阿藥聽您的話,什么話都聽……” 前兩日是回光返照,今日是真正彌留。中風偏癱的老人家,臉上是異樣的潮紅,目光顯得空洞而茫然,喉嚨里嘶嘶吼吼的,嘴唇翕動,一直在說話,可是任誰都聽不懂。王藥只能握著母親的手,一遍遍地跟她說自己回來了,可是母親雙眼空洞地望著帳子頂,胸口起伏得越來越快,人也是越來越難受的樣子。 王藥已經淚如泉涌。 他是母親最后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父母都已經中年。他從小就想法奇特,不中繩墨,調皮搗蛋后挨罵挨揍都是常事,父親常常是握著戒尺恨鐵不成鋼的面孔,記憶中最溫柔的永遠是娘。 母親縫補他頑皮后扯破的衣物,母親剜著眼笑罵他“淘氣鬼”,母親攔著父親打下來的板子,母親給沒酒喝的他塞些銀錢,母親哭著對他說“你可都改了吧……”,母親在臨安的城門口送他到汴京趕考,母親揮淚對被謫貶并州的他勸慰“好好做事,好好做官,爭取章刺史一封稱贊的‘八行’,能讓官家把你赦回來……” 人人都覺得這是溺愛,可王藥心里,這是他最堅實的后盾,他知道無論什么時候,無論發生了什么,世界上還是有一個人沒有條件地愛著他的。 今日,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娘親已經躺在床上認不得人,已經“呼哧呼哧”透不過氣,已經雙眸茫然無光,已經雙手抽搐、胸膈起伏……王藥知道,人之將死,無藥可救。他只能緊緊握著母親干瘦的手,把頭埋在她的臂彎里,哭得發不出聲音。 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唯一能減輕些愧疚感的,也就是在母親這最后一小段光陰里,他沒有缺席,沒有給她留下最后的擔憂和遺憾。 不知道什么時候,王藥覺得背上被人拍了拍,抬起頭時,他掌心中那雙抽搐的手已經不再抽搐了,靜靜地被他握著,從溫暖慢慢變成了玉石一樣的溫涼。王藥不敢抬頭,面前一片模糊,倒是父親淡淡地說:“也莫要過分傷心了。人總歸要有這一天的。只恨……是讓我來承擔日后的孤單了……” 外面的人得到消息,進門后各異地哭起來。寢臥里一片嚎啕聲。 王泳似乎厭煩這樣的聲音,皺著眉道:“有些頭疼……阿藥,你陪我到外面堂間吹吹風吧。” 王藥渾身被傷慟抽干了一樣,此刻反倒要父親把他扶了起來。 堂間是一間穿堂,前后通透,中間架著一臺屏風。中戶人家簡單,柚木的架子,髹著紫褐色的漆,中間的板壁上裱著厚紙,一面畫著蘭花萱花,一面寫著詩賦。王泳坐在椅子上,凝視著屏風上的字畫,手指叩擊著膝蓋,喃喃地似在自語一般說:“能一起相濡以沫一輩子,其實很不容易的。磕磕碰碰誰家沒有?也不過因為想著:這是我的妻子,她為我cao持家務,為我生兒育女,她知我、懂我、善于開解我、愿意協助我,所以我們能這樣在一起一輩子,是前生修行了多久才換來的?” 他看了看立在身邊,玉樹一般瘦高英俊的兒子,竟然露出些贊許的笑容:“阿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天地光陰,聚散合離,都不能一成不變,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對你娘,一輩子,不能移轉。生或者死,也不過是暫時的分別而已,我們總歸還會在一起。” 王藥淚流滿面:“爹爹,我卻勘不破,怎么辦?” 王泳對著兒子笑了笑:“勘不破就勘不破,我們都是紅塵中的人,要勘破干什么?你但凡記住,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多少不能朝朝暮暮的情感,化作埋在心底里的相思記憶,它也還在……它也還在……” 王藥凝神不語。王泳仿佛并不很悲戚,卻感慨良多,道:“生死有命,你這次能夠從夏國回來,其實我和你娘已經很欣慰了。人生總有許多不稱意的事,越到年紀一把,越是有這樣的感觸,然后倒也看得開了。扶柩回老家,總是要的,朝廷里也不好攔。但你和幾個哥哥,可能會遭奪情——你也不要傷心。你心無掛念,很多事可以放開手去做。” 王藥不由震驚:“爹爹!” 王泳笑著擺擺手:“你還不懂么?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勘不破的那段事,就不要勘破了,爭取一下也是值得。人生一輩子,能有幾個真心珍惜的人呢?何況,趙王行事,我雖迂,卻不傻,心里還是明白的。這樣的人若是憑借陰謀算計、賣國求榮成了國君,是晉國之福么?”他“呵呵”笑了兩聲,也不是苦笑,也不是冷笑,沖淡平和得很,只是對兒子吩咐了最后一句:“但你讀的圣賢書,永志不能忘,為萬民立言,為天地立德——哪怕并無人能夠懂你,也要無愧于自己這顆心。” “爹爹……” 王泳對他揮揮手:“去換孝衣吧,收殮守孝,都是極其折磨人的事。我經歷的事多了,如今記性不那么好,也好,也就不那么容易傷心。” 王藥平靜了好多,垂手道:“是。那兒子下去了,父親保重身子。” 王泳點點頭,閉目似在養神。王藥離去的時候聽他在喃喃地念:“老來多健忘……” 王家四個兒子都在朝廷為官,母親去世,自然一齊上書請求丁憂。大約皇帝和趙王、吳王等也商議了,下旨溫語撫慰,又言如今兩國交戰之勢一觸即發,不能分毫懈怠,朝中一時去了四人,未免有些不妥,所以王家兄弟,年紀長的兩位在家守制,年紀輕的王茼和王藥奪情,只給二十日回鄉治喪,之后仍然回汴京就職。 這是意料之內的事。趙王又格外叫人來傳他的意思:“官家說,王家三郎四郎既然并不守孝三年,那么,家里娘子是女眷,在路上來回奔波甚為疲勞,不如在汴京披麻守制便了。”王藥略略沉默,問王茼道:“三哥,你怎么看?” 王茼冷笑道:“連女眷都要扣著,其心昭昭。但是我們能怎么辦?抗旨?” 王藥默然了一會兒,望著遠方道:“先回鄉治喪吧。他們不要臉,我們倆活人還能給尿憋死?” 他突然出語粗俗,王茼吃了一驚,但痛痛快快一罵,也不似剛剛那么憂慮了。 趙王派人送來賻儀,沒成想后來吳王那面也送了過來,都是極客氣的模樣。王藥一副苫塊昏迷的模樣,配著他原來就有的呆滯神色,也不勤拜謝,也不表忠心,依著大樣子跪叩回禮。然后裝殮好棺槨,一路送回故土臨安去。 喪儀的繁忙和勞累,沒有經歷過不敢想象,他一身麻衣孝服,頭上裹著白布,騎在馬上頭腦里只覺得昏沉——連著幾晚上沒怎么睡,悲憤傷心不一而足,仿佛和尚誦經作法的木魚鐘鈸聲,還追著他在敲打著,敲得胸悶氣短,耳朵里一個勁地鳴著。 送棺槨的牛車在一聲鞭響后終于開動了,回鄉的女眷們坐上了牛車,送柩的王泳也乘了小轎,不回臨安的女眷們則是一身素衣,解散頭發在后面哀哀地哭,長長的隊伍迤邐著踏上了回鄉的路途。 剛出汴京,人煙稠密的地方,還時不時有人停在路邊看一看這只長隊。王藥撒下手里一把紙錢,看著它們白蝴蝶一般翩翩地從天空落下來,有的落入溝渠,有的飄上樹梢,有的被踩到足底的泥濘中的,也有的飄落到一邊的草叢里。 他抬起頭,看著這一條熟悉的官道,前兩次出來,他還是滿懷著一顆激越興奮的心,從這里去找他的愛人,今日卻變作給娘親扶柩歸鄉。眼睛無意間一瞥,卻在槐柳林邊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不便戴孝,但也穿了一身素潔的白衣,怕人覺得突兀,腰間鸞帶和肩上披帛用了清淺淡藍的月色絲絨。烏油油的頭發垂在耳邊,簡單的螺髻不加裝飾,耳珰、瓔珞,以及她最喜歡的黃金臂釧全部摘掉了。她抬起眼睛,下眼瞼上微微的紅腫——她從來沒有見過王藥的母親,她只是為他失去了母親而感同身受,傷心哭泣。 王藥胸中頓時像被錘子狠狠地砸過,劇烈地痛了一下,緊跟著松乏酸脹得想哭。他只能以目光示意她:他懂,他都懂,他會好好的,她也要好好的。 他本就在棺柩的最后壓陣,此刻特意騎行得更慢了點,對她屢屢回頭。 完顏綽看了他一眼,卻對著王泳的小轎和那具棺柩,叉手屈膝,折下腰肢,行了婦人參拜長輩的大禮。 王藥張著嘴差點叫出聲來。完顏綽沒有看他的表情,執拗地保持著低頭行禮的姿勢好一會兒,才起身抬頭,看了看王藥,一聲不吭,折返回那密密層層的槐柳林里。 王藥本來頭腦昏沉,這會兒才想明白她的意思:早在他們在篝火邊用契丹的禮俗簡單地辦了婚禮之后,那個晚上,他和她又簡單地拜了天地,互相交拜對方,唯獨缺一個拜父母高堂的禮數。那時候她還開玩笑說要跟著他到臨安去拜舅姑——原來她一旦有了心,言出必行,就絕不是開玩笑了! ☆、12.12 二十日后,王藥與哥哥王茼回到了汴京。匆匆忙忙處置喪儀,是極其累人的事,現在改成在家居喪, 兄弟倆互相看著對方瘦了一圈, 憔悴枯萎的樣貌,都是深深地嘆氣。可是, 死者長已矣,生者的生活還要繼續。 王藥回到自己住的院落里,戚蕓菡一身孝衣, 正坐在樹下縫制一件衣服。見王藥來了, 她急忙起身,帶著討好的笑容說道:“郎君回來了?你瘦了, 這段日子生受了吧?” 王藥雖然不喜歡她, 但他一直以來都并不是那種刻薄的性格,所以只是離戚蕓菡遠遠的, 仍是表情溫和地說:“喪禮的事情多,又一直不曾好好睡眠, 瘦是難免的。” 戚蕓菡道:“我到廚下給你做點吃的去。居喪雖不能大魚大rou,但若一味地無心飲食,人被拖垮了,娘在天上大約也會心疼你。”沒等王藥答應,自說自話就去了廚下。 等她再端著食盒過來,丫鬟對著側廂的書房努努嘴,輕聲道:“四郎君已經進去了,剛剛我探頭看了看,睡了。” 戚蕓菡一陣失落,又不甘心,叫丫鬟挑起簾子,輕手輕腳地進去,想確認他是不是真睡了。 王藥真的睡著了,他和衣躺在讀書的矮榻上,一條蓋腿的薄毯子覆著他肩膀到肚腹,人便也蜷縮成一團,抱著自己的胳膊。戚蕓菡細細看著他的臉,他呼吸勻凈,睫毛投下一團陰影,那雙因為疲勞而略陷的眼睛倒也深邃得好看起來。戚蕓菡怕他著涼,從竹箱里捧出一床棉被給他蓋上,他輕輕地哼了一聲,抱著胳膊的手攤開,領口露出一截精勁的脖頸。戚蕓菡心里一動,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意漾漾地浮上來——這不僅是那個訂了親的表哥,這還是她托付終身的丈夫。 還沒看夠,王藥突然睜開眼睛,眼白里滿布著血絲,她離得那么近,猛一瞧還覺得心慌。 王藥反應更快,一挺身坐起來,警覺地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戚蕓菡磕磕巴巴說:“先是給你送吃的,后來……怕你冷……” 王藥低頭看了看身上蓋的棉被,目光略柔和了些,但仍是說:“謝謝你關心。但是三年守孝,你也知道,若是弄出夫妻同房的笑話來,你我名聲就都毀了。” 他對付戚蕓菡,總是一舉中鵠。戚蕓菡剛剛浮起在心窩里的一絲愛意,瞬間被他打擊得連想都不敢想,低了頭說:“是,四郎,我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