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正說著,腳步聲又傳過來,門又“吱呀”一聲開了,王藥揮揮手:“你們去公館等我吧。我若晚上不回去,自叫人來送信。” ☆、fangdao 汴京寸土寸金,人居的屋子也與臨安不同,王家是個大族,住在里頭便覺得狹小。王藥順著長長的甬道, 跟著老門房往里頭的正屋走, 青石板的磚縫里長著茸茸的草,甬道兩邊的墻上時不時探出一兩枝花、一兩枝青澀的果子, 有的院落中還傳出孩子的笑聲,有的則是孩子讀書的聲音。王藥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這樣隨常的聲音, 和他八_九年前在臨安的家里聽到的一樣——這, 還是那個王家。 老門房絮絮叨叨跟他念著:“這幾年家里不大好,江南的稅收重, 考上進士舉人又難, 阿郎(1)年紀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 內里原本憑夫人撐著,現在夫人又這樣, 唉……”他大概年紀大腦子糊涂,說了一會兒就開始顛三倒四的,一會兒說“四郎君死在外頭了”,一會兒又說“四郎君到底是家里人,懂得孝順”,一會兒說“夫人已經不在了”,一會兒又說“阿郎已經上了戰場”……王藥縱使明白他這毛病,也未免聽得又煩躁又驚心動魄,最后干脆陪著笑說:“老人家,我一會兒親自給爹爹請安呢!” 老門房閉了嘴,駝著背領著王藥到了里頭一間正房,開了院子門朝里張了張:“阿郎和夫人都在里頭。郎君請進吧。” 這倒是難得的沒有糊涂。月洞形的院門向里,可以看見正中放的一塊太湖石,上面垂著薜蘿藤蔓,院子四周植著竹子和芭蕉,風吹過時發出沙沙的聲音,甚是悅耳。一個丫鬟出來倒水,正好看見王藥進去,“呀”地叫了一聲,回奔了幾步,卻又停住步子,小心地回頭瞧了瞧,才審慎地問:“四……四郎君?” 王藥已經有些哽咽,笑著點點頭跟她問好:“梅蕊,是你吧。”他的手在胸口比劃了一比劃:“我離開時,你才這么高,轉眼,都長成大姑娘了。”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大約就是如此。這個叫梅蕊的大丫鬟,滿臉驚喜,眼眶子里一層薄淚:“是呢!郎君還記得我!”轉身盆也不要了,飛奔著去里頭報信,門簾子里,聽見小姑娘高興得拔高變調的尖銳聲音:“真的是四郎回來了!一眼就認出來了呢!” 屋子里喧鬧陣陣,隨即,一群人出來看稀罕般看他。王藥既覺得溫暖,又覺得羞慚,更覺得說不出的茫然恍惚,只是人幾乎都認識,便一個一個打招呼:“二姑、大姐、大嫂、二嫂、三嫂……都在啊!” 女人們嘰嘰喳喳的,又是笑又是哭,王藥的姑姑和jiejie一邊一個拉著他的胳膊:“快進去再說,你爹你娘都在里面!” 最里面的寢臥,一踏進去就聞到一陣nongnong的藥氣。王藥慚愧地被一群人簇擁著,低頭進去,眼睛的余光一掃,便看見床頭坐著的那個便是他的父親王泳。王泳果然如三哥所說的已經一頭白發,兩鬢尤其蒼蒼,在家只用軟巾包頭,穿著家常的靛青色道袍。母親則躺在床上,努力地直著身子要看他,她聲音喑啞,分辨得出在喊:“真的是阿藥么?” 王藥淚如泉涌,跪倒在地,膝行幾步到床頭,迎著母親急切的臉龐,哽咽著點頭:“娘!我是阿藥!” 耳畔傳來一聲輕輕的、輕蔑的“哼”。王藥給父親磕了個頭:“爹爹,不肖兒回來看您了。” 王泳身子一側避開了他的禮,冷淡淡說:“王相公太多禮了。老朽何德何能,豈能受相公的一拜?” 在南邊晉朝,入中樞為丞相、樞密使、平章事等,才稱為“相公”。王藥像被摑了臉一樣,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磕了個頭說:“爹爹要罵兒子,兒子只能領受。但在爹娘面前絕不敢托大。這些年沒有能夠在膝下孝順,是兒子的過錯,今日回來了,隨爹爹怎么處罰,唯只當不起爹爹那樣的稱呼。” 溫暖的室內,剎那間如被冰封了一般。母親咽喉里“嘶嘶”地響,還能動的一只手顫抖著伸過來。王藥的姑姑拉著王泳,低聲嗔怪道:“哥哥這話也太掃阿藥的臉了。不僅掃阿藥的臉,你看看我嫂嫂,已經這樣了,難道還要夾在你們中間上下不得?我再說句沒皮沒臉僭越的狂話:你這也是掃我的臉,掃我們家蕓娘的臉……” 王藥心里突然一震。 剛剛一門心思在床上的母親上,此刻他略略轉頭,才從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戚蕓菡。聽三哥王茼說,戚蕓菡仍然沒有出嫁——只因為他們曾經有過婚約! 戚蕓菡和八年前看起來差別不大。她是姑姑家的女兒,小時候就以美麗賢淑出名,七八歲時,里坊里提起“戚蕓菡”三個字,淘氣的姑娘們近乎都要挨揍——戚蕓菡老早就學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早就學會目不斜視,老早就把父母之命當做圣旨一般遵從——所以誰提起她,都是豎著大拇指夸她是臨安城里的第一位賢淑有德的女子,誰娶回家都是天大的福氣。 此刻,她站在王藥母親的床邊,縮在眾人的背后,手里端著侍奉湯藥的碗盞。鵝蛋般的白皙臉龐,骨骼停勻,五官娟娟,溫柔的杏核眼總是低垂著,被羽絲般的長睫遮著,此刻,她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哪怕她在等的人是王藥,哪怕王藥是她的未婚夫——也恪守著對陌生男子的一應禮節,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 王藥的姑母提醒道:“蕓娘,這不是你四表哥么,怎么見了面反而啞巴了似的?” 戚蕓菡眼珠子略微向王藥的方向瞥了一瞬,又恢復了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嗓子眼里低低地擠出一聲:“四表哥好。” 王藥不愿太忸怩,抬頭對戚蕓菡笑道:“蕓娘今日也在這里?” 這話問壞了。大家的眼睛一順兒望向戚蕓菡,而且眼神里俱是惋惜,姑姑強顏歡笑道:“這傻丫頭說,雖未過門,也是婆婆,做媳婦總要執禮才像。”她又跟王藥打招呼:“阿藥,你別惱她,她自來就是這樣的拗脾性。誰勸了也不聽。” 這是一根刺,王藥心里有些焦躁起來,勉強笑著直視著戚蕓菡:“蕓娘表妹,姑母說的沒錯。我在外頭險中帶險,多少次都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也是多大的時運才逢兇化吉。你看你,何必呢,守著一個死了多少回的人?” 戚蕓菡突然抬起頭來,說了她今日在王藥面前所講的第一句自己的話:“我只認當年的姻婭之約,其他的,我只管守好自己該做的就是。”她說完,目光又低垂下來,仿佛沒有開過口,但是,那雙溫柔含情的杏核眼里,終于漾起了一道水光,“滴答”一聲,仿佛是錯覺,眼睛里的水光不見了,但少頃又重漲了上來。她死死地咬著牙關,手指攥緊、揉搓著手絹,一派死氣沉沉的溫柔和順。 王泳自然熟悉自己兒子那懊喪的神色,皺著眉道:“王相公——” “爹爹!”王藥頓首道,“求爹爹別這么叫!” 王泳這才說:“你若不承認自己是夏國偽篡之朝的‘相公’,那我今天暫且還把你當做自家的孩子。”他嘆了口氣:“混賬東西,做了叛國的貳臣,如今倒是趙王為你講話,叫我勸你回心轉意。你心里也該感激趙王的良苦用心,好好為他做事吧!” 王藥抬頭問:“怎么,爹爹已經是趙王麾下的了?” “混賬!”王泳瞪著眼睛,花白的頭發仿佛都要一根根豎起來,他本來也許是想一巴掌扇過去,但臨了只是用力拍了下床柱,“什么麾下不麾下?!黨同伐異,最是可怕,朋黨之禍,素來亂國!趙王肯用心救你,你感念三分,難道就是和他結黨了?難道你父親這把年紀,也還求著結黨營私,蠅營狗茍不成?” 王泳這是真氣,竟然說得大咳特咳,王藥不由愧疚——離家這么久,常涉及權謀算計,居然連自己的父親也一并開始不信賴——他這是怎么了? 趙王看起來溫文爾雅、禮賢下士,實則并非如此。取瑟而歌,無非要利用他王藥。王藥不想反駁,反倒想看看趙王葫蘆里的藥,此刻自然是向父親服軟,大大地磕了幾個頭表示歉意。 王泳深深地喘了幾口氣,瞪視著這個不成器,反而為家族丟臉的小兒子,有些責難的話當著meimei和兒媳婦的面不好出口,當著偏癱在床上的妻子的面也不忍心出口,所以只能先忍著,丟下一句:“你先陪陪你娘。晚上到我書房里來!”說罷拂袖而去。 王藥自然也明白,這次回晉國,現在一切平靜如水,而實則所有陷阱才剛剛誘使他踏過第一步,而他,亦只有以自己來一道道試這些陷阱,以期待有破解一切,重回完顏綽身邊的時候!他隱忍不言,從戚蕓菡手中自然而然地接過藥碗,一口一口喂母親喝了藥,又給她掖了掖被角。 王藥的姑母、嫂嫂等,知道這是母子重逢最溫情的時刻,紛紛招呼著離開了。 王藥也放松了些,側坐在母親的床前,用手指輕輕梳理她花白的長發,笑著對她說:“娘,阿藥回來了,您放寬心。” 母親說話含糊,但還聽得清:“阿藥,回來就好!別再走了!” 王藥不知該如何說,含混地“唔”了一聲。母親繼續喃喃地說:“娘的小幺兒,要是娶個媳婦,生幾個孩子,叫我瞧著,心里也就沒有遺憾了……” 王藥撫弄著母親的頭發,輕輕哄著:“娘,你沒有遺憾。我有媳婦,也生了個女兒,可漂亮的女兒呢!……”他突然聽見異樣的一聲“呃”,抬頭一看:居然沒有發現,戚蕓菡并未跟著他姑母嫂嫂們一道走,而是仍然遠遠地侍立著。 “你……蕓娘你沒和她們出去啊?……”王藥磕磕巴巴問。 戚蕓菡怯生生瞥了他一眼,沉著聲音說:“我怕你……照顧不來……” 王藥想告訴她“那也不用你多cao心”,可是對面表妹怯生生的討好的表情,簡直和八年前的她一模一樣,他翻涌的厭惡同時伴生著自責和歉疚,嘆了口氣對戚蕓菡說:“你呀……都是何必!” 作者有話要說: (1)按宋制,阿郎指男主人,郎君指少主人。 提到四郎,想起了四郎探母,啊,真心不是故意的。楊四郎楊延徽歷史上查無此人,估計原型是韓延徽,也是男主人設的腦洞人物之一。 —————————————————————————————— 因為換了地圖,所以藥藥和阿雁的故事要話分兩頭了 但是終點一定是光明的,放心! ☆、fangdao 王藥的母親喉嚨里“嘶嘶”地發出聲音,喑啞著說:“蕓娘,過來啊。”戚蕓菡瞥了瞥跪在床前的王藥,咬了咬嘴唇走到床的另一邊。母親能動的那只手努力地拍了拍床幫:“蕓娘, 這里!” 戚蕓菡的臉“刷”地紅上來, 忸忸怩怩地膝行了幾步,小心地保持著與王藥一拳的距離。“舅媽, 哪里不舒服就告訴我。”她的聲音溫柔低細,確實是個懂事姑娘的樣子。衣著首飾也用得簡樸,身上甚至一點熏香氣味都沒有, 散發著淡淡的藥香。 王藥的母親努力地說:“阿藥, 你不在這些年,除了你嫂嫂們, 也就是蕓娘一直在照應我。自打我病倒, 蕓娘衣不解帶地照顧服侍,說句不恰當的, 比你哪個嫂嫂都用心。今日的藥,也是她親手煎的。”她執著地伸出手, 先拉著戚蕓菡的手擺在床上,又竭力去拉過王藥的手,居然直接就擺放在了戚蕓菡的手背上了。 兩只年輕的手都是一抖。王藥欲要挪開,母親卻按著兩個人的手背,壓著聲音說:“阿藥!我也不知還有多久的日子,就這么點心愿!” 戚蕓菡的手又細又軟,臉已經通紅,連看都不敢看王藥。 王藥心里大急大窘,母親的手雖然無力,可他也不敢掙扎,只是急急地說:“娘!我已經……” 身邊突然傳來戚蕓菡的聲音:“表哥!舅母已經這樣,求你別說那些話吧!”雖然是哀求,可斬釘截鐵的,王藥竟把后半截話吞了回去。她說的是對的,王藥看看母親急切的目光,又撇臉看了看戚蕓菡——她剛剛還通紅的一張臉,已經變得煞白,彎彎的眉蹙著,正眼也沒有瞥王藥。剛剛他說他娶了親、生了女兒的話,她一定都聽見了。 王藥心里苦澀,但也不忍心再說什么,胡亂地應付了幾句。母親今日大約盼得苦,喜得又足足的,人很快就疲倦了,天剛擦黑,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王藥想起父親還約他去書房談話,趙王究竟對王泳說了什么,他應該怎么化解,今日這一談至關重要,不能懈怠。他從床前起身,跪久了的兩條腿如萬蟻咬過一般又麻又痛。戚蕓菡也起身,雖然垂著目光,還是低聲道:“表哥是去舅舅那里嗎?” 她的舅舅就是王泳。王藥點點頭。戚蕓菡抬頭看了他一眼:“還是先吃了飯再去吧。不然按舅舅的脾性,你今夜就得餓著了。”見王藥沒有反對,她的手指了指外頭:“西邊廂房平日里也拿來待客,吃飯的食案和床鋪都有。從臨安搬到汴京,地方窄小了許多,所以也沒有單獨設你的院子,若不嫌小,就暫時住一住。”又說:“你換換衣服,洗洗手臉,我一會兒給你送點吃的來。” 王藥無法拒絕,家里一片陌生,也還真不知道上哪里吃飯。在廂房坐了小半個時辰,臉上的征塵洗卻,手也濯凈了,戚蕓菡帶著一個小丫鬟進來送飯。精致的竹編提盒里取出一碟又一碟,瑩白剔透的沙魚膾,赤紅的醉蟹羹,醬香濃郁的蹄髈,鮮味撲鼻的水晶蝦齏……八碟之后,是一大碗瑩澈澈的碧粳飯,一碗莼菜湯。 王藥原本沒覺得餓,可這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飯菜上來,竟然咽了咽口水。他提著筷子,指了指菜肴:“嗬!都是精致的家鄉菜。” 戚蕓菡抿嘴一笑,倒是身邊的小丫鬟笑著說:“娘子親自下廚,洗手作羹湯,請四郎一品呢。”戚蕓菡低聲叱道:“別瞎說……”可也期待地瞥著王藥的筷子,見他吃得很香,便流露出滿意的微笑來。 吃完,馬上是熱騰騰的手巾遞了過來。王藥看看一直站在他身邊伺候的戚蕓菡,嘆口氣說:“蕓娘,你這么好的姑娘,可惜了……” 戚蕓菡一言不發,只等小丫鬟去外面倒洗手的水時,才低聲道:“不可惜。姻緣的事是上天注定的,又是父母命下的,我雖不如古代的賢淑列女,自問也不是無德的人。” “可是我已經有了其他人。” 戚蕓菡輕輕笑了笑:“男人家有其他人,也不稀奇。舅舅說,王家不到四十無子不許納妾,不過你反正一向是不遵這些規矩的,實在有人,我也不悍不妒,與她和平共處,一道伺候你就是了。” 王藥竟無法回話,他該怎樣告訴這位自信滿滿等著他的小表妹呢?他的愛人是一國的太后,他們情深意篤,中間絕插不了其他人,完顏綽也絕不會允許其他人存在著。 戚蕓菡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食案,真像一位賢惠的妻子。王藥看著她的身影,躊躇了好一會兒的話終于說了出來:“可是,我這次回來,是夏國方面派出的使節。和談的事談完,我還是要回夏國的,你這樣癡癡地等我,我卻還是會負了你。你……還是早早地另外找個合適的人吧。你這樣的人材,何必耽誤自己的青春光陰呢?” 戚蕓菡低著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都等了九年,不怕再等。你要回夏國……”她猶豫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說:“我雖然感覺跟被發配了似的。不過,古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就隨了你去夏國就是了。若是適應不了,水土不服早逝了,也就是我的命!” 王藥忍了又忍才說出了他認為最殘酷的一句話:“蕓娘,不是我負心。我們的婚約,我并沒有答應,你也并沒有過門。所以,我已經娶了她,生了個女兒了。而且我不打算別娶。” 他以為的這一重拳,結果卻似打在了棉花上。戚蕓菡卻冷冷淡淡地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可以說破就破的么?古人說:‘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名分上面,她還翻得過我去?” 王藥瞪視著她,好一會兒才“呵呵”笑了笑,對戚蕓菡拱拱手:“蕓娘表妹,我說不過你。我去見父親了。”他出了門,從窗口望了里面一眼,只見戚蕓菡正勤勞地收拾著,把桌案和座椅都抹得干干凈凈。她的臉上居然不見一絲落寞或傷心,反而是近乎勝利的滿足。 大約,捍衛了她心中的女德,做到了她心中大賢大德的圓滿。至于她這樣子,能不能得到愛重或者感情,她完全不在乎。 所以,她那么美,那么賢惠,等了他那么久,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交口稱贊,王藥還是完全沒法喜歡她一分一毫。 王藥跟著一個仆婦,往父親王泳讀書的地方去。 那是一座清凈別致的小院落,正中一棵梅樹,在這樣的仲春季節里,一樹碧綠的葉,中間藏著綠色的青梅,個別幾顆已經泛出了黃色,王藥想象著小時候在臨安摘梅子,吃得酸倒了牙,又拿來浸酒,拿來糖腌,各種吃法,真是恩物,不由覺得口腔里也濕浸浸的。不過很快悚然驚覺,今日最難過的一關還沒過呢,怎么有心思想這些?急忙甩一甩頭,把這些關于久遠思鄉之情的碎片甩出腦袋。 仆婦屈了屈膝退了出去,王藥自己到了門前,想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指叩了叩門。 “進來。” 父親的聲音蒼老而無力,與剛剛有些不同。王藥應了一聲,打起簾子進到里面。 王泳正在書桌上寫字,他兩鬢邊花白的發刺在王藥的眼睛里,眼睛一陣發酸,他不忍說那些無禮的話,低聲說:“父親。” 王泳瞥了瞥他,卻也沒有下午時的疾言厲色,他擱下筆,坐在一邊的圈椅上,問道:“晚飯吃了沒?” 王藥點了頭,王泳才又說:“你也坐吧。” “父親面前,哪有兒子的座位!”王藥躬了躬身,仍然站在那兒。 王泳抬眼凝視著兒子,好一會兒說:“那么,到我身邊來。”八年未見,當父親的終于洗脫疾言厲色,呈現出他耳順之年的那種老態。王藥跪在他面前,只敢平視著父親的前襟,寬松的靛青道袍,細細看衣襟的包邊已經磨毛了。王藥心里一陣酸楚,恰又聽見王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三郎的事,還多虧你。” “親兄弟,兒子當然不能坐視不理。也是機緣巧合,夏國國主不想再打了,停戰之后,多少人保全了性命。”王藥說,“兒子雖然擔了叛國貳臣的名聲,但是能夠多保住幾個活生生的人,縱白擔了這樣的惡名,也不覺得后悔。” 王泳很久沒有說話,但是王藥卻看見他抬起胳膊,原以為要受幾下打,都咬牙做好了挨耳光的準備,沒想到父親粗糙的指腹卻伸了過來,把他鬢角的一縷散落的頭發抿到了耳后。 王藥心里一震,抬頭看著父親。王泳卻把目光別開了,淡淡說:“那時,趙王的人到臨安,說你在夏國那里當了大官?” “是。”王藥低了頭,“當下的職位,是夏國南院夷離堇,直譯過來是‘南院大王’,但并不是封王,相當于古代所說的左丞相。不過宦海沉浮是一樣的,從晉國的別駕,到那里的若干職位,最慘的時候,奴隸也做過……” 王泳似乎震顫了一下,手指微微一抖,但語氣還是平平淡淡的:“宦海么,也正常。還聽說……你還是……”他大約有點難以出口,猶疑著沒有把“面首”兩個字說出來,手指頭無意識地在腿上急速地點著。 王藥知道這個難關總是要過的,好在他在這上面也很坦然,所以直接說道:“三哥和我轉述過。所謂‘面首’云云,是潑在我頭上的臟水,隨他去吧。不過,夏國太后確實是嫁給了我,我們還有一個孩子。” “胡鬧!”王泳怒喝道,“沒有六禮,沒有迎娶或出閣,也沒有拜天地、拜父母,算哪門子娶嫁成親?!你們私定的終身,我是不認的!何況,對方那是太后,不僅是身份大大迥異,而且也必然是個寡婦——你是怎么想的?!” 不僅是寡婦,而且嫁了父子兩個皇帝,而且還殺了第二個丈夫,不僅如此,還心狠手辣,又媚又毒,還一點都不賢惠,動輒打打殺殺,簡直是戚蕓菡的反面!可他就是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愿意忍受她的壞脾氣,愿意為她赴死,王藥一言都不敢說,低頭呆呆一笑。 王泳最拿小兒子這副無賴模樣沒辦法,氣哼哼坐著:“這樣的丟人事且不談他。趙王說,無論如何要留著你。你說怎么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