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蕭邑灃這才小大人一樣:“哎,大人怎么這么不懂事呢?三天兩頭生氣!”又有些緊張:“我阿娘沒有傳鞭子板子什么的來打我仲父吧?” 他四下里看看,下定決心對阿菩吩咐道:“若是里頭叫打人了,你們就對行刑的宦官傳朕的密旨:帝師有再大過錯,也是朕的老師,手下一定要留情,否則——”小家伙眼珠子一轉,拿了些帝王的威嚴出來:“否則,朕過后一定會加倍責處那個行刑的人!”這才舍得離開。 門口這些,王藥毫厘未知,他一顆心只在門里的動靜上,耳朵貼著門,身子也幾乎倚著門才能站直,一個上午兩個多時辰的折騰,他仍然在重復那四個字:“阿雁,開門?!?/br> 阿菩打了個哈欠,自語道:“說聰明,怎么又笨得這樣?天底下這么多哄女人的話,他能不會?我還不信呢!”又打了個哈欠,只能委頓在耳房邊的條凳上,邊注視著里頭的動向邊打盹兒。 王藥已經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遍“阿雁,開門”,說到神志昏昏,說到口干舌燥,說到心里已經絕望卻還殘存著最后一絲期冀。門還是終于開了,不知是不是為了他精衛填海一般的傻乎乎的勇氣和耐心。他近乎從猛的拉開的門里摔了進去,膝蓋一曲,手順勢一撈,掛在了某人身上。 他抬起頭,尷尬間正看見一雙眼睛:是非常好看的一雙鳳目,但是眼皮腫著,紅得桃花一般,水光瀲滟而讓人自然覺得含情脈脈。“你煩死了!”她說出來的話一點都不含情脈脈,等吊在她身上的王藥直起雙膝,難堪地撓了撓后腦,她扭身一轉,徑自朝里頭而去——阿菩松了一口氣:既然小兩口到了她目力不能及的地方,那么,她豎著耳朵,可以睡覺了。 “你是不愿意么?”完顏綽閑閑問,“你心心念念想著回家,我讓你回?!?/br> “別和我賭氣!” “誰和你賭氣!”完顏綽轉身,“咚”地一拳頭捶他胸口上,他退了半步穩住身子,然后就抱上來,嘴唇也往起湊。 可惜她此刻滿滿的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扭開臉就是不讓他吻,手還狠狠一推:“別碰我!” 王藥有些訕訕的。完顏綽扽了扽衣擺,撫了撫發鬢,平靜了一會兒才說:“卻疾,我不是和你賭氣,也不是和你玩笑,更不是試探你?!?/br> 王藥見她誠摯且冷靜,不由也肅然起來,雙手背著,坦然地望著完顏綽:“嗯,我現在發現了。但是這樣的大事,總要談清楚?!彼月灶D了一會兒:“我回到晉國看望父母,八成是有去無回?!?/br> 完顏綽眼淚都要掉下來,深恨他這樣往人心口上補刀的惡毛病,冷冰冰說:“我知道,運氣不好,作為叛徒一刀;運氣好,被看管起來,或被刑逼出我國的軍情。——你放心,我敢讓你走,這些我都不在乎!” “我被一刀剁了,你也不在乎?” “不在乎!”她焦躁地喊,“王藥,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你一個!” 王藥撫撫她的背,示意她平靜些。完顏綽也覺得自己關心則亂,實在也是露了軟肋,深深地呼吸了幾口說:“他們若要殺你,不必費這樣的周張把你騙回去。否則,除了昭告天下殺了個通敵的叛徒,又有什么好處?至于我國的軍情,你也知道,幅員遼闊,全民皆兵,現在更是藩鎮膺服,邊陲強盛,就算被透露些布軍的方略,也無懼他晉國。” 小母狼驕傲地仰著脖子,目光冷冰冰的,只有王藥才看得出,她潭水似的瞳仁里,盡數涌動著刻骨銘心的不舍與愛意。 ☆、fangdao 王藥點了點頭:“你說得是。不過,我這條命,自己也挺喜歡的,所以也想請你幫我?!?/br> 完顏綽繃緊的臉松乏了些, 她抬起頭看著王藥:“你想我怎么幫你?大軍壓境陪著你?還是寫一封國書給晉國皇帝, 告訴他如果對你不利,我就蕩平晉國?” 王藥不由“噗嗤”一笑:“那不需要, 你越是顯得重視我,我大概回去越是奇貨可居。兩國大戰那么多年,現在雖然止戰, 但是邊境的貿易還沒有恢復。你可以派我為使節, 其他不用多談,專門講雁門和幽州等處的貿易往來。與他們打點口水仗, 然后暗渡陳倉處理好家事?!?/br>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王藥以這樣的身份前往,一切擺在臺面上, 要安全許多。不過,趙王陰微手段多, 明的不成來暗的,王藥這條小命在晉國能不能保得住,尚未可知。完顏綽雖然松乏了些,但還是憂慮,心里這個想法提出來問他,王藥點點頭說:“趙王不是君王,確實有些事防不勝防。但是,坐在家中也未必能夠萬全,生急病死掉有多少?吃飯噎死的有多少?馬上風死掉的也不是沒有……” “‘馬上風’是什么?”完顏綽打斷他傻傻地問。 王藥“呃”了一聲,附在她臉側耳語了一句,那原本有些蒼白的臉霎時變得滾熱通紅,啐了一口伸手要打人,手卻被他眼疾手快握住了,然后,她欠他的那個吻終于被索求到,從耳珠一點點挪到嘴唇,吻得纏綿悱惻起來。 完顏綽任他輕薄了一會兒,只覺得情緒也沒有先時悲觀。兩個人湊得近了,聲音也變成耳語,低得只有彼此相聞:“你既然早有主意,為何今日才說出來?害我白擔了這些天的心!” 王藥道:“我并沒有早有主意——之前想著家母,昨晚上想著要不要離開你,今天早晨知道你難過所以自己也難過……倒是在你門前的時候,聽見你在里面啜泣,知道你在和我賭氣,心里一急,倒急出辦法來了?!?/br> 說是辦法,不確定的因素還是很多。平下心思,商討了許久,王藥搖搖頭說:“仍是一場豪賭,但是既然打算下注押寶,就只有一門心思地去做,愿賭服輸。所幸離開我,你也能過下去,能過得好,我的牽掛也能少一些?!彼焓謸崃藫崴聂W角:“如果傳來的消息不好,你就忘記我。天下的好男人多的是,不必在我一棵樹上吊死。把阿芍帶大,讓她找個不像我這么別扭的男人,好好過日子。” 完顏綽瞪著他,伸手扭他胳膊上的rou:“又胡說!” 王藥正色道:“我不胡說。將來這條路,漫長得很,不定哪條道就走岔了。你要不愿意忘記我,記住我也行。但也不過就是記住,沒必要為我悲傷。”他澹然地笑著:“也好,能讓你記住我不那么丑陋的樣子,記住我的好處?!?/br> 完顏綽認真凝視著他的眼睛:“王藥!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臉的,也不要解釋什么,也不要故作澹然!我只要你答應我,就算離開,哪怕一年半載、三年五載,哪怕半輩子、一輩子,哪怕你身陷牢獄,或者重新做晉國的官,哪怕你另行迎娶、生兒育女……除此之外還有等等等等,你也必須要抱一個念頭——你要回來!要回我的身邊!你是我的!”她霸道地抓著他的手:“我可以放你走,但你是我的!答應我!” 聽著怎么那么無理?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 王藥低頭望著她的眼睛,里頭映出的他先是肅然,接著弛然一笑,接著又肅然:“我答應你。” 完顏綽回身到妝奩里翻找了一會兒,取出一個朱漆匣子,打開放在王藥面前。王藥一看,匣子中是一支斷了的玉簪。完顏綽說:“破鏡尚且能夠重圓,斷簪為憑,它還會找到另一半!” 王藥凝然地望著斷簪,過了少頃,伸手拈過其中簪頭寬大的一截:“這是我的,永志不離?!?/br> 完顏綽拈起簪尖:“永志不離!” 四月,夏國正式遣使,從云州前往新近作為邊界的并州。而并州將軍,仍是李維勵。 將軍用作辦理公事的府衙位于并州城中,一路過來,槐柳成蔭,鋪撒著一地清涼。重新修整的道路和道路兩邊的民宅已經不余戰爭的焦臭氣息。王藥看著街市上熱鬧的樣子,在馬匹上無聲地舒嘆了一口氣。 將軍府門前已然用長刀搭起了一座廊道,士兵們神情肅殺,而長刀大約舉得太久,都有點上下顫動。王藥被一個士兵帶住馬,便順勢下來,丟開韁繩和馬鞭,他身后一群親衛也一樣下馬拱衛過來。那個幫他牽馬的士兵冷冰冰道:“進去?!?/br> 王藥看了看那長刀組成的廊道,微微一笑,回首道:“臂力略不足,不過以孱弱來唬人,不足為懼?!闭f罷,從容地一提袍角,收直脊背,漫步從廊道下頭進了大門。 李維勵仍然治軍嚴謹,里面的家僮、仆役和親兵一樣,進退有度,多余的話一句都不說,攤著手把王藥帶進處理公事的廳堂里,在門口又伸手攔?。骸罢埵构潓捯?,門前要再檢查一道?!?/br> 王藥身后的親衛都被這樣的啰嗦和繁瑣弄得不耐煩起來,嘀咕道:“媽的是不是漢子?橫查一道豎查一道,就算老子帶了把水果刀進去,他不是武將么?怕能行刺了是怎么的?” 王藥不說話,坦然解衣,任那幾個僮仆把他從上摸到下。 進了門,跟開堂似的,里面雁翅般“八”字列著帶刀的親兵,個個金剛怒目地瞧著王藥一行人。正中斜倚著椅子扶手坐著的是李維勵,甲胄儼然,支頤盯著進來的人,也是一絲接待客人的親熱也沒有。 王藥嗅了嗅鼻子,目光凝注到李維勵面前的一盞青瓷酒碗上,露出牙齒弛然笑道:“嗯!好汾酒!” 李維勵顯然沒有意料到他以這句開頭破題,愣了一愣,到底不好意思顯得“上邦大國”的小氣如斯,指了指酒碗道:“貴使好眼力,確實是汾州蒸酒?!庇致晕e過頭:“還不取只酒碗來,賜下一碗?” 王藥挑一挑眉:“多謝!正事之前不敢飲酒。李將軍,久違了?!?/br> 李維勵冷笑道:“可不是!真是你我的緣分——我先以為你總是活不過去的。契丹女主對你果然是真好,叛國之后,尚能再得重用?!彼室獯笮ζ饋恚瑥d堂里也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笑聲,笑得特別刻意。 王藥笑了笑:“是的。我原也以為自己理應殉難故國——拿自己的腦袋為賭注,為應州退兵,免得萬民受難。鳥盡弓藏么,原本就是正理?!?/br> 各色笑聲戛然而止,這里笑話王藥的諸君,若是沒有王藥其人,原本可能已經被困應州,全無補給;可能被迫吃了人rou,死守一隅;可能這一隅也守不住,已經化作白骨…… 有人小心翼翼瞥一眼李維勵,果然主帥面色黑沉,咬著牙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李維勵才在王藥施施然的神色里說:“那么,你這次換了使節的身份,是想與你故國談些什么?” 王藥乜一眼他,笑道:“我不與你談。我的人你已經查驗過了,那么,請上報汴京的朝廷,夏國來使,求見會談?!?/br> 李維勵是邊境之將,沒有正當理由,無法阻止主動求和的使者;再者,王藥前來,不止和談,他作為趙王的心腹,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也沒有不放行的道理。只是沒有能夠羞辱他以洗雪自己的恥辱,李維勵深感遺憾。粗略地招待了兩日,王藥從并州出發,由李維勵的人帶領,馬隊一路開往汴京。 中原風物,一件一件都覺得眼熟起來。王藥掐指一算,自己離開晉國已經八年了,那些草木,異于夏國,卻像從夢中醒過來一般,一點點復蘇過來。他的失落一點點漲起來,臨近汴京的時候竟然覺得膽怯落寞,住在驛館時,他要來紙筆,提筆凝思良久,落紙時寫的卻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這是宋之問的詩,他鄙薄其人,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實在活畫了他此刻的心態,真實得令他心悸。他把字紙揉成一團,放在燭火上燒盡了。 汴京終于遠遠地出現在官道的盡頭,先只是廣闊天地中一方小小匣子似的一座,隨著沿路稀稀落落的金色菜花變作槐柳,那方匣子越來越大,站到城濠之下,只覺得青灰色的磚墻撲面而來,高聳入云。王藥抬頭望著雉堞和角樓,又望了望他們即將前去的城北陳橋門,拉了拉韁繩,把馬停了下來。 引路的晉國軍士回頭道:“就快到了。進了城,先住驛館,等官家下旨,便要接見了?!?/br> 王藥深吸了口氣,重新松開馬韁。汴京的大門,逆著南邊灼灼的日頭洞開著,仿佛是灰黑色的剪影,落在湛藍的天宇中。王藥懵懵然騎著馬行進,穿過寬敞的門洞,城墻極厚,一道門就走了好久似的,馬蹄聲在拱形的門洞里不斷回響,變得震耳欲聾,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一絲一毫的動靜。王藥詫異地回頭,所有人還跟著他,可他,卻仿佛被拋棄了似的,必須空落落地走在最前頭,去迎接他未知的一切。 從陰郁的門洞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陽光萬丈,一片耀目的敞亮。那一瞬間,王藥看清了身邊釘著銅釘的朱紅漆大城門,看清了守門士兵的甲胄與襜褕的顏色,也看清了熱鬧非凡的汴京城,里頭一片安泰祥和:道路上車馬盈滿,挑擔的、牽牛的、拉車的、做買賣的……牛鈴聲、號子聲、車轱轆轉動聲、叫賣聲……喧囂得可親可愛,讓他瞬間重新墜回熱鬧而凡俗的人間。 ☆、fangdao 王藥在晉國的公館里住了三天,卻一直沒有得到晉國皇帝的召見。不過到聽到了許多小道的消息,比如說,現在這位皇帝, 年紀尚不滿四十, 可是身體已經極差,不僅肺癆痰喘, 不怎么能起身處置國事,而且膝下也沒有留下一位皇子或公主。 若是晉國皇帝這身子骨不能堅持太久,自然, 繼位的就是他名列金匱的弟兄們:一個趙王, 一個吳王,年歲合適, 呼聲最高。 朝中的大小臣子自然也是站成了兩派, 都等著看哪位皇弟能夠登上大統,將來自己才能夠一飛沖天, 否則必然是打入異端,甚至不得好死。朝堂之爭一直就是這樣殘酷。 按照道理公事尚未辦完, 皇帝未曾接見,王藥也不適合到汴京自己的新家去看一看。不過此時焦灼不得,也只能平心靜氣地等待朝中的消息,估計消息不會來得太晚。 果不其然,第四天,趙王就親自到王藥所住的驛館拜訪,而且未曾動用儀衛,未曾穿戴公服,是以一種禮賢下士的情態而來的。 趙王著一身象牙色圓領大袖襕衫,頭上是軟紗子的唐巾,施施然踏進門,倒像一個豐神俊朗的年輕士子,他一見王耀,便笑嘻嘻拱手施禮:“王樞密,別來無恙啊!” 王藥對趙王其人已有所知,因此,并不愿意對他特別親熱,只泛泛地一笑,拱手為禮:“趙王您太抬舉我!所謂樞密,早已被謫貶。如今某不過是來談一談兩國邊境上商貿往來的小事而已。趙王肯給這樣的面子,王藥深感榮幸!” 趙王笑道:“既然您謙虛,小王也就不再稱您為樞密了,無禮地喚您表字卻疾,不知是否僭越?” 王藥略微一挑眉,但也沒再多說什么,既然趙王過來,自然是有所要求,而他也特別希望能夠盡快解決看望住在汴京的父母的這件事,那么就不得不和趙王擺脫客套,好好地深談一番。于是王藥笑道:“趙王殿下如此客氣,倒叫王藥心里慚愧了。”他親自撣了撣驛館的椅子請趙王坐下,還不斷地客氣著:“條件簡陋,讓趙王生受了!” 兩個人對面對啜著茶,各自心懷鬼胎,卻又都不愿意搶先說出第一句話,以免得把自己的弱點展現在對方面前。 終于還是趙王第一個開口:“卻疾,聽說你的父母已從臨安搬到了汴京,這次難得的機會,你不回自己家里看一看嗎?” 王藥矜持地搖了搖頭說:“公事尚未辦好,豈敢先處置自己的私人之事?還是等官家召見之后,再行回家吧?!?/br> 趙王嗤笑道:“官家身子不好,自從從入春,已經在床榻上纏綿了一個月有余,現在還不能起身。所有的國政都是太后垂簾,與平章事等商議決策。太后畢竟一把年紀了,處置大事那叫沒有辦法,商貿往來之類的小事,也不愿勞煩。況且,晉國地大物博,自給自足,并不需要夏國的牛羊、皮毛、乳品。卻疾與其講什么兩國貿易,還不如好好和平章事說一說,日后邊境之上如何打理才能保兩國和平?!?/br> 王藥笑著搖搖頭:“趙王恕我直言,兩國邊境所要的和平,并不是在夏,而是在晉。前次打仗,王藥與趙王殿下有過一面之緣,也想極力為故國保全一方領土、一方民眾。如果說那時還是夏國遭了災害,出此下策,那么,近來幾場仗,并非夏國挑起,夏國卻也一退再退,一讓再讓,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 趙王笑得嘴角僵硬,啜了一口茶,掩飾住臉上的尷尬情緒,然后搖了搖頭說:“那么這個,日后再談,我皇兄什么時候能夠處置朝務,我現在也無法確定。不如我來做一個主,卻疾已經多年未曾見過父母,不合圣人所講的孝道,請卻疾先回家看一看,國事徐徐再圖?!壁w王垂下眼睫,掩住眸子里的光。王藥便知趙王的注,都下在他的家中,此刻盤馬彎弓不肯多言,便是等著王家的人來做這個惡人。 這位胸有丘壑,而且野心十足的趙王,葫蘆里究竟賣些什么藥,王藥屏息凝神,等著慢慢揭曉。 公事上既然算是暫時交割了,趙王派的人非常殷切地答應為王藥引路,帶他到自己父母在汴京的家去看一看。 既然來了,總要面對,何況自己千辛萬苦回到故國,也就是為了此日一晤。王藥借口梳洗更衣,在公館里的寢室凝神想了很久,終于下定決心,稍事更換,來到外間,對隨著他來的幾名夏國親衛道:“我要回家看一看,且尚不知回家會遇到什么。我們這里,講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所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們如實匯報太后便是。” 臨安王家在汴京的新屋子,位于朱雀街上,窄窄的青石路,撒著中午的溫暖的陽光,入了巷口,王藥下馬牽行,沿路的小鋪子里蒸著熱氣騰騰的饅頭,陽光穿透蒸汽時,折射出七彩的虹光。幾個小孩子穿著半舊的外衣,頭頂扎著小鬏兒,拿著糖葫蘆、面人兒之類的玩意兒從巷道里穿過,歡笑聲銀鈴似的一串一串兒。 王藥看著他們手中的面人兒,做成了牛郎織女和一串兒喜鵲,人物神似,頗有些趣味,不由伸了頭看了看。拿面人兒的是個五六歲的女娃娃,怕他搶似的把面人兒一藏,昂著頭說:“巷口面人兒劉做的,不貴,二十文一個,你自己去買嘛!” 王藥不由笑了,對身前身后或帶路、或隨侍的幾個人說:“我去買個面人兒?!?/br> 大家面面相覷——多大個人了,還喜歡這樣孩子的玩意兒!可又不好說什么,只能目送著王藥提著袍角,疾走如飛,去巷口挑面人兒了。 他好一會兒才回來,臉上帶著孩子氣的笑,手里是一個穆桂英的小相,眉目看不清楚,但身姿挺拔,動作颯爽,一手捏著頭上的雉尾,一手握著腰間的劍,居然相當生動!王藥對他的親衛笑道:“這樣的玩意兒,不知道小女孩喜歡不喜歡?!?/br> 一旁趙王派來帶路的人湊趣道:“聽說王大人家中好些侄子侄女,只怕小孩子都愛這些東西呢!” 王藥愣了一愣,尷尬之色一現而逝,點頭說:“是的。那么看,買的太少了,還不夠分呢。我離家八年,還不知家里又添了幾個侄子侄女,回去后好好數一數,再給他們帶禮物——小孩子么,不患寡而患不均,差一點,只怕要吵翻天了?!毙辛藘刹?,又悄聲對他帶來的一個親衛道:“箱籠里有木頭匣子,你幫我把這個裝好,日后我要帶回去的?!?/br> 他重新換了肅容,整頓衣衫,正了網巾,抬頭看了看巷子正中黑漆木門,匾額上題著“王”字的,上前叩了叩門環。 王家家族不小,但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過了一會兒,門才“吱呀”一聲開了,里頭出來個瞇縫著昏花老眼的白發老翁——大約就是王家的門房了——他仔細看著王藥,打量了半天仍是問:“你找誰?” “陳伯,是我?!蓖跛巺s認識他,笑著說,“我是阿藥!” 周遭一片靜,老門房大約眼睛不好,瞇縫著從上到下打量王藥,臉幾乎都要湊到王藥的鼻子邊了,一會兒,只聽見那老門房奇怪的聲音:“阿藥???小四郎啊?不是說死在外頭了嗎?” 王藥臉上的笑容頓時繃不住了,尷尬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人家謠傳。阿藥回來了。小四郎回來了。陳伯,你給通報一下家里吧?!彼呀泜浜昧嗣?,回自己家還要投名帖,是極為難堪的,但大概也不得不這樣,像個陌生人一樣請見自己的父母、兄弟、家人。王藥的背在春日的暖陽中,漸漸滲出汗水。他背后的人都知趣地不說話,免得他更下不來臺。王藥保持著平靜的臉色,面對這樣的難堪,也是意料之內,他既然已經以厚顏無恥著稱了,也不在乎再厚顏無恥一些。 老門房疑惑地接過黃檗套印的名帖,湊到鼻子前又看了半天,才丟下一句:“請稍后?!标P上大門,門里傳來了他橐橐的腳步聲。 王藥咽了口唾沫,轉身和風霽月地對身后的人說:“這是我自己家,你們回去吧。”掏出一塊金佩掛塞到趙王府的人手中,道:“多謝引路?!?/br> 他的親衛們有些擔憂:“夷離堇,您這一個人進去……” 王藥笑道:“你們就跟進去,里頭還是得我一個人面對。我的長輩要拿棍杖打我,你們好攔?要拿刀殺我,你們好擋?”又搖頭道:“何況我也說得夸張,如今我是國使,晉國官家沒有接見,國務尚未完成,家中的人也不敢造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