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完顏綽笑著接過杯子,把杯底的一口喝了:“挺好喝的。只是,怕你拿喬不喝。” 她在示好——即使也非要用這種欺騙、控制他的法子。王藥和她計較不得,搖搖頭笑道:“我才不喜歡拿喬。肚子餓了,嘴巴饞了,那都是自己遭殃,我何必叫自己遭殃?”接過碗,又給她續(xù)了一杯。 完顏綽小口啜著奶茶:“這會兒說嘴。那時候,誰跟我鬧絕食呢?” 王藥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 “誰說的!” 他知道她好強,又說:“再說,若是你一輩子不肯見我了,那比餓死了,也差不離。” 完顏綽裝出一副不信他的模樣,高傲地揚著脖子,慢慢啜她的奶茶。等烤狍子送進來了,果然鮮香隨著飄進來。完顏綽胃口不太好,但見王藥暗暗咽口水的樣子,反而有了些食欲,吩咐道:“切rou。連皮帶肥瘦間隔的rou,片成薄片,不蘸醬也很好吃。” 王藥依著她的吩咐,忍著自己越發(fā)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小心翼翼選著最好的位置給她片rou,片好一盤,送到她面前的食案上。完顏綽拿解手刀戳了一片rou,對王藥說:“張嘴。”殷切地把rou塞進了他的嘴里。 看他吃得香,完顏綽心里也甜蜜蜜的,終于忍不住問:“這段日子,有沒有反省反省?若是反省得好,我可以饒了你。” 王藥嚼著rou笑道:“自然要反省。古人道‘格物致知’,原本不曉得什么意思,如今薅草、刷馬、燒水、端盆、煮茶、片rou……發(fā)現(xiàn)世間學(xué)問,原就在這些平常事中間,悟透了,苦厄愛欲,都是過眼云煙。”他看完顏綽臉色有變,笑道:“我不是跟你油嘴滑舌!我以前,也有懷才不遇的悲憤,總覺得天地不仁,獨獨對我不公平;貶斥左遷到并州時,這樣的念頭尤甚。但是,經(jīng)歷了人生的高點,連樞密使這樣想都不敢想的職位都當(dāng)過了,掉下來,反倒不覺得可惜,反倒了悟了更深的一層。” 完顏綽橫了他一眼,道:“聽不懂!” 王藥笑了,自己伸手從盤子里又戳了一塊rou,自顧自大快朵頤,而后說:“這rou極好!天然去雕飾,食物也是如此!”他的眸子又變得亮閃閃的,帶著直射的目光,卻不似以往那樣凌厲:“沒有的時候,食物和愛欲一樣,離得好遠,求也不得,反生怨懟。有過之后,繁華看過,食物和愛欲一樣,陷入迷茫紅塵之中,有也厭棄,無也厭棄。得而復(fù)失,突然明白了,得不過如此,失不過如此。” 他的譬解終于到了最重要的一句:“譬如那支簪子,我先也心疼。可是后來想,它原是一塊石頭,而后歸于石頭,中間經(jīng)歷雕琢、水碾、磨礪,它終究曾經(jīng)與石頭不大一樣了。我們——”他頓了頓,誠摯地說:“說真的,我從開始都沒以為有后來。那么,現(xiàn)在,我也不以為有將來。懷揣著這樣的心思,有過,就足以讓我放進記憶里。” “不用別人翻這記憶,我也不擔(dān)心將來以后。”他說,“反正,只要我在,記憶就在,你就在。” 完顏綽仍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只覺得他又和以往有哪里不一樣,那自在的笑,無視一切的灑脫,還有沉在眼底深處的悲憫。她反而有些期期艾艾:“可是萬一失去了……” 王藥笑著,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擦了擦嘴,喝了點茶,他無賴地說:“里面的門道你想知道?親親我,我就告訴你。” 完顏綽本來最討厭被人脅迫,可此刻卻覺得他的可愛,皺眉嗔道:“你也不想想你的身——” 王藥已經(jīng)無恥地湊過來,低聲道:“只說愿不愿意。” 他的身份是她給的,她真可以不在乎這個。可他的人是真實不虛的,經(jīng)歷過一次失去,此刻靠得那么近,心怦怦地跳,交錯如樂音,也不知哪個是哪個的聲音。倒是外頭,篝火里唱歌的聲音又悠遠地響起來,在空闊的草原上低沉又有穿透力。完顏綽只能自覺自愿地淪陷,聲音低微得自己都聽不見:“愿意……” 他還是聽見了,膝行到她面前,捧著珍寶一樣捧著她的臉,虔誠地一點點用唇去輕輕磋磨她的嘴唇。離得好近,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在他嘴唇離開時的那些焦灼渴望的瞬間,聽他沉入心底的聲音:“阿雁,你可以沒有我,我也可以沒有你。可是我們在一起,就是仙侶。” 她徹底沉淪在他的氣息里,迷迷蒙蒙的腦子里繞不清他的話,但是恐懼和害怕此刻似乎遠離了她,只是沉心平息地享受現(xiàn)在——她想把控一切,但把控不住的未來實在太多。既如此,何必糾結(jié)?她迷迷蒙蒙似乎都明白過來,便靜心感受他的熱吻一點點在她臉頰上輕啄,又輕輕回到她的嘴唇,他的舌尖帶著丁香的氣息,慢慢向她求索。 王藥慢慢把她放平在榻上,有些粗糙的手掌從她身側(cè)熱乎乎地劃過,帶來戰(zhàn)栗的感覺,最后他勾住她的衣帶,輕聲問:“愿不愿意?” 完顏綽閉著的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睫毛顫巍巍的,嘴唇翕動,唇語不外乎是兩個字——“愿意”。 作者有話要說: 加完班,半昏迷狀態(tài)下特別適合寫哲學(xué)和愛欲 如果這里頭作者語焉不詳?shù)膼矍檎軐W(xué)大家不愛看,也可以當(dāng)床前明月光看。嗯嗯,床前。。。。 ☆、11.11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愛和欲更令人心智混沌。他們已經(jīng)暌違甚久,身體依偎, 就不自覺地依賴起對方的溫暖。 外頭的歌聲漸漸低了下去, 是柔美的女聲,用契丹語詠嘆著牧人間的愛情。完顏綽在他的繾綣中低聲“吃吃”笑著:“牧羊的姑娘哀嘆, 平川那么大,羊兒散落在哪兒,如何去找?套馬的小伙哀嘆, 馬兒那么快, 飛馳的時間在哪兒,如何去追?千萬里地, 千萬人中, 千萬段時光里,我們居然相逢, 倒不能不說是上蒼冥冥地安排。” 王藥抱著她點點頭:“我聽得懂契丹語。”低頭吻了吻她水潤的嘴唇:“歌寫得真好!用我們那里的詩歌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完顏綽睜著眼睛問他:“可我就要朝朝暮暮!怎么, 你還要走么?” 王藥凝視著她,好一會兒鄭重說:“你不許我走,我就不走。” 完顏綽笑著戳他的腦門:“騙子,我才不信你的話呢!” 王藥很認真地看著她:“我之前離開你,是對不起你。但你回憶回憶,我并沒有騙過你。曾經(jīng)沒有,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除非我死——” “別說了!”她捂住他的嘴,小母狼溫順得像一只小乳貓,其詞若憾,“要是今后再有兩難的抉擇,難道你還要用死來威脅我?”她又笑了起來:“威脅我也不怕,請你記得,我不是什么好人。該當(dāng)放棄你、犧牲你的時候,我可不會手軟。” “嗯。”王藥點頭,然后低頭再次吻她,把那聲“嗯”生生地壓成了“唔”。舌尖纏綿,漸漸瘋狂到互相探索和包裹,吞天之勢,誰都不肯相讓,宛如打一場熱烈到頂?shù)恼獭?/br> 都透不過氣來,卻也忍到不能忍才分開一點。外頭的歌聲時有時無,但彼此急促的呼吸聲震動著耳膜,僅就這聲音,就勾引著心里的欲_火燃起在四肢百骸。 不覺間已經(jīng)袒裎相對,光滑的肌膚摩擦在一起,很快變得guntang。王藥在她耳邊問:“我在上,你在上?” 完顏綽的耳朵給他吹得癢癢,“咯咯”笑著左躲右閃,然后閃著眼睛說:“先我在上,然后換你——公平,省得你老說我欺負你。” 王藥無奈地被翻身做主的小妖精壓到下頭,她居高臨下而且惡意滿滿地撩撥他。“喂,你別太高看男人一眼。這么兩輪滾下來,我明日就廢了。” “你才不會。”她一伸手,從一邊拿來她的小馬鞭,壞壞地笑道:“廢了,我也有法子。”她看看王藥有些緊張的神色,騎在他腿上笑得前仰后合:“怕了?原來你還是有怕鞭子的時候!”但實際是拉過他的雙手,用鞭子捆上,然后得意地笑了。 “現(xiàn)在只能聽我的。”她霸道地吩咐,低頭從他胸口開始一點點往下親吻,他的胸腹?jié)u漸開始劇烈地起伏,呼吸聲在整座氈包里回響。舌尖若再調(diào)皮地畫一個圈,他的呼吸就連顫聲兒都帶出來了。手被綁著,連來抓她都抓不了,王藥唯有敗下陣來豎降幡:“阿雁,別鬧……” “鬧?”她俯身在他身上蹭一蹭,溫軟遇到堅實,簡直是天雷鉤到地火。王藥抽了一口氣,無師自通地哀告道:“求你……” “終于會求我了!”完顏綽得意地笑著,慢慢地攀上去。渾身過電似的,久違的滿足感。身下被捆著手的那位,那張臉上的表情簡直可以做鏡子用。 已經(jīng)無暇說話,只需感受。欲望總是一樣的,野心和占有欲蓬勃的時候,求索是最大的目標(biāo),愛欲也是如此。他的每一處都那么耐看,渾身張揚的勁兒,生命的熱力,瘋狂起來,一派名士風(fēng)流,除卻今夜春風(fēng)一度,其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她宛如騎乘自己最奇駿的御馬,奔馳在無邊的草原上,風(fēng)的速度從耳邊掠過,顛簸的鞍韉,收緊的腹帶,兩腳蹬跨的金蹬隨著她的節(jié)奏起伏。渾身的汗水河川似的流淌,可那燥熱之氣怎么也甩脫不掉,她覺得身子要爆炸,引線又始終缺一點火星,生氣的時候便俯身,催馬似的一陣搖蕩,然后累癱了,趴在他肩頭裝死。 “把我解開!”他開始擔(dān)心,在她耳邊低喝。 完顏綽撒賴地扭了扭身子,閉著眼睛繼續(xù)裝死。 男人急了,生恐她又玩以前的花樣,銼了銼牙齒,把手腕伸到嘴邊咬開系得不緊的皮鞭花結(jié)。 鞭子軟蛇一樣垂落在旁邊。完顏綽慵懶的眼睛略睜了睜,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身下的臣仆已經(jīng)造反了。大巴掌“啪”地在她臀上拍一下,脆脆的響帶著熱熱的辣感,才來得及“哎喲”了一下,又天旋地轉(zhuǎn),一下子被翻到下面。 男人爽脆得多,只一聲“疼了就告訴我”,然后一聲都不吱,開始翻身做主。 不疼。只是明明在下面,卻有越飄越高的感覺,眼前是他熟悉的五官,可是怎么好像看不清楚。完顏綽攀著他的肩膀,顫巍巍喊:“卻疾!” 那廂正忙,只是凝注過來,眉梢略略一挑,露了點討厭的壞笑,又把她的靈魂往高處趕。 她仰起頭,咽喉、鎖骨、胸脯……隨著劇烈的呼吸一齊起伏,一齊要向云端飛一樣。“卻疾!”已經(jīng)帶了甜蜜的哭腔。 他湊過來低語:“挺濕潤的,應(yīng)該不疼吧?” “你別走!” 王藥愣了愣,隨即伸手抱緊了她的腰背,在她耳邊堅定地說:“我不走!我在!我一直在!” 她眼前白茫茫的,仿佛是應(yīng)州的雉堞女墻,仿佛是他蒼白的面孔。她哭泣道:“卻疾!你別走!我害怕!” 她仰著潔白而柔嫩的咽喉——人身體上最嬌嫩而致命的地方之一——全然袒露在他眼前。那些久遠的擔(dān)心、孤獨、不確定,還有她內(nèi)心一直以來小心翼翼的追逐、探尋、求而不得,全部一樣袒露在他眼前。 王藥突然看見她眼角的一滴淚,說不出的珍愛和心酸一起爆發(fā)出來。同病相憐才會產(chǎn)生這種理解,他在她耳畔說他最真心的話、也是她最想聽到的話:“阿雁,我答應(yīng)你的。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他來到她身體的深處,也來到她心的深處。 她的引線被他爆炸的火花點燃了。她在白茫茫的云端突然看見了五彩繽紛的煙花,絢爛至極,明媚至極,雖然短暫,但因為這片刻的綻放,也得到了永恒。 他們牢牢地抱在一起,汗水融在一起,身體仿佛融在一起,心也仿佛融在一起。 第二日,太后嬌慵,所有奏折都直接送進行駛著的奚車里,批示完了的,在打尖兒休息的地方,又由忽絡(luò)離等宦官捧到各部院處置。車簾揭開的那些瞬間,有眼尖的能看到王藥依然大方落落坐在皇太后身邊。明眼人知道,謫貶也好,責(zé)處也好,只是暫時的,日后那位才華卓著的樞密使大約又會重掌朝政。 不過一路回到上京,王藥也并沒有復(fù)職。倒是人們都感覺太后越發(fā)顯得年輕而滋潤,笑容也不帶冷意,隨和親切得多。發(fā)布的政令多是休息養(yǎng)民之類,對五京和邊界各地的漢人也愈發(fā)松弛,甚至學(xué)著南邊晉國開始開科考試,選拔人才——可想而知,考四書五經(jīng)之類,基本也只有漢人會考。 秋闈一過,取仕八十人,完顏綽在他們的卷子上一個個打圈兒,然后拿給王藥看:“佶屈聱牙,根本看不懂寫的啥玩意兒。就這個賣弄文采的東西,也能選出人才?” 王藥笑道:“會寫沒實才,和會說沒能耐的人一樣,肯定占了不少;但各方面聰明的人,文辭或雅馴,或張揚,或穩(wěn)實,也看得出來。再者,你得這么想:天下造反的人無外乎三類:一類連活都活不下去了,橫豎是死,不如揭竿起義;一類離權(quán)力太近,日日被野心撩撥,膽大點的就想著賭一賭天命;還有一類懷才不遇,雖然膽子不大,卻能給前兩類人出謀劃策,以期身前身后名。” “你現(xiàn)在用科舉把這第三類人納入彀中,有才華的為你所用,才華不夠的給個教職也花不了幾石俸米。治民治得好,就不生民變;分散貴室權(quán)利,就遏制野心;漢人在你這兒,自知是二等民族,也不敢猖狂——就像我似的。”他最后故作委屈地擠擠眼。 完顏綽“噗嗤”一笑,伸手推他的頭:“前面宛若有些道理,后頭拿你自己作譬,我就知道是假話了!” 這當(dāng)然是故意說著氣氣他的,而且也知道他必然不會真生氣。他果然故意皺著眉:“怎么是假話呢?你看我恨不得把一顆心剜出來給你看。”說著,就拉開了前襟。 然后呢,不是她滾到他懷里笑作一團,就是他餓虎一樣撲過來,“逼”著她聽他的真心。再然后,伺候在外廳的宮女宦官都很默契地打好熱水,關(guān)上門離開了。 ☆、11.11 上京為夏國五都之首,南邊一片是漢城,城門上張貼著錄仕的皇榜。自然是歡喜有之,沮喪亦有之。一位大約是名落孫山的仕子, 搖搖頭自我解嘲道:“也好。真入了朝廷, 進了南院,也不知道怎么做事。到底并非一族, 一切還難說。福兮禍所伏。”轉(zhuǎn)臉看看旁邊一位,皮笑rou不笑地說:“哦喲,忘了恭喜賀喜。黃大才子中式, 今日可要請我喝酒?” 邊上那位相貌平庸, 卻生了一對極亮的眼睛,頗為傲慢地瞥了瞥發(fā)話的人, 笑道:“兄莫要吃味。小弟原本就寫過小曲兒:‘搖頭擺尾, 便道是圣門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唐宗宋祖是哪朝皇帝?只叫他占據(jù)高堂, 也是這朝廷的晦氣!’這北邊朝廷,哪是以會三五句明經(jīng)用人的?” 被譏刺那位頓時頭臉發(fā)紅, 冷笑道:“尊駕自然是要高就的了,瞧不起我等少明經(jīng)也是正理。只不知尊駕腹中那些雜學(xué),可攀得起太后的鳳床?” 其余看熱鬧的人哄堂,而中式的那位雖然有些薄怒,卻也沒有跌架子:“我們臨安人才輩出,你妒忌也無用。” 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轉(zhuǎn)頭一看,背后一個面貌溫煦而俊朗的青年男人,幞頭齊整,一身簡單直裰,露出雪白的領(lǐng)子和袖口,唯有腰間佩一把鑲玉的短劍,與他人頗不相同。那人挑眉笑道:“原來你也是臨安人?既然高中,雖說素昧謀面,但我作為鄉(xiāng)黨,想請你擺兩杯作為賀喜。可否給個薄面?” 兩個人頓時視周圍如無人,趾高氣昂從城門離去。 漢城中很多漢家風(fēng)格的小酒館,現(xiàn)在承平年份,還挺熱鬧。兩個人覓了一間齊楚小閣兒,叫了些茴香爛豆、糟青魚、蓑衣餅之類的臨安鄉(xiāng)肴,就著羊羔兒酒,對飲起來。知己朋友不問來處,正是風(fēng)流名士的一貫做派。兩個人喝到三巡,中式的那個才問道:“尊駕還不知怎么稱呼?” 對面那位笑了笑:“王卻疾。” “久仰”“幸會”之類常見的辭藻,一個都沒有聽到,倒是見那人笑著撓撓頭:“我到夏國的日子短,認識的人少。不過瞧你是個善面相,想來值得一交。” 王卻疾自然就是王藥,他笑道:“嘉銘老弟是性情中人。我略長半歲,就僭越地自稱一聲‘愚兄’,請不要見怪。” 中式這位姓黃,單字名為“鼎”,字“嘉銘”,羊羔酒的后勁正在腦子里起勁,他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卻又想不出來,眨眨眼睛說:“王兄見笑了。王兄也是這一闈的?” 王藥抿嘴笑笑搖著頭:“我不過是個布衣。” 黃鼎打量著王藥,論打扮,確實是完完全全布衣的模樣,但是總覺得這年輕人身上的氣度不是一般的讀書仕子,說放誕又有些老成,說老成又覺得灑脫。不過酒水上頭,也想不到太多,聊了幾句科考的事,又勸道:“我瞧王兄也是念過詩書的人。如今夏國有招納賢才的意思,尤為重視漢人,兄不妨下場試一試。聽說這頭一闈會特別得到重用,你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在故國不得志,難道就甘心埋沒自己了?” 他的話也有點多,握著酒杯嘆氣,一會兒談晉國官場和科場的積弊,一會兒又說兩國和解的局勢,最后道:“讀書人所求何事?一肚子經(jīng)世濟國的才華別給虛擲掉!下場前,也有人跟我說什么華夷,我說:君子只求知遇,說什么華夷!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曾何損于圣德?王猛之助苻堅,張賓之助石勒,崔浩之助拓跋,民心歸化,以漢制傳胡邦,難道又不是善政?” 王藥微微笑道:“君子明勢取道,并不為過。只是這顆心,不是所有人都能懂。”他喝得也不少,但并不見醉色,最后倒是黃鼎醉倒了,王藥悄悄放下銅錢,結(jié)賬離去。 他一路策馬,來到上京宮里。此刻已經(jīng)是傍晚,朝臣均已下值,宮女宦官們在甬道里忙忙碌碌。他輕車熟路來到太后所居的宣德殿側(cè)殿里,阿菩見到他,低聲笑道:“可算回來了!太后都叫人問了宮門多少遍了,再遲,只怕有人要挨板子了。” 側(cè)殿里也分好多間。此刻完顏綽正在梢間里用膳,席面擺開,用了八個碟子四個碗,和晉國中等品級的大臣家日常吃飯差不多。她支頤側(cè)坐,皺著眉滿臉不高興,正在對著其中一盤炙牛舌挑三揀四,直到瞟見王藥來了,臉上的不快才淡去了幾分,但是仍然沒有好聲氣:“一進來就一股酒氣!那時候不知誰說要戒酒的!” 王藥笑道:“奉懿旨飲酒嘛。再說,那時候戒酒,是因為北邊遭災(zāi),今年四處大熟,糧倉一下子都滿了;牛羊的數(shù)量增加了三成,草谷也充足。我再不開戒,也對不起上蒼給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好年景了。” 完顏綽嗤之以鼻:“油嘴滑舌,就會找理由!”但臉上漾上笑意,那盤炙牛舌也不挑揀了,招手道:“過來伺候我用膳。” 說是“伺候”,其實兩個人并頭偶坐,不過你夾給我一筷,我喂給你一匙,這種種的膩歪模樣,外人估計是看不下去的。“這牛舌炙烤得香嫩,你多吃點!” 王藥摸著肚子:“下午已經(jīng)喝了一頓酒,至少下肚了半碟子茴香豆,三塊油滋滋的蓑衣餅,實在吃不下了。” 完顏綽不依不饒把一筷子牛舌塞他嘴里:“又饞你的家鄉(xiāng)菜!我這里的美味抓不住你的腸胃么?” “鄉(xiāng)愁這東西……”王藥慢慢嚼著鮮嫩多汁的炙牛舌,說道,“哪怕是最隨常的細物,也能勾得起來。”他見完顏綽有些緊張地看著他,忙又說:“所以,我吃點家鄉(xiāng)菜,聊解思鄉(xiāng)之苦,也就夠了。換一面說,若是你到江南,到臨安,或許開始也會新奇,也喜歡那里的美景,但是過一個潮唧唧的黃梅天,看著到處起霉斑、長蘑菇;再過一個陰絲絲的冬天,濕濕的寒氣往骨頭縫里鉆,你就會覺得哪怕是冷,也還是上京的冬天冷得坦蕩。” 他譬解了半天:“可架不住我還是會記起,這就是鄉(xiāng)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