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她裹著最華貴的紫貂皮的披風,形容慵懶,聲音嬌媚,捧著小手爐挺了挺肚子:“哦喲,太后身體不適,我更應該來侍奉了——雖然身體不大好,不過來看看還是可以的啊。”被攔阻了一會兒,她眼睛一瞪:“怎么?里面有啥是見不得光的東西么?你們可曉得,我是陛下叫過來代替皇后侍奉太后的!誰攔著我,是想違抗陛下的命令么?這么冷的天,你們叫我在院子里吹穿堂風,要是我肚子里的小太子有個好歹,誰來擔著不成?” 太后失勢,太后宮里的人也抬不起頭,除了唯唯諾諾,別無辦法,陪著笑臉跪求完顏緗保重孕體,不要進去。 完顏緗越發狐假虎威,把手爐都砸在了地上,發了脾氣,非進去不可。 里頭傳來完顏太后幽幽的聲音:“哦,既然貴妃要進來,就讓她進來吧。” 完顏緗瞥了左右攔著她的人一眼,用力地、驕矜地“哼”了一聲,昂然步入太后的宮殿里。 ☆、離間 蕭邑澄得知完顏緗腹痛不止,而趕往紫宸殿救她的時候,她的裙子上已經都是斑斑的血跡。皇帝抱著貴妃,氣哼哼瞪著自己的母親,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母親卻在衣襟上擦擦手上的血,若無其事地說:“咦, 你還不去傳御醫?俗話說‘七活八不活’,現在七個多月,萬一保住了呢?” 蕭邑澄顧不上問前因后果, 也顧不上指責母親, 只能匆匆忙忙先把慘叫著的完顏緗送出紫宸宮。完顏緗剛剛躺到床上,孩子的頭就露出來了, 匆忙趕來的收生嬤嬤眼疾手快, 七個月大的嬰兒被接生了出來,是個男孩, 小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捧住,皮膚上覆滿毳毛, 血絲隱隱可見。可惜他細細地哭了兩個時辰,就喘不上氣夭折了。 完顏緗顧不得自己還在月子里,揪著皇帝的衣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多情的皇帝安撫著愛妃,想著剛出生就沒了的兒子,心里也難受得要命,懨懨地自己也病了一場。 剛剛打了敗仗的朝廷,事情紛雜,面對著衣不解帶服侍他的皇后完顏綽,蕭邑澄感動中覺得她簡直是自己唯一的憑靠,顫著手拉著她的衣襟:“阿雁,我再不能信她了!我再不能信她了!” 完顏綽撫著他發燒的額頭:“陛下,她畢竟是你的親娘啊!” 蕭邑澄牙齒咬著嘴唇,笑得猙獰:“阿雉到底撞破了什么?她要那么狠地對她?弟弟藏在她的宮里,有什么不能大大方方見面的?她已經起了一回廢我的念頭,誰知道不會起第二回?……” 完顏綽憐惜地看著他,并不說話。說什么呢?讓他自己去構想吧!想得越多,想得越亂,離事實越遠。她最后說:“陛下,坐上這個位置,注定是孤家寡人,注定是無人可信。別說太后,別說親娘,就是其他人,陛下又能信誰?” “阿雁!”他似乎要剖白,手指攥得緊緊的,目光里是要解釋卻不知怎么解釋的昏亂,“我信你……我信你……” 完顏綽笑笑不說話,皇帝繼續說:“目下朝中那么多事,我這身子卻無力處置那些,渤海王帶回來的殘兵剩勇,要撫恤、要賞功、要罰過,南北兩院開出的單子無數,我瞧著頭疼。但若是交給太后處置,只怕她馬上偏袒我弟弟,到時候我怎么被吃干抹凈,自己都不曉得。你meimei原來就不大擅長處置這些事,又丟了孩子痛不欲生,我也舍不得煩她。還是你幫幫我,你有經驗。” 完顏綽沒有再拒絕他,只是把丑話說在了前頭:“你要我再次為你處置奏折,可以,但是人無完人,我若有無心之過,你要再疑神疑鬼我是要栽培自己的勢力,我也就心寒到底了,那時候,我只向你求個恩典,隨便哪處宮苑,甚至先帝的陵寢,你讓我清清靜靜吃齋念佛罷!” “不疑心,不疑心!”蕭邑澄點頭如雞啄米。 完顏綽知道他這個優柔寡斷的性子,現在一門心思相信了自己,過三天回過味兒來又不信了,所以只是揚眉“呵呵”了兩聲,弄得皇帝十分掃臉,卻又拿她沒法子。 皇后協理政事的印璽又到了她手里,這次大權的輾轉,完顏綽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不再信賴這個枕邊人,比如要加緊培植自己的人,這不知能夠掌控多久的權力,一定要用得滴水不漏。 她在提拔王藥的詔書上蓋好了大印,撫摸著那個名字,只覺得濃黑的徽州墨,在燈光下竟然能夠反射著金光。卻疾,你吃苦頭了。她手指輕柔,仿佛在撫弄他的臉頰,現在還不能見你,但和我的丈夫比,我更相信你。 她微微有些茫然:她為什么要相信他?僅是幾次近乎于巧合的互幫互助?還是愛讓她迷失了心智?她很快把這茫然從腦海中又甩了出去,就算是直覺,她也愿意賭一賭。王藥聰明,不刻板,懂得處政之道,只要她好好栽培,他就會是她最鋒利、最修長的一桿槊,可以為她穿透最兇猛的敵人的心臟。 后宮她的兩個敵人,已經撕破了臉,她還需要推波助瀾一下,叫她們互相撕咬,她才可以坐收漁利,掃除障礙,站到更高的一層的巔峰上去。 因為皇后住在了皇帝的宣德殿后,所以原本屬于皇后的玉華宮就被受寵最多的貴妃完顏緗所占據,宮人都說皇后賢德而懦弱,連爭都不爭,默許了貴妃在宮里飛揚跋扈,幾乎與皇后平起平坐。 宮室名目不過是虛頭,完顏綽最高興的,莫過于皇帝讓兩宮共用鳳印的旨意撤銷了。她大方落落地帶著提盒,前往玉華宮看望產后坐月子的meimei。 宮里傳來瓷器落地“稀里嘩啦”的動靜,完顏綽嘴角噙著笑意,對阿菩小聲說:“她呀,從小就被阿爺寵壞了,自來就是個潑辣貨,誰的氣都不肯受的。” 她們踩著玉華宮一路的碎瓷片進去,只覺得好好一座宮殿,被糟蹋得不堪。進了寢臥,跪在地上收拾新摔的瓷器的宮女戰戰兢兢的,稍有一個不讓完顏緗如意的地方,她就指著宮女,瞪著眼吼:“你故意氣我是不是?給我狠狠打!” 她從海西王府帶來的貼身侍女不敢有違,備好的撣子柄,劈頭蓋臉就是抽。被打的也不敢吱聲兒,埋頭護著臉,疼死也不敢發出呻喚。要等床上的主子氣消了,才一身傷痕地伏地謝恩,出了門才敢咬著手絹落幾滴眼淚。 完顏綽看著meimei旁若無人,當著她的面發狠處置小宮女,打得雞飛狗跳,她才平靜下來。見jiejie踩在一地的碎瓷片上,完顏緗心里舒服了一點,斜乜著眼睛對jiejie說:“阿姐一定滿意極了。” 完顏綽臉一沉:“阿雉,你這說的是什么話?” 完顏緗冷哼道:“阿姐,我們姐妹自小一道兒長大,你在阿爺和阿娘面前善裝,在我們面前可裝不出。我懷了身子,最氣的就是你——你的皇后地位岌岌可危了唄!我沒了孩子,最高興的就是你——這下,又沒人搶太子的位置了。對吧?” 完顏綽笑道:“喲,你還真是懂我。”她回頭對阿菩說:“貴妃火氣大,我們的雞湯里有降火的補藥,正適合貴妃。” 食盒打開,香氣撲鼻。完顏緗哪里缺這一碗雞湯,輕蔑地撇開了臉。 完顏綽笑道:“看樣子,你是不想喝了。不過我倒是餓了,拿只碗來,我先盛一碗喝。”她渾若無事的模樣,香噴噴地喝了一碗雞湯,拿絹子擦了嘴,又道:“再盛一碗,給剛才那個可憐見兒的挨了打的宮女兒送去。替我對她說:她主子這陣子情緒不好,做下人的多擔待,陛下和皇后心里都明白,能哄得你們主子開心,日后我們自然要補償的。” 不動聲色,做了好人。完顏綽四下里一望,原來宮里的和完顏緗自己從王府帶來的,一望可知是不同的臉色。她心底里好笑:這位蠢meimei,進宮也好一會兒了,她自己的人自然還是信任的,可卻不知道邀買人心的道理,其他宮人明顯是與她離心離德嘛! 完顏緗又是冷哼,當著jiejie的面,從小就被她的智慧碾壓的完顏緗不愿意輸了面子,哭也不哭了,一把抹掉了臉上的淚痕,譏刺道:“你不用到我這里賣好兒。我雖死了一個孩子,這肚皮在這兒,總還能生。” 完顏綽掩嘴笑道:“是呢!阿爺心急如焚,叫我來勸,就怕meimei想不開!meimei如今自己想開了就好,只要圣寵還在,不愁日后沒有后福。不過阿爺也叫我勸勸meimei,自家的姑母,冤家宜解不宜結,該肯吃虧還是要肯吃虧,日后婆媳倆還有見面的時候。” 完顏緗哪里知道jiejie暗暗設置的陷阱,又是冷哼一聲,鼻孔朝天:“陛下已經答應我了,紫宸宮即將遷到先帝陵寢——原是朝堂上定好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meimei,那你就幼稚了!”完顏綽諄諄道,“陛下哄哄你的話,你也句句信!太后畢竟是陛下的親娘,哪有兒子得了媳婦忘了娘的?陛下是去紫宸宮興師問罪過一回,但是太后說,貴妃無禮在前,她做婆婆的教訓兒子的小妾,倒不知有哪里不合適?陛下也是訕訕的,當著太后的面,可是說‘一定好好管著后宮的娘們兒,別把規矩都弄反了’。那日伏低做小,又是給太后磕頭賠罪,又是陪著太后吃飯,晚上的洗漱鋪床,都照著漢人定省的規矩辦。唉,男人唄……” 完顏緗聽得手腳冰涼,臉色雪白,心里把蕭邑澄的rou咬了無數口。 完顏綽合上食盒的蓋子:“噢喲,都涼了,我一片心意喲,你也不懂。不過也正常,meimei到底年輕,凡事還該多學著點。” 完顏緗極不甘心,撫著空癟癟的肚皮說:“我身份是妃子不假!可我肚子里是皇上的嗣子!她當時抄起手邊的拐杖就往我肚子上打——”當時的那一幕簡直太可怖!完顏緗想著就是渾身打顫:太后一臉的笑容,溫語款款間突然動手給了她肚子兩棍,太后都快五十的老婦了,完顏緗哪曉得她平日里也是善騎射的悍勇之婦,力氣驚人,完顏緗不僅躲不過,而且痛得幾乎欲死——肚子里的孩子哪里受得了這個! 完顏綽冷笑道:“你大概不知道吧,陛下在后苑寵的幾個跳舞的小的,又有兩個查出有身子了。男人么,只要能生,跟誰生不一樣——都是庶子罷了。太后跟陛下也淚汪汪說自己后悔沖動了,陛下除了原諒,還能怎么樣?你呀,別想著報復太后了,她不稀罕,陛下也不稀罕。meimei知道宮里這情況,和原來在王府可全不一樣,還是規規矩矩的,日后見了太后好好認一個錯。” 她絮絮叨叨半日,勸誡得冠冕堂皇,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她這個meimei這輩子哪里受過這樣的氣,腦子只盤旋著jiejie所說的一句一句,想得眼睛發直,呆若木雞。 作者有話要說: 宮斗范兒,嗯嗯。。。 話說作者菌是不是也想找流行點想瘋了? 這部文不會大肆刷朝堂,基本也沒啥軍事。 就是妥妥的感情戲,撕逼戲,狗血連連看。。。。 不滿意地請看我的高逼格舊文。 天天沒存稿狀態,我也是拼了。。。 ☆、熱吻 完顏綽走出玉華宮的門,恰見那個挨打的小宮女在耳房里喝著她賜給的雞湯。完顏綽款款過去,見那小宮女誠惶誠恐起身要行禮,笑著虛按著:“不用了, 你身上還疼吧?一起一坐又要折騰。”順手在小宮女腫起了兩道撣子痕的脖子上摸了摸, 嘆息道:“她也是,下手這么狠!你們啊, 也學聰明點,多順著,少逆著, 她愛怎么就怎么, 橫豎有陛下擔著。” 她搖搖地去了。晚上聽說貴妃派了三五撥人,一趟趟地往宣德殿正殿——皇帝的寢宮里跑, 非把皇帝邀到玉華宮不可。 又聽說, 皇帝蕭邑澄去了玉華宮不足半個時辰,又狼狽不堪地拖著病體回來, 氣得摔了宣德殿的筆筒和茶盞,然后叫來后苑的舞娘, 臨幸得半夜還聽到舞娘銷魂的叫聲。 他這副病體,哪里經得起這些粉骷髏的折騰,第二天,才退下來的燒又呼呼呼上去了。完顏綽給他擰了冷水手巾敷在額頭上,嗔怪著:“這是做什么?急色成這副模樣?要是為阿雉的事難過,多多給她些賞賜,好好撫慰著也就是了!” “唉!”皇帝渾身酸痛,腰幾乎不能輾轉,“她要是像你這么懂事該有多好!把我叫過去,非說我對不起她,要把太后遷出上京,說她和太后再不能面對面見著。你說,這不扯淡么?為了個妃子把母親送走,別人怎么看我?最后干脆跟我撒潑,說太后不走,只能她走。”他皺著眉:“要不,我身子好些,先把她送走吧。” 完顏綽轉身給他換手巾,蕭邑澄只覺得這次浣洗手巾的時間特別長,而完顏綽轉過頭時,眼角猶帶淚光。他大為驚懼:“阿雁,怎么了?” 完顏綽的淚水順著臉頰的弧度流下來:“你們男人,都是這么冷情的么?” “不!不!”蕭邑澄顧不得自己頭疼,撐起上半身急急分辯,“只是先送出去避避風頭,我也不舍得她啊!” 完顏綽溫柔的手把他按回了枕頭上,帶著責怪和憐惜地剜了他一眼:“好啦,我明白了,你好好歇著。我疼meimei,可惜她又不懂;若是你再病倒了,可叫我靠誰?” “阿雁!”蕭邑澄由衷地說,“阿雉不懂事,我只把她當個meimei看待。她爆竹似的一點就著,也不懂別人對她的好。只能寵著玩玩,若論賢惠,還是沒有人比得過你去。” 完顏綽道:“她也比以前好多了,以前誰不順著她,尋死覓活的都有。”溫柔地服侍完丈夫,起身道:“早朝我已經在簾子后處置了好些事。但并州的善后還有些不宜眾臣與聞的,只怕要借用陛下的側宮暖閣,叫了相關的人來細細詢問吩咐。請陛下的示下,可能同意呢?” 蕭邑澄絕疑不到其他事上,點點頭說:“你處置就是。我絕對信你的!暖閣的劉李兒,我叫人吩咐他一聲:以后皇后駕臨,和皇帝是一樣的侍奉。”他說完話,頗覺得疲勞沒力,倒下想睡。完顏綽柔柔地撫了撫他的頭發,哄孩子一樣說:“睡吧,睡吧,歇一歇就有勁了。”然后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阿菩在外頭等著她。完顏綽露了一個真摯的笑容,低聲問:“太后那里,阿楨怎么說?” 阿菩低聲笑道:“拍手稱快!貴妃那里和陛下撒潑,說的那些過分的話也沒有不透風的墻,盡數傳到太后耳邊。阿楨自然還要為她侄女兒添油加醋。太后半日都沒有說話,但是眼袋一直抽搐個沒停,想來是氣壞了。她那時想靠貴妃來扳倒主子,沒成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完顏綽微微笑了一會兒:“看來,不用我添柴,水自然要沸。我這位姑母,從來不是省油的燈。上次玉華宮被打的那個小宮女,哪日不當值,你把她約出來,送點小東西,叫她拼著吃點苦,再挨兩下打,以后我就保她再不挨打,吃香的喝辣的去。”她附耳對阿菩說了幾句。 阿菩問道:“她會敢?” 完顏綽笑道:“那天,你沒瞧那小丫頭的眼神:委屈是一大半,但也有幾分草原女孩子的傲氣和戾氣,我后來打聽了,確實是北邊俘虜進宮的,天生的勇氣——挨打的時候也都能打熬呢!” 阿菩心服口服:“明白了!我一會兒就去辦。” 完顏綽點點頭:“我現在去陛下召見臣工的暖閣子里,好好清算清算咱們傲慢跋扈的渤海王去!” 她當然不會和渤海王正面硬杠,相反,所有批評指責渤海王的奏折,她都壓了下來,學著南邊晉國皇帝處置為難事務時“留中不發”的法子,大家只覺得渤海王到底是皇帝親弟弟,后臺硬也難免,連皇帝也就是罵兩句作罷,漸漸也沒什么風浪出來了。卻不知完顏綽一撥一撥召見了不少人,一點一點把他的罪狀列出單子,只等秋后算賬的那一天。 這日召見的人幾乎是她預備召見的最后一個。忍了那么久,把一切都盤算好了,完顏綽覺得可以見他,不至于沒有話說。 皇帝的暖閣里有專門為她而設的珠簾和屏風,外頭侍奉的皇帝近侍劉李兒早就重金賄賂過,又得了皇帝的旨意,自然把一切侍奉得周周到到。完顏綽說:“這里頭的事機要,你防著別人聽到。” 劉李兒十分見機,點頭哈腰地說:“奴明白!不僅暖閣子外十丈地沒有別人,就連奴也不在。”他嬉了皮一笑:“就是皇后要茶要水什么的,得大點聲兒,不然奴聽不見了。” 完顏綽掩口笑道:“我豈敢勞動御前總管端茶送水?備著在屋子里,我又沒折了手腳,還不能自己伺候自己么?” 外頭傳報王藥已經進了宣德殿外的大門,劉李兒急忙告退,完顏綽知道,外頭侍衛還要好好檢視王藥,防著他夾帶鋒利的東西進門。 她趁著這個暇兒,對著暖閣里供皇帝整衣正冠的大銅鏡,像個上元節要趁著燈會約見心上人的小妹子一樣,仔細打量、撫弄著自己的鬢角和衣領。鏡中的她略帶倦色,眉梢眼角有些凌厲,完顏綽甚不滿意,仔細地練了一會兒微笑,想著他要來,自然目中帶了汪汪的水光,表情也繾綣多情起來。 她剛剛端坐在珠簾后頭,外頭就傳報王藥求見。她端著聲氣說:“叫進來吧。” 隔著晃眼的珠簾,她看見王藥一身朱袍,仔細地裹著幞頭,雖然瘦了些,依然是挺直收緊的背脊,眼睛只向珠簾后瞥了一下,便規規矩矩地稽首行禮。 在朝堂上,她也隔著珠簾遠遠地看他,南班的朝臣,本就站得比北院遠,他又格外喜歡縮在角落不吭聲,所以她也只能模模糊糊觀望著他的身影,不能這么近的細細打量。完顏綽撩開珠簾,輕步走到王藥面前,好好地看了一會兒,才說:“卻疾,起來吧。” 王藥頓了一會兒才直起身子,笑容有些勉強,垂著目光說:“殿下,臣不敢無禮。” 他用心梳洗過,可看到臉上,真的瘦多了,臉頰上還有一塊青黃色的痕跡,是淤痕消退后留下的,完顏綽不知怎么心里一酸,這樣的滋味已經不知多久沒有感受過了!她低聲說:“聽說蕭邑淳一直欺負你,可惜我那時候,卻不能為你做些什么……還好,還好……回來就好!” 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目光終于坦然地望上來,一瞬間,他的故國,他的無家可歸,他說不出的委屈和悲痛都涌了上來。他嘴唇一搐,撇開頭說:“皇后殿下想問什么,問吧。” 完顏綽有些惱怒他的無情,氣得眼睛里都水汪汪的,她扶著他的肩膀蹲下來,有些生氣地扳過他的臉:“看著我說話!” 王藥頓時淪陷,眨巴了幾下眼睛,咽了一口唾沫,說:“渤海王并州之役大敗,無論是用兵、用人,還是軍伍的管理、錢糧的使用、沿途的sao擾,我都知道。你想扳倒他,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完顏綽笑了:“你以為這些,我不知道?我這段日子,詢問的人,收集的彈劾,若肯認真論國法,一定可以問罪于他。” 王藥眸子里的光閃動著,似乎有些茫然。完顏綽見他這大男孩一般的神情,眼睛的輪廓極洵美,瞳孔極深邃,睫毛跟女孩子似的長長的、密密的。她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心智,才說:“我叫你來,只因為我把你當可信任的人。只想問你——”她慎重其事,一字一字都咬得很清楚:“我不僅要扳倒他,還要扳倒所有對我有威脅的人。我布了那么久的局,就是為了一擊制勝。” 王藥已經明白她的心思,眉頭略一跳動,眸光卻變得更濃如古潭:“你是想亂中取勝?” 完顏綽欣慰地一笑:“還是你懂我!那時,我和我阿爺商議時,他一直擔憂逼迫渤海王會逼出內亂,怕這內亂會成為國家之大不幸。我說他迂腐,告訴他說,自古以來,大多勝者都是亂中取勝,只有在位的,才喜歡一片安靜祥和。” 王藥凝然道:“可是,完顏大人并沒有說錯!”她難道從來不考慮戰爭時那些民艱?不考慮不靠譜的渤海王引發的亂象? 完顏綽第一次覺得,他也有迂腐的一面,但是這流露出來的善良感,又讓她心頭放松,她嘟著嘴,委屈地說:“那么,你是覺得聽到皇后被賜死的消息來得更好?” 王藥竟無言以對,眨動著雙睫好半晌才緩緩地搖搖頭。完顏綽的手從他的肩頭慢慢向上,游到他的脖子和臉頰上,體驗著他令人醉心的溫暖線條,說話也迷蒙起來:“卻疾,我沒的選,你有。你是選擇幫我,還是不幫?” “幫你什么?” 他還殘存著理智。完顏綽微微落寞,又說不出的歡喜,撫弄著他的臉頰,勾畫著他的眉形:“我若有破釜沉舟的一天,你幫不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