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他以為他能回去了,其實,他早就回不去了,孑然遺世,為大眾所不屑,做了敵國的官員更不能見容于朝廷。王藥只能偷偷收拾幾件隨身東西,趁著城池剛破,出城的門禁尚不嚴格,溜出了他引以為“故國”的并州。 外頭是兵荒馬亂時的模樣,渤海王兵敗回去時,大概拼命劫掠燒殺過,道路邊時時可見枯骨焦煙,天上飄起了小雪,紛紛揚揚從無根的云頭撒落到地面,王藥只憑兩條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漫然前進,漸漸覺得心思和身體亦如這路途一般枯槁無望,僵硬冰冷,竟然不知何從,不知何往……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眼前先是陰沉沉的雪天,再是黑黝黝的一片,等天邊又一次灰蒙蒙地亮起來時,他前胸貼著后背,渾身抽干了似的機械地挪動著,眼前出現著五彩的幻象,溫暖的橙色房間,她的香味,她的烏黑秀發披散在后背,遮住那若隱若現的明麗花葉,她轉回頭“咯咯”一笑,畫中鳳凰般修長而略帶上挑的眼角,似乎盛滿了滴水一樣的風情。眸子里像有火燒著,溫暖他逐漸冰冷下來的心口。 他伸了伸手,去夠那夠不到的溫暖。 而眼前隱隱來了幾匹馬,咴咴地嘶鳴著,越來越近,好像撞過來了,又好像有鋒利的金屬砍過來了。他已經近乎沒有了知覺,也沒有了思想,只蒙蒙地想著:就這樣死在美夢里,也挺好的。 ………… 作者有話要說: 加班忙瘋了,完成工作后不想回家,在辦公室坐到這個點,把這一章碼完了。 可惜辛苦也沒有什么回報和認可,永遠的看不見榜單,讓我連分享的熱情都漸漸冷卻了。 就算是為仍在支持我的讀者們寫的吧,已經開始覺得自己的堅持好傻了。 不好意思,大過節之前還在發布負能量,可能是因為近期太累了,而且累得看不到頭。 就和這篇文現在的冷冰冰程度一樣,看不到什么希望。 ☆、關心則亂 過來的兩個人仔細打量了王藥兩眼,然后聽得呼嘯一聲,他被一把揪起來,橫放在馬背上。又聽呼嘯一聲, 他的身子隨著馬匹奔馳而去。王藥被顛簸得渾身酸疼, 干脆什么都不去想,渾渾噩噩隨便到什么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 馬停下來,他被人抓小雞一樣一把提著離開了馬背,然后扔到了一個帳營里, 幸好, 地上鋪著厚厚的氈子,但他還是摔得渾身疼痛。 耳邊傳來一陣陣粗魯的嘲笑聲。王藥掙扎著翻過身, 想爬起來, 又被人一腳踹在腿上,頓時起身不得。身后的笑聲越發高亢, 夾雜著契丹語言,王藥聽得懂一些, 那是在笑他這個瘦弱的南蠻子經不住折騰。 他的血氣頓時涌了上來,屏息不出聲,細細地聽著身后的動靜:感覺又是一腳帶著風聲踹過來,他突地一閃,就地一個翻滾,那一腳便踹空了。 翻身的時候他看清楚了,想踹他的那個人便是渤海王蕭邑淳,自然也看清楚了此刻渤海王臉上那惱羞成怒的表情。 蕭邑淳身邊是一群渤海王的親衛,大約要為主子出氣,在后頭踢了他兩腳。王藥就勢又翻滾到渤海王的身邊,求饒般的弱弱喊了一聲:“渤海王,是臣。” 蕭邑淳認識他。見他卑躬屈膝的樣子,屁股又正好撅在他的腳邊,就順勢狠狠踹了一腳,用力極大,見王藥被他踢得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這才覺得心滿意足,拍拍手道:“你起來吧!沒用的東西!” 王藥半是真的被他踢得很痛,半是裝出來的服氣的樣子,狼狽地掙扎了一會兒,才爬起身。 蕭邑淳問:“你往北邊兒來干什么?” 王藥思維敏捷,連起來前后一想便明白:之前蕭邑淳在并州打了敗仗,自然以飛逃出并州為第一要務,顧不得他這樣一個生病的屬下。現在北邊一片是他的領地,當然要把步伐放緩,靜靜地觀看前頭并州的狀況,而自己也正是再一次撞進了他的手中。 王藥苦笑著攤一攤手:“殿下,我還有什么地方能去?” 覺出有一個人跟自己分擔失敗的丟臉,蕭邑淳甚感欣慰,加之剛才踢了那漂亮的一腳,讓這南蠻子痛不欲生,更讓他是滿滿的成就感。渤海王豪邁地一揮手說:“既然如此,看你喪家之狗似的可憐兮兮,本王發一發善心,就帶你一起回上京吧!” 王藥思來想去,自己確實無處可去。蕭邑淳這家伙,他接觸了幾天,也有點了解他了:不過是一個心思粗糙的莽夫,連剛才那一腳,也是純為好玩,毫無算計。好在這樣的人直來直去,全無心計,非常好對付。王藥想了想,既然不愿意窩囊地死,那就先窩囊地活著吧。 打了敗仗,敗掉了完顏綽近一半的斡魯朵,蕭邑淳卻也并沒有特別的沮喪或不快,酒照喝,rou照吃,歌照唱,回程的路上每天還要圍著篝火和親衛們大舞一曲。有時候還把王藥拉進來一起起舞,見王藥跳得笨拙的模樣,大家一起快活得哈哈大笑,以敲王藥的肩膀,或者踹他的屁股為樂,一來二去,倒把他當玩意兒似的寵著,吃rou喝酒時不忘了喊聲:“哎,那個誰,做提轄的那個誰,瘦得柴火棒兒似的,多吃點!” 直到一天,這位直來直去的渤海王突然皺緊了眉頭,見誰都不順眼,身邊的侍衛動輒挨打,都躲他三丈遠,聽見渤海王突然摔了酒囊怒吼著:“全部死哪兒去了?我的奶茶呢?” 幾個侍衛推著王藥:“提轄近來是殿下身邊的紅人,提轄去伺候一下吧。”然后趕緊都躲開了——好容易有個能欺負的替死鬼,誰樂意上趕著挨揍啊? 王藥沒法子,端著一壺奶茶到渤海王面前,才倒了一杯,杯子就給渤海王摔了:“笨蛋!茶是這么烹的么?” 王藥拂了拂衣服襟擺處濺上去的奶沫,不卑不亢說:“請殿下教我。” 蕭邑淳氣哼哼說:“教個屁!”自己奪過奶碗,往guntang的茶水里倒,濺出來幾點,燙到了他的手,頓時暴跳如雷:“娘的個腳!姓李的欺負我也就算了,連這茶水也欺負我!”伸手想抓王藥打一頓發泄。他高大敦實的身影欺過來了,王藥略一閃身,避過他缽頭大的拳頭,閃在一處沙盤后,掃了一眼。 當蕭邑淳第二拳頭又憤怒地過來時,王藥抬手說:“等等!”語氣中自帶的不耐煩,竟顯得有些威嚴,蕭邑淳愣怔著,居然停了手。 王藥旁若無人地指了指沙盤上擺放的石子兒:“殿下可是在為后頭追過來的李維勵的人馬著急?” 蕭邑淳“哼”了一聲,表示對李維勵的不屑。 王藥皺著眉:“李維勵不智!并州他拿得扎實,但云間豈是好啃的骨頭?兩邊的山形,隨便哪邊放人進來一斷——”他這是在給蕭邑淳出主意,叫他打敗自己故國的軍隊?王藥突然也說不出話來,心里難言的矛盾。 蕭邑淳卻是個直脾氣,跟他兩個哥哥完全不像,盯著沙盤看了一會兒,喜上眉梢:“嘿,這南蠻子還有點見識!對,兩邊給他包個餃子——啥‘不敗將軍’李維勵?都要給我揍得屁滾尿流!” 他連揍王藥這事都忘了,叉著腰到王藥身邊,半是惡作劇地用力拍他的肩,以看到王藥身子欹側、眉頭緊鎖為樂。王藥配合地做給他看,卻乜著蕭邑淳大大咧咧露著的咽喉和胸腹,若是他王藥手里有刀,處置這么個除了力氣啥都沒有的武夫,還真不是難事兒。 李維勵還不算笨,自己帶兵追到了云間城,從高處望了望地形,自知危險,又帶著人退回了并州。兩國界限分明,要吃下任一方的土地,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李維勵大概也知道晉國內部漏洞重重,自己若是貪功冒進,只怕也沒有好果子吃,還不如老老實實守住并州,便已經算是立下了曠世奇功了。 李維勵退兵,蕭邑淳沒有能如愿以償地打場揚眉吐氣的仗,心情不大好。但王藥一句又叫他快活起來:“殿下,并州原非大夏的地盤,啃硬骨頭要鯁嗓子的,殿下選的甚是明智;而云間原是我大夏的地方,殿下兵不血刃,上兵伐謀,護住了云間,難道不是居功至偉?” 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蕭邑淳瞪大眼睛笑道:“嘿,南蠻子果然有用,蠻會說話的嘛!來來來,皇帝阿兄叫我寫回奏給他,你來給我草擬。要把我的功勞表表好,說些撓心撓肺的動聽話,叫我阿兄把這支斡魯朵交給我打理——我記得你的苦勞,自然為你美言呢,喏,提轄職品太小,你自己挑一個過得去的位置——阿兄原就許我自己命官的!” 這支斡魯朵原是皇后完顏綽治下的,蕭邑淳倒反客為主。王藥不易察覺地微微挑眉,終于說:“殿下,我的故主畢竟不是殿下。” 蕭邑淳大概相當看重王藥,笑道:“漢人真是酸到骨子里,倒胃口!我那嫂子失寵已久,天天在宮里掃地,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進冷宮吃冷飯了,你還指望著憑著她扶搖直上?倒是跟了我,保證有你的好處!太后上次就說,幾個兒子我最實誠,現在覺得,還是實誠不耍滑頭才是真孝順!” 王藥心里轟然,面上毫不改色,點點頭說:“其他王藥不敢爭,但幫殿下寫好回奏,殿下帶我回上京可好?” 渤海王笑道:“這都不用你說!我本來就要回上京的,我擬了老長的功臣名單,還等著我阿兄批復呢!”他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毫不以安插私人為需要保密的事,聊得高興,啥都告訴了王藥。 皇后的日子,看來相當不好過。王藥晚上躺在軍帳里的時候,雙手枕頭,沒有閉眼,目光里都仿佛是她的影子。猶記得她提拔他為提轄時,若有深意地說過,她走的是一條荊棘路,她需要人的扶持,需要忠心耿耿的將相之才,可惜就算貴為皇后,也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有的…… 太后與她不睦,恨不得弄死她才好;海西王妃雖然是她meimei,但有jian_情在前,估計也與她不睦;她的父親完顏速又是個不哼不哈的老好人,也未見得愿意搞出風波;若是皇帝再沒有了寵信,她身上的權力瞬間就能被剝奪干凈,那么,就會危乎殆哉! 王藥幾乎從床榻上挺身坐起來,然后又悻悻地覺得自己怎么傻乎乎的。他經歷過那么多女人,不乏比完顏綽更溫柔美麗的,怎么突然糊涂油蒙了心竅似的,但凡關乎于她,就開始犯迷糊,開始關心則亂——想到“關心則亂”這個詞,王藥又覺得冷汗涔涔而下,他為完顏綽關心則亂?就是因為當日她奉命來策反自己?就是因為她對他幾番挑逗,而他順水推舟地回應了?他為什么要關心她?! 本來就睡不著的一個晚上,更因為反復思索這個問題,而清醒得毫無睡意。王藥努力地往腦子里裝他在青樓贏得薄幸名時,那些個鶯鶯燕燕,可惜都是過眼云煙,竟沒有幾個還記得住名字;他又努力地想自己的兩姨表妹戚蕓菡,想她那端麗面龐上帶著的莊重微笑,反復對他說:“卻疾表哥,我見姨母心里最疼的是你,你縱使說不在乎功名,為了父母的臉面,難道就不該發奮一把,考個進士給大家看看?……” 簡直是討厭!會說出這樣恨鐵不成鋼的話的人,怎么能當妻子?一輩子的目標就是相夫教子,連紅袖添香都要臉紅,無趣也要無趣死了! 腦袋一甩,又是那張嫵媚到勾人的面孔,鳳目中粼粼有光,看似溫柔,其實卻是一股煞氣。他愛她什么?大概就是愛她全無顧忌、只為自己的目標而活的模樣。大概就是愛她變化多端的表情,偽詐靈黠的內心,愛她聰明到看破一切,愛她勇敢到不惜無恥——愛她活得那么真! 王藥突地又冒汗:他愛她,不是宛如愛骨子里的那個自己么?原來他們那么像!就像是一塊錦,上好的絲綢底子,織繡著繁復的花紋,撕開成兩爿拋在天涯兩岸,然后突然發現兩爿竟然如此鬼斧神工的嚴絲合縫?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這兩天的寬慰。 想開了,我愛我筆下的人物,愛他們敢替我做我平日里懦弱不敢做的事,愛他們的轟轟烈烈,愛他們在絕處的勇氣,其實,也是因為他們是我的鏡子,照出我,照出無我。 ........................ 感謝慷慨投喂的瑪姬、喵、可愛的熊熊、火柴、錦衣夜行、ally、長相憶、小篆、小麻雀……作者蠢到不知道怎么搞到當日的霸王票名單,全手輸,希望沒有錯誤和遺漏。 還要感謝及時出現安慰我、鼓勵我的新老讀者們。 再次獻上膝蓋。 ☆、布局 完顏綽放下手中的掃帚,抹了抹額角的細汗,上京的深秋已經冷得很了,早晨更是寒風颼颼的, 但她掃完一個院子, 竟然能夠流汗。她滿意地看著宣德殿后、帝后所居的寢宮的庭院,枯黃的落葉被掃到一邊, 整整齊齊地堆成一堆、一堆的。 雖然身著素凈的布衣,默默地在這近乎于冷宮的皇后宮殿中,做著下人的事, 但完顏綽毫不覺得委屈, 等阿菩給她送上水來,她才問道:“陛下今日去的又不是貴妃那里吧?” 阿菩笑道:“是呢!給主子一猜一個準!聽說貴妃那里天天砸東西, 陛下也不生氣, 叫人把晉國貿易來的瓷器又送了一撥去。叫貴妃砸東西打人都成,別氣傷了身子, 別耽誤肚子里的孩子。” 完顏綽笑道:“他就是這樣,對什么人都不錯, 肯溫柔用心,肯伏低做小,但是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吃著鍋里的又要再望望碗里。” “那主子這陣子連見都不肯見陛下……” 完顏綽笑容變得冷冽:“不吊足了他的胃口,不讓他感覺出像偷情那樣得不到的稀罕滋味兒,他能回心轉意?不過,當務之急也不是讓他回心轉意就是了——我也不稀罕他!”她勞動得渾身熱氣,不由地挽了挽袖子,露出左臂一團葉片,綠油油地襯著她雪白的肌膚和深靛色的窄袖,她自己得意地欣賞了一會兒,才又說:“從小她就是個蠢貨,偏偏阿爺阿娘都偏憐她,凡事都叫我讓著她。” “好,我讓著她!”完顏綽把掃帚放到角門背后,擺得整整齊齊的,“男人也讓給她,貴妃的位置也讓給她!我不與她爭,自然有人與她爭。連宮中的人色都搞不清,還敢作威作福,真是自己找死呢!” 她從阿菩手里接過溫熱的手巾,仔細把手上的灰塵擦干凈,閑閑道:“那個被割了舌頭的睞娘子,送回她姨母阿楨家里了吧?” 阿菩說:“是呢。她姨母跟了太后半輩子,平素雖不大兜搭人,但心里最敞亮——否則,太后也不會那么信任她。把太后身邊的人得罪了,貴妃果然是一點腦子都沒有!” 完顏綽仔細檢查了每個指甲縫,笑道:“阿楨最要緊的優點就是嘴緊,偏生這個侄女兒大嘴巴,我們告訴她啥,她就嚷嚷啥,真是有趣!太后那里,不知道阿楨的眼藥下好了沒有,我們靜觀其變也就是了。然后后苑還有幾個我們送進去的,要記得時不時送點小恩惠過去,有機會就提點她們要趁貴妃有孕,多多侍奉陛下,不然,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那個店了。” 正說著,外頭一個她們收服了小宦官腦袋一伸:“稟皇后,陛下來了!” “表情如何?” 小宦官道:“眉頭皺著,好像不大高興呢。” “步子如何?” “急匆匆的,三兩步繞過前頭一道門,就直接到這兒來了!” 細微之處最見真章。完顏綽挑眉笑了笑,轉身說:“我去小佛堂。阿菩你盡力幫我攔著點。” 佛堂里的香供早就備好著,完顏綽自然而然地跪坐在蒲團上,拈起手邊一串檀木佛珠,開始念念有詞起來。門內香煙裊裊,門外傳來阿菩欲言又止攔阻皇帝的聲音:“陛下,陛下。皇后殿下真的在念經,說是誰都不能打擾呢!” 蕭邑澄粗聲粗氣道:“朕有要事,耽誤了,你倒不怕我問你的罪?讓開!” 完顏綽睜了睜眼,心頭冷笑,然后閉上眼睛,把一切雜念排除在外,一邊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一邊清楚地聽著蕭邑澄在外頭焦躁地跺腳,阿菩大約是被他推得踉蹌,低低地啜泣,隨后門簾子一掀,他站在她身后,踟躕著半天沒動靜。 完顏綽真的像方外人一樣,充耳不聞,似乎真的沒有在意皇帝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好一會兒,才聽見蕭邑澄帶著些猶疑的、嚅囁的聲音:“阿雁……我有些沒主意了,你能不能……陪我聊一聊?” 完顏綽回頭,做出匆忙起身的樣子:“陛下來了?阿菩,怎么不早通報我?” 蕭邑澄見她肯和顏悅色,心里的擔憂放下了一半。又見完顏綽起身后,又是為他撣衣,又是叫阿菩拿差距,服侍得謹小慎微,一點芥蒂都沒有,他心頭感動——和那個天天作天作地的完顏貴妃比起來,皇后真是太賢淑、太溫柔、太體貼了! “你別忙了阿雁。”皇帝柔聲說,“你看你,都瘦了,臉色也不大好。”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撫摸著完顏綽的臉頰,不施粉黛,沒有那種死白死白的嚴妝感,溫潤細膩,白皙微黃,眉毛沒畫,自然的兩道修長,而眸子低垂,睫毛忽扇,分外惹人愛憐。天天看著豐腴艷麗、張揚跋扈的貴妃,也開始膩了,蕭邑澄突然回憶起他在父親后宮第一次看見完顏綽的時候,她不知是想家還是受了什么委屈,眼睛里就是這樣帶著一層閃閃的霧氣,他那個時候還是十六歲的少年,對這個還小自己一歲的父妾,頓時充盈了濃烈的愛意。 他忍不住先表白自己的心意:“阿雁,我幾次來,都是想好好陪陪你。你并沒有錯,何必這么懲處自己?”他伸手來抱她,卻被不動聲色地推開。完顏綽說:“陛下,不是有沒主意的事嗎?” 蕭邑澄略有些悻悻,但看著完顏綽落寞的神色,又自己安慰自己:前一陣的冷落,是傷了她的心了,還須慢慢地彌補,兩個人自然能夠重修舊好。他點點頭坐下來,說:“阿淳這次打了個打敗仗,把你那支斡魯朵敗掉了一多半,現在回上京了。” 完顏綽重復著:“敗掉了一多半?”又道:“不過那現在不是我的斡魯朵。陛下乾綱獨斷,斡魯朵都是陛下的,想賜給誰就賜給誰。” 蕭邑澄急忙說:“不不不!是你的自然是你的,回頭我就叫把虎符給你!少的人,少的錢糧兵器,以后也一定慢慢補給你!” 他小心地瞥見完顏綽的臉色沒有什么變化,只一抬眼皮子示意他繼續說,才又說:“阿淳管管渤海那里的靺鞨人也就罷了,哪里能和jian詐狡猾的漢人對抗?仗不好好打,州縣不好好安撫,天天搶掠糟蹋,弄得人心不穩。偏生用人又無能,好容易有個懂得南邊情況的王藥,又給他一頓打打得病倒了半個月,連協助的能力都沒有了。” 完顏綽眼皮子一跳,極力克制著自己內心涌上來的擔憂,故意淡漠道:“果然是不會用人。王藥后來怎么樣了?” “病好后又帶回來了。”蕭邑澄道,“阿淳今日上了一封折子,洋洋得意地說自己的功勞,我氣得把折子摔到他面前,叫他好好反省:勝負雖然是兵家常事,但是敗得人馬折損多半,還把沿途的州縣折騰得民不聊生!他有些慌,又推說手下無人,把王藥當替罪羊推出來,我說王藥被你打得病倒在床,他如何為你擔罪?這才無話可講,居然嚷嚷著要見太后訴委屈!呵呵……” 皇帝氣得發噱,完顏綽心里卻安定了下來:王藥不僅聰明,也算運氣不錯,身子是吃了苦,好歹沒有被牽扯進蕭邑淳的破事里,于是,她笑道:“阿淳素來被太后寵慣了的,兒子想見娘,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我現在是被罰的人不方便,不妨叫阿雉去太后那里,以侍奉之名,聽聽他們娘兒倆講什么。阿雉素來為太后寵愛,又懷著陛下的孩子,沒多久要生,想來太后也不會趕她。” 蕭邑澄連連點頭稱是,愈發覺得妻子聰明,這條計策萬全。現在太后勢力大不如前,自己安插貴妃到她身邊也無不可,只要防著她和小兒子弄鬼顛覆自己的政權即可。 他高興地過來親了完顏綽的臉頰一下,又摟住求歡。完顏綽推開他說:“妾今日齋戒,答應了菩薩不食葷腥,不侍奉陛下,求陛下皇朝一統,萬事安心。” 冠冕堂皇得蕭邑澄無法強求。說不生氣也是假的,但是抓心撓肺的癢癢,他摔門而去,可出了門又是回顧再三,戀戀不舍。完顏綽透過半透的綃紗窗簾看著這一切,嘴角挑起一絲冷笑:王藥說得對,男人就是這個德性,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她摜下手里的佛珠,踢了踢腳下的蒲團,瞥了那木雕的佛像一眼,冷笑著離開了佛堂。 蕭邑澄也不會想到,張狂的貴妃早就在另一種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得罪了太后。 所以,完顏緗頂著她引以為豪的大肚子,一步三搖地去紫宸殿“給太后請安”,遇見太后說“身體不適,就不見貴妃了”,也不肯知趣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