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完顏綽低聲道:“卻疾,我呼你的字‘卻疾’可好?” 王藥那張五顏六色的臉上,眼圈紫著,嘴唇腫著,倒是眉棱骨還靈活,先是一皺,再是一挑,最后峻厲如利劍一般的走勢變?nèi)岷土耍蠹s是凝聚著笑意在眉梢里:“太抬舉了!將死之人,只有一事相求。” 完顏綽不等他說出來,搶先道:“巧呢!我也有一事相求。” 兩人俱沉默了片刻,王藥大度地說:“那你先說吧。” 完顏綽捧起茶碗呷了一口茶,鳳目微彎,凝望著王藥的眼睛:“朝中人心浮動,同情你的有之,恨你入骨的也有之,只是于情于理,不處置你都說不過去。我知道卻疾你不畏懼死亡,可是在我心里……”她睫毛一翣,闔了闔又抬起眼皮,頰上胭脂般染著粉色,嫵媚得動人心魄,紅唇翕動,大概王藥很難拒絕她的懇求了:“卻疾是英雄,也是……值得愛重的人。若是可以說動海西王,不僅保命不難,而且將來前途無可限量。” 王藥的心像沉在溫軟的浴水里,花香盈盈,滑潤如酥,他努力提起心里的明智,掙脫這魂靈的溫柔之鄉(xiāng):“王藥已經(jīng)茍且偷生了一回,再來一次,不僅無趣,而且,也只怕難以啟齒——海西王恨不得吃我的rou,要在他那里保命,只怕我得下賤得夠可以才行吧?”他眼珠子微微轉(zhuǎn)動,似在認真打量完顏綽的上上下下,見她嘟起紅唇有些落寞嬌憨的樣子,便又說道:“我的請求也很簡單:王藥是晉國人士,狐死首丘,遺骨——哪怕是灰燼——能歸于南邊,也就心滿意足。” 他打量著完顏綽,等她說個“不”字。 完顏綽彎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嫵媚的笑意也消失了,兩個人目光交錯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你若不自救,我一個先帝的遺妃,如何有本事救你?你想念家鄉(xiāng),那只能自己想法子回去。” 王藥看她演戲,最后笑笑道:“我明白了。那你想我怎么說動海西王呢?” 完顏綽湊過去,在王藥的耳邊細語了一陣。王藥手腳綁著,只覺得耳朵邊濕濕熱熱的,又舒服,又不舒服,他張嘴也湊到完顏綽的耳邊說話,輕輕兩個字,扭著的脖子已經(jīng)扯得臉生疼,但是聽得出齜牙咧嘴里無賴般的笑意。 完顏綽臉微微一紅。兩個人湊得近,她略微一側(cè)頭,就能看到那張五顏六色的臉,腫成這個樣子,挺秀氣的骨格兒都給怪樣子淹掉了,實在算不上好看,可是他眼睛里的神采和初見他的時候沒一點不同,深潭里的漩渦似的,仿佛有吸人的魔力。完顏綽毫不猶豫,嘴唇就湊在他的臉上,嘟起來在紫腫的顴骨上蹭了蹭,又在破了個口子的額角蹭了蹭,然后貼著他的鼻梁骨一路向下,在他的嘴唇上又蹭了蹭。 王藥貓兒似的敏捷,突然張嘴把完顏綽那噴香腴軟的嘴唇含了進去,猶未足意,竟然不輕不重咬了一口。 完顏綽只覺一道銳痛,不由低呼一聲,伸手把王藥推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留著淺淺的牙印,手指上倒沒有血跡,但心里仍是氣得要命。她冷下臉說:“你有那么不樂意?不樂意就不樂意,原也不過是為了保全你。” 王藥眉梢處又流出笑意:“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原來也是個凡夫俗子。既然交換要求,自然要拿出代價,我痛了,你不痛一痛,怎么叫我服氣呢?何況,你的法子雖妙,我卻不是沒有風險。我已經(jīng)半條腿邁進了棺材,只索你一吻……” 完顏綽突然笑了起來,伸出食指按住他的嘴唇,然后人也重又湊了過去:“卻疾,別忽略了一點,我也賭上了身家性命,只因為——相信你。” 對面那折轉(zhuǎn)圓潤的眉峰瞬間生出棱角來,完顏綽最喜歡他峻厲的目光,除了顯露出他骨子里的英雄氣之外,那也是他不加掩飾的內(nèi)心。“阿菩,”她掩飾著語音中一點點興奮的顫抖,盡量冷靜地吩咐著,“就是易水相送,也得有酒。陛下叫我勸王郎中,我也要多謝王郎中呢。” 阿菩應了一聲,如她所愿被支開了。完顏綽湊得更近,兩個人頓時呼吸相聞。王藥說:“你把我解開。” 完顏綽笑道:“我不。你這樣的身手,解開你,我怎么辦?”她小心地從他的胳膊一點點撫上去,到頸側(cè)停了下來,手心感受著他血脈里搏擊的速度,像一個用拳的高手,又快,又穩(wěn),僨張著力量,積聚著熱量。她去吻他的額頭,順便把顫巍巍的胸口迎了上去,皮膚敏感得很,感覺得到他滾動的喉結(jié),他滾熱的呼吸,他翕動的嘴唇,然后果不其然被他隔著胸口的抱腰咬了一口,又是一點不劇烈然而熱辣的疼痛,過電般的直接導到心臟里,激越得差點喘起來。 接著,門聲一動,阿菩知趣,腳步聲過了片刻才響起。完顏綽早已抽身離開,拾掇好衣衫,手中的團扇掩著左胸口濕濕的齒痕,順便捂住“怦怦”亂跳的心臟。 王藥雙手捆在后頭,阿菩拿著酒壺正準備倒酒,他便說:“不用酒盞,容易潑漏,直接把壺嘴給我。” 甘州甜醴,一點沒浪費,從他的口里進去,然后便看見喉結(jié)有規(guī)律的上下滾動,酒的甜香飄散在空氣里,比什么熏香都誘人。完顏綽掩著胸口,斜倚著坐榻,靜靜地看他,只覺得無一處不入目,無一處不可愛,他的嘴唇,他的牙齒,給自己帶來的那種輕微的疼痛,像是一道烙印,直直地烙進心里。 等一壺酒都喝完了,王藥說:“既如此,我答應你,你也答應我。” 完顏綽不想告訴他,自己有多舍不得,他活著該是她的,死了,也該是。 此刻還有演戲的必要,完顏綽抿嘴一笑,示意承諾過了。王藥看穿了她一樣,一字一字說:“我在南邊,尚有父母、兄弟、姐妹……”完顏綽突然收了笑意,抬眼看著他的臉,等他一張一合的嘴中吐出了她最不想聽的四個字——“未婚之妻。” 王藥離開,完顏綽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挪窩,像在和誰生悶氣,連阿菩進來了,也是使小性兒:“心里悶,別煩我!”阿菩自小兒和她一起長大,再熟悉不過,陪著笑說:“主子,那也聽我一語,陛下那里來問,中午的膳桌,是開在后苑里,還是就開在宣殿德的配殿里?估摸著是要主子陪用膳呢。” 完顏綽突然覺得蕭邑澄那張臉好煩,手里的團扇更用力地在胸前壓了壓:“就說我今日倦了,想回青鸞宮休息。” 她躺回青鸞宮,在臥榻上放著帳子,一個人想心思,生悶氣,腹中陰陰寒寒地作痛,大約月事又要來了,每個月都疼得要在榻上躺半天,跟受刑似的,雖說習慣了,未免還是有些害怕。帳子突然揭開了,她唬得差點叫出來。蕭邑澄忙寵愛地拍拍她的胸口:“哦喲,我莽撞了,怕你在睡,叫她們別吵你的。” 完顏綽一肚子的沒好氣,正好乘機身子一扭,眼淚滴了下來。慌得皇帝又是哄又是勸,最后坐在榻邊一跺腳:“吩咐司刑的內(nèi)侍取竹板來。誰惹你生氣,我給你辦他!”阿菩等侍女宦官,里里外外被龍顏震怒驚得跪倒了一片。 完顏綽氣道:“你在我這兒,使什么威風?” 蕭邑澄被她一噎,偏生只覺得好氣還好笑,愛起來時,女人怎么作都是可愛的,他只能揮揮手把自己的話當做風吹過就罷:“別傳竹板了。所有人都出去吧。” 人全走光了,他才放下身段,笑吟吟和完顏綽并頭躺下,捉著她的手把玩著,低聲哄著她:“是不是王藥那賊子出言不遜,給你氣受了?等他到海西王那里的事辦完了,如能僥幸不死,我把他的頭給你割下來當蹴鞠。” 完顏綽“噗嗤”一笑,蕭邑澄就如同看見曇花一現(xiàn)似的,忍不住地就挪了挪身子湊過去,手也老實不客氣向胸口伸過去。 完顏綽一激靈,拉起被子遮住還有些潮濕的衣裳。蕭邑澄笑道:“跟我還害羞么?”鍥而不舍地探手往領(lǐng)子里伸。完顏綽怕他摸出點什么來,索性用力一拍他的手背,在他變臉前先嗔怪道:“我那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天癸就跟要了半條命似的。這會子胸口墜痛得厲害,你再添亂,我真該哭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蕭邑澄頓時把那一絲絲不滿,抽換成憐惜,嘆了口氣道:“母后那時候究竟叫你吃了多少寒藥?” 完顏綽冷笑著:“國朝特重嫡庶,是不是我生不出兒子的話,我們就沒有情分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 節(jié)cao君,你快回來【深情呼喚臉 ☆、慈父 契丹人重視嫡妻,若是嫡室無子,也可以抱養(yǎng)妾室的兒子。蕭邑澄覷了覷完顏綽,思忖了半天才說:“可是……若是臨幸別人,怕你不高興……早知道,那時朵月就不應該……” 完顏綽心里頭冷笑著:“你想嘗嘗新鮮,我憑什么去攔?我現(xiàn)在,連妻子都算不上!你只管和她們?nèi)ドf一睡出感情了,該封后,該封妃,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蕭邑澄陪著笑伸手來摸她,完顏綽一扭身閃開,估量著他心頭正熱,可以冷一冷吊胃口,因而肅聲道:“別碰我!” 蕭邑澄只能悻悻的,柔柔地撫慰她:“好吧,你不舒服,我不碰你。王藥送到阿清那里,居然沒殺,這賊子一張利口,倒真是能耐!” 完顏綽目光閃閃爍爍的,終于忍不住問道:“才一兩個時辰,誰知道再過幾個時辰會怎么樣?你倒這么確定,海西王不會殺王藥?” 蕭邑澄不作他想,見完顏綽不再和他瞎作,心情便暢快了。他雙臂枕頭,道:“我派去的人說,海西王一見他過去,就叫人取了殺豬刀和砧板,要叫人把王藥的手腳一條一條剁去;又在銅鼎里煮沸了水,要把他砍了手腳之后活烹。” 完顏綽聽得眼睛都睜圓了,搖搖蕭邑澄的胳膊一疊連聲地發(fā)問:“后來呢?后來呢?” 蕭邑澄自己也興奮起來,滿眼驚異之色,說:“后來,王藥笑著說:‘要剁我手腳,要烹我身體,我只能承受。不過王爺這么大張旗鼓,若叫太后知道了,只怕不喜,王爺難道還敢明目張膽地殺我?’” 那海西王一直自詡聰明,這樣明顯的激將惹得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王藥,你不用激將。太后為你一言而斷了一手,我若不為太后報仇,也白當了這個兒子!” 完顏綽想象著王藥那刻,應當是挑著眉棱骨,像慣常那樣一臉睥睨天下的淺笑之色。 果然,蕭邑澄接著說:“王藥便弛然等候,據(jù)看到的人說,一臉笑容,一臉成竹在握的模樣。那群如狼似虎的海西王府侍衛(wèi),解了他的繩索,拉了手摁在砧板上,他臉色如常,一聲求饒都不聞。只等刀擱在腕子上時,才說:‘刀俎魚rou,未必不是螳螂黃雀。’這時,王府里的幕僚便出來附著阿清的耳朵說了些什么。阿清面色一懔,轉(zhuǎn)身進了書房,一會兒又叫把王藥喚了進去。至于說了什么,就沒人再知道了。” 蕭邑澄跟著母親長大,漢學并不精通,“刀俎魚rou”“螳螂黃雀”是什么寓旨,他也一知半解,只是因為放心,所以竟然沒有產(chǎn)生絲毫懷疑,見完顏綽半瞇著眼睛,一副不舒服想睡的模樣,心疼地拍拍她說:“王藥這些破事,你別聽著勞神了。有啥消息,我告訴你就是。這會兒你最需要休息休息。” 他躡手躡腳離去,完顏綽懨懨的神色突然變了過來。王藥領(lǐng)會得比她想象得還要好,海西王有異心,只怕只剩這個“好”哥哥還在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了,攻克人心的技法,王藥掌握得太好,一句“螳螂黃雀”,離間了海西王,看準了他的貪欲,就好對付他了。 完顏綽慢慢捻動著手上的一枚戒指,不覺又想起王藥的神色,懷念起他的熱吻和輕嚙,他對她太具挑戰(zhàn),不似蕭邑澄完全可以拿捏在手掌心里搓圓捏扁,可是,這樣的挑戰(zhàn)使她對王藥充滿了好奇心和征服欲——又或者,她喜歡的是被他征服的感覺,而不是自己服侍過的兩個君王。 兩天后,當完顏綽被腹痛折磨得臥床不起的時候,阿菩悄悄地走進來,送了一盞南來的石蜜水,服侍完顏綽喝完,輕聲說:“北院夷離堇完顏大人,求見主子。” “是我阿爺?”完顏綽一翻身欲要起來,旋又躺下,好好忖度了一會兒才說,“請進來。” 她很快變成了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見到自己的父親也只是欠欠身,低聲說:“阿爺怎么來了?女兒身子不爽利,只怕無法給阿爺行禮。——阿菩,快些拿凳子,請大人坐。” 她的父親完顏速,剛剛四十歲,心力cao勞,須發(fā)里都夾雜著一些銀絲,額角深深的幾道紋路隨著眼皮一抬而變深了,他坐在女兒床邊,雙手撫膝,顯得有些局促,也有些落寞,良久,方一抬頭,眼角帶著一些晶瑩,先長長地哀嘆了一聲,接著才說:“阿雁,你姑母昨日召見了我。我看她的手,想著她小時候,也是這般寧折不彎的剛烈模樣,心里難受得要命!” 那日朝堂,夷離堇自然要列位議事,自然也把太后斷腕的驚悚一幕看在眼里。完顏綽覷著父親的神色,卻也沒有看出什么端倪,倒是完顏速一眼瞟過來,她的目光收之不及,只能對上了父親的眸子。 完顏速在朝中作為不大,真正是靠著裙帶攀上去的高官,但坐上夷離堇的位置,他倒也不怎么被詬病,大約是因為為人謙和,和他的jiejie完顏太后大不一樣。完顏綽露出一點小兒女的神態(tài),幽幽說:“姑母對自己剛烈,對別人也剛烈。我和阿鴻在宮里這些年,說起來是嫡嫡親的侄女兒,卻也從來不敢和姑母撒個嬌兒。如今姑母斷腕,又說要后宮的人去地下隨侍先帝——說不怕,那也是假的——她令出必行,自己的手尚且不在乎,何況是不疼不癢的侄女兒?” 父親的目光一下子變了,眼角的晶瑩化作渾濁的一滴,搖搖欲墜地掛在下睫,他伸手拭了拭說道:“阿雁,我就是來說這個。太后跟我,也講了這層意思,她不知怎么,特不喜歡阿鴻,我也磕頭求了她,只不肯放過。說什么‘三個還能留兩個’——”他的語氣悲憤起來:“可是哪個不是我的心頭rou?” 完顏綽眼睛里一瞬間有些奇異的光。她們仨姐妹的母親,太想要個兒子,可是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間隔得短,傷了身子,多少年都沒有調(diào)養(yǎng)得過來。好在母親雖然幽憤,有時對女兒們偏激,父親倒真是個好父親,完顏綽稍大些,就讓她協(xié)助著孱弱的妻子理家,從不假手妾室,兩個小些的女兒便在蔭庇下享福。 完顏綽試探道:“要么,我去替meimei吧。父親三個女兒,姑母既然不好意思無緣無故殺兩個,我反正了無牽掛,不像meimei,身邊還有個孩子。” 完顏速雙手在膝蓋上搓動著,臉色陰沉沉的,他的默然讓完顏綽又看出一絲希望。她輕輕說道:“女兒也不是巴望著就死。只是服多了太后吩咐的寒藥避孕,鬧得身子不好,若能為完顏家做些什么,也對得起阿爺這些年的栽培。只是可惜……”她聲音如同嚅囁:“陛下他……倒算個鐘情種子……” 淚光瑩瑩的女兒,跟著華發(fā)的父親談赴死,自然能敏感地覺察出完顏速的牙關(guān)越咬越緊,而拳頭越攥越死。于是,她突然轉(zhuǎn)折,低聲道:“除非,阿爺舍得下自己個兒meimei。” 完顏速似是震了一下,一會兒才也壓低聲音:“你開玩笑呢?太后勢力遍及上京宮內(nèi)外,朝內(nèi)人員變動,必須有陛下和太后兩個印章,朝外禁軍調(diào)動,太后的虎符也能支使七成的人馬。我雖然是個夷離堇,手中一個兵卒都沒有,若是太后真不念姐弟之情,叫我到地下去陪先帝,我除了去死,也沒有第二條路了。” 他的女兒,面露輕笑:“阿爺何必妄自菲薄。太后斷手之后,精力大不如從前,臥床日久,一時也難以雷厲風行。調(diào)軍的虎符,已經(jīng)分了三萬人馬給海西王。海西王是被封為皇太弟的人,難道心里就沒些異動?” 完顏速的手指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好半天撩起眼皮說:“阿雁,你meimei阿鴻和阿雉,確實給我嬌寵壞了,有時行事驕橫,不大懂事。阿爺嘴上不說,心里一直最看重的是你。你和兩個meimei,一直以來感情也好,你能夠保全她們,還是要保全。” 這算是交換的價碼? 完顏綽笑笑說:“阿父,我又何嘗不疼愛meimei,姑母忌憚陛下喜歡我,也忌憚meimei不聽話,懷了孩子。姑侄之間,只怕沒有姐妹之間的親愛,阿爺若真的疼愛女兒們,只怕也非得做出壯士斷腕的選擇了。” 她的肚子又開始痛起來,下腹和腸胃仿佛都糾結(jié)在了一起,一陣陣抽搐,額角微微出汗。完顏速撫了撫她的鬢角,驚覺女兒的汗水冰冷濕膩,煞白一張臉也倍顯凄涼,心里兀自絞痛起來。他長嘆一聲,端來案幾上的石蜜水,喂女兒一口口喝了。然后壓低聲音說:“你確保陛下能夠不變心?我又該做什么?” 完顏綽緩了一會兒,說:“陛下被分掉多半的權(quán)柄,又有個虎視眈眈的弟弟盯著,對我變不變心都不打緊,他是一定要為自保而動手的了。我派了個說客到海西王府,說動海西王動用禁軍。阿爺只消趁此之際打打邊鼓,助陛下收回禁軍兵權(quán),朝中對阿父素來認同,聲勢造出來,將海西王褫奪皇太弟,送回封地,也就行了。” 父親皺著眉,好半日才說:“阿雉怎么辦?” 阿雉大名完顏緗,是海西王妃。完顏綽知道父親懷疑她會趕盡殺絕,所以有此一問。父親看著她長大,她“狠毒無情”的評語,只怕他心里也有數(shù)。完顏綽心傷了片刻,旋即笑道:“阿爺不過是做個選擇,不是大女兒,就是二女兒,總有一個能當皇后的。” 完顏速突然拔高了聲音,盯著完顏綽的眼睛說:“這我不論,你答應我,我若為你掃除異己,你就要放過你的meimei們!否則,便是自絕于父母!” 老好人突然發(fā)威,完顏綽竟有不敢逼視之感,不情不愿說:“我怎么會害meimei們?我答應父親便是。” ☆、賜死 午后日光正好,太后完顏珮在宮女的服侍下?lián)Q藥,她不錯目地盯著自己的手腕,新長出來的rou芽已經(jīng)覆蓋了截面,粉紅的一團斷骨,時不時會覺得發(fā)癢,可不凝視它的時候,還覺得自己的手仍然在,只是有點疼,但并沒有消失過。 她瞥向一旁的完顏綽,前幾日沒來伺候,說是月事時的腹痛又發(fā)作了。吃了避孕的寒藥,有此一病是好事。完顏珮招招手說:“阿雁,身子好些沒?臉色怎么還有些發(fā)白?” 她裝得一派慈愛,完顏綽自然也是孝順媳婦的模樣,上前利落地收拾掉換下來的藥品、裹傷的絲帛,微微笑著說:“沒事,只是臥床這兩天,沒能伺候姑母,心里很是擔憂。” 完顏珮下定了決心一般,對身邊的老宮女使個眼色,又轉(zhuǎn)頭對完顏珮說:“殉葬先帝的名冊,我已經(jīng)叫她們準備好了,可惜的是摘開了你,就摘不開阿鴻。她的那個孩子還太小,以后就由你撫育著吧,長大了封王采邑,一如陛下的其他兄弟。到底是先帝的遺腹子,你要好好照顧,別給別人留下虐待先帝遺孤的話柄。” 這個早產(chǎn)的小嬰兒,身子骨特別孱弱,一個月里有半個月不是發(fā)燒,就是痰喘,鬼門關(guān)里拉回來幾回——太后果然但凡能惡心人一下,也是不肯放松的。 這還沒完,太后轉(zhuǎn)眼又說:“對了,賜死的詔令,也叫阿雁去宣布吧。”她帶著滿滿的惡意瞧著完顏綽:“阿雁,若是阿澄要封你為后,這也是皇后分內(nèi)的事兒呢。” 完顏綽領(lǐng)著太后的懿旨,走在上京宮后苑的甬道間。先帝的嬪妃不算很多,不過各有宮室,她面無表情進門宣旨,聽著被賜死的人或惶恐、或驚懼、或憤怒的謾罵詛咒,都只能無奈地一撇嘴,柔柔地叫聲jiejiemeimei,然后說:“太后的懿旨,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這推卸責任的說辭通常會換來“走狗”一詞。聽得多了,完顏綽也麻木了。開始,她還好奇地看著:太后宮里孔武有力的宦官,挾持著被賜死而尚在掙扎的嬪妃登上小凳,脖子套進白綾圈里,然后把凳子一踢,人瞬間往下一落,頸椎骨發(fā)出清晰的“喀嚓”一聲,然后眼珠慢慢地凸出來,舌頭慢慢地吐出來,臉色也紫了。再金尊玉貴的人兒,身上也會彌散出屎尿失禁的臭味。宦官和宮女們按照契丹的風俗,開始歌舞酹酒,一座宮室頓時樂聲震天,熱鬧非凡起來。 死了七八個人后,完顏綽也覺得看膩味了,她宣完旨,便抱著胸站到外頭,里頭的啜泣或怒罵一聲聲很清晰,她卻能隔絕著這些噪音,仰頭看著外頭的日光,只等里頭出來回報“好了”,才抬手道:“讓里頭更衣祭奠吧。我們?nèi)ハ乱惶帯!?/br> 眼見著玉雉宮就在前頭,完顏綽卻指向另一條甬道:“去那里。” 大家心知肚明,也作壁上觀——太后旨意下了,就是拖延,能拖多久? 天黑透的時候,只剩了玉雉宮一處。完顏綽也沒有刻意放慢腳步,只是又看了看天空的星斗,才說:“去吧。遲早都要去的。” 完顏紓算是“有罪嬪妃”,因而宮殿的門上用粗鐵鏈子栓了一把大鎖,費了好大勁才打開,宮室里面一股霉味,唯剩的兩個侍女呆在通風好些的外間,一臉麻木。而內(nèi)室傳來悠揚的吟唱,是一個母親在哄著自己的孩子。 完顏綽的臉上突然間流露出一絲茫然,腳步滯了滯,手也扶住了積灰的墻壁。 太后那里的宦官和宮女打著燈盞,昏昧的濁黃色光暈,照出無數(shù)亂晃著的人影,在墻壁上形成無數(shù)個深灰淺灰、重重疊疊的亂象。完顏綽小心翼翼踩著木頭鋪設(shè)的地板,幾個月時光,失修的宮殿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頹廢,越過臟兮兮的帳幔,她的眼神晃了晃,仿佛影影綽綽看見的是小時候自己的母親在照顧小meimei時的情景。 家境優(yōu)渥,也不一定意味著愛的充足,她是長女,總須表現(xiàn)出乖順懂事的模樣,看著母親對她不滿,釀得她每次都會對照顧孩子的這一幕產(chǎn)生異常的感受。 完顏綽親自揭開帷幔,這次能夠清楚地看見,俯臥在床榻上、孩子身邊的,正是自己的meimei完顏紓。幾個月的折磨,她已經(jīng)脫胎換骨一般,衣著簡單而舉止平靜,凝望著孩子的時候,滿臉都是令人羨慕的母性的光輝,口里哼唱的音樂,也溫柔美好得讓人情不自禁想要落淚。 那個瘦小的早產(chǎn)兒,完顏綽也是第一次看見,他閉著眼睛,趴在半舊的綠綾被子上睡得酣實,肚子上系著簇簇新的鮮紅的肚兜兒,雖然小得乳貓兒似的,但顯得又白又嫩,讓人心疼的一團,可愛得要命。 完顏綽心頭升騰起的妒忌簡直要把自己湮沒——她自己都沒有想到會如此難以自控。她穩(wěn)了好一會兒,才控制住心里的澎湃著的難受。 完顏紓抬頭看了看她和帶著的一撥人,伸手指“噓”了一下,示意不要吵醒剛剛睡著的孩子,然后才躡手躡腳地下榻,到完顏綽身邊問道:“這是終于輪到我了?”不等回答,自顧自說道:“不殺我,總歸手癢。不過孩子總是無辜的,不拘誰養(yǎng)著,生恩不如養(yǎng)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