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長羲的目光陡然一沉,枯瘦的臉在冰涼的月光下有些詭譎的陰晴不定。 “城門開了,”長羲低著嗓子回答,少年的語氣是和面色完全不一樣的乖巧,“他進去了,安全的?!?/br> 秦茶聽著稍微安心,心神一松懈,整個人瞬間就昏死過去。 秦茶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還躺在石面上,頭頂上是明晃晃的太陽,地面被炙烤得發燙,但她周圍有成攤的水跡殘留散熱。 這個太陽恍若久別,她有那么一剎那都以為自己任務掛了,換世界了。 直到看見瘦弱的少年提著小木桶晃悠悠地走過來,他跪在她身邊,然后用手舀著桶里的水,小心翼翼地撒在她的周圍,一直到她頭部的位置,少年才看到她醒了。 他臉上有閃過瞬間的欣喜表情。 然而他很快便把上翹的嘴角微微壓下一點,努力使自己看起來穩重一些,可他卻完全遮掩不住自己熱烈地、專注地看著她的目光,他連說話的語氣都很輕很輕,似乎自己語氣稍重一些,就會嚇到秦茶似的。 “您醒了?” 秦茶自己都覺得自己能醒過來是個奇跡,她吃力地微抬身去看看傷口,所有的傷口被很均勻地、很細致地灑了一層灰綠色的藥粉,有著寡淡的青草香氣,血止得很好,連傷口都開始微微有愈合的傾向。 情況要比自己想象得要好上很多。 秦茶勉力把自己撐起來坐著,忍著疼去問長羲,“你幫我上的藥?” 少年微微點頭。 “謝謝,”秦茶頓了頓,覺得自己一直躺在大石路上也不是辦法,于是又問他,“附近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嗎?” “有,”他盯著秦茶,“我家?!?/br> “不……” “去我家。” 少年執拗地看著秦茶,眼睛完全沒眨過,他固執地重復,“去我家?!?/br> 稍后他又補充,“我只一個人?!?/br> “我想您陪著我,我可以養著您,請相信我?!?/br> 秦茶再一次啞然,她很奇怪這個孩子對于她的莫名執著,她只能解釋成——堯酒小的時候就已經如此極其的熱心腸。 秦茶妥協請求:“你扶扶我,好嗎?” 結果對方把手上的木杖遞給她之后,就蹭蹭蹭地退后好幾步,面無表情地、不情不愿地說,“我不喜歡別人碰我?!?/br> 秦茶:“……” 這句話的語氣有些奇怪,秦茶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聽出了對方有些惋惜。 但是、惋惜個毛線??? 被拒絕的秦茶只能靠著木杖艱難地移動,在跟著少年前行的路上,秦茶問他,“你很樂于助人,你對每個人都這樣嗎?” 她潛意識里確信對方是堯酒,那可是個根正苗紅的五好青年。 長羲慢慢地跟在她身邊半米左右的距離,聽見她這樣問他,他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抬頭,很認真地回答秦茶: “我只想您陪著我啊?!?/br> 您能體會我突然能夠看見一個人的感覺嗎? 這個世界我只能看見您。 就像看到了世界。 ☆、第7章 不日城(六) 長羲的家就在附近,繞出后頭密集的樹林,快到城門的地方,有一大片搭建在樹與樹之間的樹屋,每個屋子之間相互有簡易的吊索橋或者樹干通道,把這一片樹屋連接起來,非常簡陋的、充滿特色的建筑群。 這一片以樹為依仗的樹屋群足有足球場的開闊,搭建的布置也有意識地錯落,沒有阻擋陽光落在地面上,最重要的是,這么大一片樹屋,只有一個進出的粗陋木梯,木梯兩邊,立有兩個長竿,約一米半的高度,竿頂托有小木盤,上面放著油燈。 秦茶大概了然,梟鳥不會飛行,又懼光。 有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意思。 事實上這并沒有什么用處,梟鳥賦有智慧,它若是想要攻擊,總會找到方法的,比如她在不日城經歷過的那場攻襲戰。 長羲一路都與她并排,準備上梯的時候,長羲卻繞到她身后,停下來問她:“您可以嗎?” 少年定定地看著秦茶,語氣有著顯而易見地擔心。 當然可以。 秦茶把木杖交給長羲,一路扶著沿途的木欄桿,長羲一直在她身后跟著,生怕她會摔下來。 雖然明知道她就算摔下來,自己也不能做些什么。 木梯走完,長羲才又走回前面領路,一直走到木屋群的最角落處,這里剛好背樹,和別人坐北朝南的房屋方向也完全不一樣,孤零零地躲在大樹后面,屋子不大,而且樹葉茂密,它幾乎藏進了樹冠里,被葉子遮了一大半,看起來私密性非常好。 屋子里面基本也沒有什么家具,右角落是床,四個木樁子上面東拼西湊地蓋了幾塊薄板,上面鋪了一層布單;左角落是一人高的大柜子,再往旁邊,有一小扇木窗,窗底下有桌子椅子。 長羲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示意秦茶過來坐,然后他打開柜子,把棉被抱了出來。 柜子有兩層,上層整整齊齊地疊放了被褥,下層是他的衣物。 “我出去曬曬被子?!?/br> 他身形瘦削單薄,抱著一床棉被顯得人更小,為了不讓被子碰地,他整個頭都被遮擋,感覺整個人都被被子壓著。 長羲從被子后面探出一雙烏黑的眼,認真地盯著秦茶,“請您等等我,我很快回來的。” “您不會離開這里的,”長羲的嘴角彎起一個很小的弧度,一瞬不瞬地看著秦茶,“您會留下的,對嗎?” 他嗓音低啞微弱,飽含期待。 秦茶坐在搖曳的木椅上,掃了一眼室內。 這里只有一張床。 長羲十四五歲的年紀,也不算是孩子了;況且瞎子那家伙入了城,她總是要想辦法混進城內找瞎子的。 “我不會留在這里的,”秦茶的眉目有些英氣,有著一雙凜冽的長眉和眼睛,瞳孔斑斑駁駁地映著窗外細碎的陽光,她顯得很平靜,也很冷漠,“我稍做休息便會離開?!?/br> 她頓了頓,補充,“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我會報答你的?!?/br> 被拒絕了。 長羲微睜大眼睛,有些受傷地對上秦茶平靜無波的眼神,看了好一會兒,發現對方并沒有軟化的跡象,他又生氣地把頭縮回去,埋進被子里,一副拒絕和秦茶對視溝通的模樣,轉身抱著被子就出去了。 長羲把被子鋪開在屋前的樹干上晾好,秦茶那種冷靜自持、不自覺帶著距離的目光,像刺一樣扎在他心里,反反復復不斷地來回滾動提醒他—— 她不愿意留在這里,她想離開。 她想去找那個她以命相救的人。 她是不可能把他當做珍寶相待的。 他深黑色的眼睛空落落地落在地面上,長長的睫毛掩蓋了他眼底翻騰的所有戾氣,少年還不知道什么叫做妒忌,就已經妒忌得發狂。 他是一個瞎了十幾年,背負著別人的厭惡和恐懼出生的怪物,囫圇著黑暗和虐待生存,以一切的不幸和陰暗為生,被踩踏被斥罵被鞭打,身上都是所有罪惡的印記,他也就沉溺罪惡,而有一天,他在一片黑暗里看見了人,這是自己第一次能夠“看見”。 他仿佛看見了救贖。 無法言語的震驚和狂喜淹沒全身,他把手緊緊扣進樹皮里,嘴唇咬得出血,他生怕自己會發出一丁半點的聲音嚇跑了這個上天的饋贈。 這是屬于他的,他想要把她留在這里,把她永永遠遠地留在這里。 長羲去了一趟北面的山坡給秦茶采藥,回來的時候被一位老太太攔了下來。 老太太年事已高,嘴里總是喜歡念叨“善惡有報”,佛煙熏染、木魚聲繚繞的老人家對誰都好,哪怕所有的人都厭惡他,老太太也依舊對他懷有難得的善意。 老太太看見長羲踏進門,她立刻走上去,風霜堆積的褶皺臉龐帶著很和藹的神情,她仔細端詳了枯瘦的少年好一會,才格外擔憂地問,“孩子啊,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長羲聞言一愣。 老太太看著少年不言不語發愣的模樣,忍不住念叨提醒他,“之前我看你上梯子,一直對著空氣說話,隔得遠也沒聽清你說些什么,后來你手里又突然冒出一根木頭出來?!?/br> 長羲的嘴微張,瞳孔也因為驚詫微微放大。 老太太以為他知道害怕了,便又教育他,“孩子啊,你得去麻婆那祛祛邪氣,八成招惹上不干凈的東西了?!?/br> 長羲終于后知后覺地隱約意識到并猜測:那位沒有實體,所以也就無法被看見,也無法被觸摸。或者說,她是梟鳥的某種變異,所以無法被他們“人類”觸碰??伤砩系拇┲鴧s又不像是梟鳥,但不管她是什么,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 沒有人能看得見她,除了自己。 ——自己為什么不完全獨占她? ——自己可以完全獨占她。 長羲的目光有一剎那的熾熱和狂烈,只是一瞬間他便把這種外露的瘋狂收了個干凈,木著一張臉,表情有些隱秘的詭異。 這樣的事情實在太……令人血脈噴張了。 秦茶在屋子里檢查自己的傷口,傷的雖然重,卻都屬于外傷,調整修養一兩天,傷口有一定的愈合之后,她的行動應該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這個病人的任務確實有些棘手,她才來不過兩三天,就已經幾歷生死,而這個世界遠遠還沒有到要自然瓦解的情勢。 而且這個劇情和時間線也走得實在有些復雜,但無論發生什么,唯一的中心點永遠都是確保病人的安全。 這一點毋庸置疑。 秦茶盤算著自己進城去找瞎子的時間,長羲推門進來,他捧著木碗輕輕把它放在秦茶面前的桌子上,他突然單膝跪下來,仰頭看著她平靜堅韌的神態,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戀神色。 “您不要離開好不好?”他卑微地懇求著,“您說的所有和一切,我都會答應您,可是您可以留在這里陪著我嗎?” 秦茶突然發現,眼前這個家伙的姿態和語氣,都很詭異的熟悉。 緊接著長羲臉上浮現出一種難過的神情來,低著頭整個人都有些無精打采的意味,“這里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愿意理會我?!?/br> “您是第一個啊,”秦茶聽見他委屈地說,“也是唯一的呢?!?/br> 秦茶正打算繼續拒絕的話就堵在了嘴上,沒能張口。 同時覺得——自己大概是被那瞎子折磨瘋了吧,現在看誰都覺得對方不正常,明明堯酒小少年是個怎么看怎么看都很乖的孩子。 長羲最后還要說,“我不用您報救命之恩的,您能陪陪我就好了。” 這孩子挺乖的,秦茶可恥地心軟了。 “我,”秦茶頓了頓,最后還是答應了,“我先留幾天?!?/br> 她看著長羲頓時抬起頭來,嘴角彎起天真又開心的笑容,她也難得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