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秦茶拿著鞋子的手一頓,她微側過身,只用余光便能看見身后那只梟鳥龐大的體型以及兩米的高度,她能夠看見的它的左手指甲鋒利彎長,比普通的梟鳥要長出很多,但它□□在外的肌膚卻幾乎沒有覆蓋羽毛,光滑將近正常的人類。 她不動聲色地微移身體,遮擋瞎子并壓低聲音問他,“它會攻擊你嗎?” “會?!?/br> “你的火呢?” “我的火一天只能用一次,”他的嗓音不急不緩,然而下一句開始便是突然語速極快地提醒,“右前三十爪?!?/br> 秦茶反應也極為迅速,她沒有任何猶豫,轉身反手向前,提劍便是格擋,鋒利的劍刃劃破它的血rou直直切入堅硬的掌骨和烏色的長爪上,交錯滑行,發出異常尖銳的拉扯聲,直至完全錯開。 整個速度快得驚人,她的視線只到模糊辨物的程度,但是瞎子卻可以聽聲,并且在她身后總是恰到好處地提醒,“右下二十腳。” 剛和梟鳥手掌錯開的長劍在半空沒有分毫停留,從上往下順勢一滑,直擊它外突的膝蓋骨,非常狠厲的力度的角度,一擊過去,就是清脆的骨裂聲音。 “脖子。” 長劍卡在骨縫中間回抽的速度不夠快,秦茶微偏過頭避開,左手抽出斷刃直接就摩擦過梟鳥鋒利的獠牙,直直捅進它的喉嚨里,鮮血四濺。 梟鳥驟然一聲尖利凄厲的慘叫,近在咫尺的秦茶耳膜那一剎那仿佛被剜了一刀般的劇痛,她被震得有些恍然,致使她的動作有瞬間的遲緩,而這微妙的時間,足夠讓梟鳥用爪子穿透秦茶的心臟了。 它的指骨撞擊到秦茶的鎧甲,卻堪堪使她金銀色的護心鏡產生蛛網般的裂縫,片刻之后完全碎裂開來。 而秦茶已經抓住它的腕骨,無法掰斷,便借力把它狠狠摔了出去,劍過膝蓋,連帶著削下它兩條小腿。 從頭至尾,兇險異常,可她眉毛都不曾動過一分。 梟鳥摔倒在她兩三米距離的地方,凄厲地怒嚎,卻因為插在喉間的短刃,叫得越來越弱。 廢去雙腿的梟鳥基本沒有行動能力,秦茶把它綁好扔到了最近的籠子里,鎖了。 之后她軟下身子,拿著劍撐著地面,喘著氣,半跪在瞎子旁邊。 這是她第一次有“脫力”的疲憊,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任務的難度。 她的護心鏡和表面的鎧甲已經殘損得厲害,長時間的體力透支也讓她沒有什么余力穿著這樣重的盔甲,她選擇把它脫下,里面是深紅色的勁裝,非常干脆利落的裝束。 她轉身,認命地準備彎腰給瞎子穿鞋子。 而那一剎那,秦茶因為突然而至的撼天動地的震動身子一歪,緊接著大地開始劇烈地搖晃,秦茶握緊身邊插地的長劍剛穩住身子,就聽見巨大的“呲啦”的聲響,她和瞎子的腳下,出現地裂。 詭異的地裂。 秦茶第一時間就是把瞎子推開,而地面開裂的速度快得驚人,她幾乎是剛脫開瞎子的手,就已經來不及撤離,身子陷落,她只匆匆抓住了地面的邊緣,碎石從她身邊滾落,直直掉入下面深不見底的裂縫深淵。 秦茶內心是崩潰的,崩潰的,崩潰的! 力氣耗盡的秦茶那一剎那都想就這樣直接掛任務了,她的手開始支撐不住,一根一根地在松落,在完全松開墜落的剎那,瞎子卻往前迅速地拉住她,他的手太過瘦削,蒼白無力,可又那么充滿力量,秦茶覺得自己在一點一點被他拉了上來的時候,他又突然停下了。 秦茶聽見瞎子問,“你現在穿的什么?” 她差點以為是風太大她自己聽錯了,結果瞎子又清晰地問了一遍:“鎧甲布裝是嗎?” ……確定要這樣掛著和她說話嗎? 秦茶耐著性子滿足這個變態的問題:“是?!?/br> “紅色?” “……好像是?!?/br> 瞎子把她拉上來,然后緊緊地抱著她,他的脖子蹭在她的脖頸間,冰涼的薄唇擦過她頸邊熾熱的肌膚,他沙啞著嗓子說,“真好?!?/br> 對于瞎子的動手動腳秦茶是抗拒的,她非常想踹開他,但基于對方是她的病人,她秉持著維護師專業素養,只是準備伸手把他推開,而瞎子卻抱著她突然縱身一躍。 縱、身、一、躍?。。?! 你?。。∮校。。〔。。?!嗎?。。?/br> 呼嘯的風掠過耳畔,她和瞎子的衣服在風中張裂飛舞,她感受著瞎子緊致的懷抱和瘦削卻很堅實的線條脈絡,她的手摸到自己腰間短刃上,忍了忍還是沒去想給他捅上幾劍。 她最后聽見他飽含期待的溫柔嗓音說: “將軍,我在十年前等您?!?/br> 陰郁至極的溫柔。 ☆、第6章 不日城(五) 秦茶費力從水里爬出來,然后癱坐在江邊。 一瞬間就從墜落的半空中轉移到江心,游了數百米才游回岸邊,她喘了好一會兒粗氣,才慢慢把呼吸穩下來,全身都濕透了,夜晚涼風不斷,吹拂在身上秦茶覺得有些發冷。 她把外衣解開握在手里擰干,只留了件單薄的白衫,然后靠在樹上借著月光去看周圍的環境。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這一環視,隔她四五米便是石路,從稀疏的樹木林里望出去,百米之外便是城門,城門石上刻著遒勁的大字,筆走龍蛇的灑脫肆意——“逐日城”。 逐日,并不是“不日”,秦茶看著城名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把濕衣服收起來,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準備進城打探一下情況。才走了兩三步,她便驀然住腳,這里的夜晚非常靜,風停下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就像死了一樣,輕微的枯枝被踩斷的聲音,也就顯得非常明顯。 有人在這里。 重劍并沒有跟在身上,秦茶垂手放在兩邊,右手不動聲色地握緊了腰間的短刃,她背脊繃得很直,以防備姿態開口,聲音也格外冰涼冷漠:“出來。” 隔了一會兒,一個身高不過到她胸口的少年,才從樹干后面慢騰騰地走出來,他甚至還很坦然地向著秦茶的方向往前走了幾步,抬起臉很安靜地看著她,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 秦茶第一個注意的,便是他的目光。 月光非常亮,秦茶可以清晰地看見少年十分十分專注的,全心全意的、甚至于莫名有些貪婪的眼神,而那種貪婪卻又很干凈、很虔誠,他完全沒有惡意,只是似乎有些在這里看見她的意外神色,他的目光因此有種類似于溺水之后抱住浮木的……極度的珍視。 這種目光讓秦茶感覺到略微的不自在,這種不自在讓她看著他的臉出神,大腦空了幾秒之后才發現,對方的臉她很熟悉。 秦茶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試探地出聲詢問:“……你是……堯酒?” 眼前的少年有著很俊秀的面孔,纖瘦的四肢,身板顯得很單薄,他的面色也都是長期營養不良的枯黃凹陷,可即便如此,他眉目之間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出長大后的堯酒的影子。 那少年聽見秦茶的詢問后,抿著嘴角,自從看見秦茶,他的目光一分一毫都不曾離開過,固執地黏在她身上,沉默不語。 長久的對峙之后,他才低低地開口,“我叫長羲?!?/br> 冷靜如秦茶,聽見這個名字都難得愣了一會兒。 他繼續開口,嗓音并不好聽,有些粗,很低啞,音量也不高,但字句很清晰,也很平穩—— “長短的長,羲馭的羲。” 少年穿著縫補數次的短打褐衣,眉眼很硬氣,但他身體大概很不好,十四五歲的年齡,面容總有一股頹圮的病態。 他看見秦茶沒有說話,便微側了身子,很認真地說,“我看見你突然從江面冒出頭來,城里今天沒有人出江。” “您是梟鳥嗎?從護城江的那邊過來?” 單薄的少年從不曾移開的目光很赤誠,“您肚子餓嗎?一定要吃人嗎?我給您抓魚,好不好?” 秦茶看著少年完全沒有是非之分的赤誠有些啞然,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他,“你養梟鳥?” 把她認成了梟鳥,卻依舊想投喂她的感覺,有些古怪。 “沒養過,”長羲兩只手背在身后,他的臉上很平靜很認真,可動作里總透出幾分小心翼翼地、想要討好她的緊張,“我不養梟鳥,可是我想養您?!?/br> “如果你不愛吃魚,我還可以抓兔子或者山豬?!?/br> 人rou也不是不可以。 長羲有些苦惱地小小地皺了眉頭,可是他希望對方可以適應更多的rou質,這樣會比較好養一點。 一個半大的孩子,認真地告訴她,他想要養她。 秦茶對于這種才剛見面,對方就表現出極大善意的情況有些陌生,她并不擅長處理,于是開始認真思考要怎么委婉拒絕一個少年。 這時候對方卻再次出聲:“您有名字嗎?” 他頓了頓,又說,“我聽說,能出人言的梟鳥,都有名字的?!?/br> “我……” 秦茶的回答突然被尖銳的鳥嘯打斷,緊接著就是慘烈的馬的嘶鳴聲,從石路那邊傳來,并且已經快速接近,熟悉的血rou撕咬聲似乎也近在咫尺,第一聲鳥嘯之后不過兩三秒,便是人類的慘叫。 秦茶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帶著疑似堯酒的少年長羲避一避,結果錯身的電光火石間,借著慘淡的月光,她看見了仍在狂奔逃命的馬上那個人的臉。 十足十的瞎子年少。 “將軍,我在十年前等您?!?/br> 那個人詭異的話還依然粘膩的停留在她耳邊,那一剎那的秦茶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第一個反應就是從側面追上石道,馬腿受了傷,速度實在不快,而瞎子少年似乎也處于半昏迷的狀態被馱在馬背上,眼見著第一只梟鳥就要追上瞎子少年了,秦茶把手里的短刃孤注一擲地在兩三米的側面甩了出去。 穿過后腦,角度刁鉆地從它前右眼穿出,它發出慘烈地悲嚎,腳步也在一瞬間錯亂跪倒,“噗”地一聲重重地砸在堅硬的石面上,擊起碎石起躍,然而它還沒能把身子撐起來,秦茶已經不要命地撲上去,死死地把它按在地上。 她一手把它臉朝石面往死里撞擊,一邊反手拔出橫插的短刃,毫不猶豫地就往后精準地、狠狠地插入它的膝關節。 能廢一只是一只! 她的速度已經夠快了,但還是沒能在另外兩只梟鳥趕上來的時候抽身退出,她同時被兩只梟鳥壓了下去,緊接著手臂大腿便傳來劇烈的撕裂血rou的痛。 她后面已然殺瘋,疼痛的刺激潮水般涌來,她在地上滾了幾圈徒勞地和兩只健壯的梟鳥搏斗,她自己都數不清自己用著斷刃插入梟鳥心臟多少次,但是這只能延緩梟鳥的攻擊動作,她痛到后面也完全麻木,她就想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 最后是長羲握緊蠟燭沖過來撲上去,胡亂地在撕咬秦茶的兩只梟鳥身上游走火光,他手里只握著一只蠟燭,梟鳥咬實了秦茶的手臂,她必須死死地扣著兩只梟鳥的脖子,不讓它們動彈半分,少年才能把動作堅持下去。 直到兩只梟鳥都化成灰燼。 長羲很慌張地問她:“你疼嗎?” 他低頭一看,才發現她全身已經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撕裂的血rou零零碎碎,她一身血淋淋地躺在石面上,面若金紙,少年驚慌地扔了蠟燭去看她,手腳卻哪里都不敢放。 少年的手在顫抖,他想去摸摸她的體溫,手指卻從秦茶的皮膚底下直接穿了過去。 長羲霎時手頓。 隔了片刻他默不作聲地偷偷把手縮了回去,然后專注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女人。 秦茶滿身傷痛,根本沒有注意到長羲的動作,她滿心滿懷記著的都是那個殺千刀的瞎子。 無論是他的成年版!還是少年版!這哥們一直都很坑!??! 可秦茶還是得時時刻刻記掛瞎子的安危,她開口問眼前的少年,聲音弱的幾乎剛出口就散在空氣里,可長羲卻聽得很清楚。 她在問他:“剛才的人,安全了嗎?” 她為了那個人不顧自己的安危傷痕累累,甚至差點命喪黃泉,可她第一記掛的、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個人。 少年的目光有些怔楞,片刻后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羨慕——從來都不會有人這樣對待他,他的生命里是無盡的黑暗,四下顛沛處處流離,別人只恨不得在他身上捅上十劍八劍,他哪里見過有人這樣,會為了另外一個人奮不顧身,可若是他也能有那么一個人,他是不是就可以從地獄里爬回來了? 可是他沒有,于是他更加想要占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