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咚——”敲門聲仿佛蘊含著某種奇怪的韻律，躲在正屋的老李頭和在臥房里睡覺的孫婆子同時慘叫一聲，抱住腦袋，疼得打滾哀嚎。

    “爸爸……mama……”冬崽丟下毛巾，篤篤篤朝房子里跑去。

    老李頭和孫婆子一邊哀嚎一邊大喊：“冬崽，別過來，快跑，快跑……”

    冬崽不明白發生了什么，茫然無措的看著不停哀嚎打滾的老李頭和孫婆子，又急又難過，眼底彌上一層水汽，眼球漸漸變成純黑色。

    晴朗的天空陡然陰暗下來，天邊烏云滾滾而來，木門之后的小院里，濃稠如墨的陰煞之氣沖天而起，嚇得正要往墻頭上跳的阿黃生生剎住了腳，‘嗖’得一下躥到胖老頭身后，肥爪爪抱住胖腦袋，喵嗚喵嗚直叫喚。

    點子太硬啦，咱還是趕緊的撤！

    李九沒有搭理膽小怕死的肥貓，舉重若輕的推開了門，等看到冬崽，他臉色驟然一變，失聲道：“鬼子！”

    半人半鬼，七情不具，天道不容。

    凡正道，見之必誅。

    冬崽走到正屋外，伸出小胳膊擋在搖搖欲墜的木門前，直勾勾的看著胖老頭，面無表情像只炸毛小兇獸似的，“不許，欺負，爸爸，mama?！?/br>
    李九恍若未聞，咬破指尖，憑空畫符，口中念念有詞，半空中金色道符迅速成形，忽然間金光大盛，院中沖天煞氣仿佛也弱了幾分，李九抬手一揮，道符以破竹之勢狠狠朝著冬崽撞去，冬崽本能伸出手去抓符，一陣劇痛，冬崽的雙手瞬間鮮血淋漓。

    冬崽被老李頭和孫婆子精心養到這么大，平時稍微磕著碰著，兩老都要心疼好半天，現在被個陌生人莫名其妙打傷，冬崽又疼又委屈，扁扁嘴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不過，他還記得要保護爸爸mama，愣是忍著痛，沒往后退一步。

    老李頭和孫婆子卻急紅了眼，忍住撕裂靈魂的痛苦，搖搖晃晃走上前去，以腐爛之軀擋在他身前，他們跪在地上，沖著李九拼命磕頭道：“你放過冬崽，要殺要剮沖著我們來！”

    “冬崽還是個孩子，他沒有做過壞事，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的錯，求求你放過他！”

    李九頓了一下，微微有些動容，以他的道行，他哪里看不出這家人身上根本沒有沾過人命？但是人鬼殊途，尤其是鬼子，放任他成長下去，將來如果走上邪道，必成大患！

    “他是鬼子，天道不容，他必須死?！?/br>
    老李頭的眼睛一下子變得猩紅，周身黑氣繚繞，怨氣沖天，“憑什么？你憑什么要殺我兒子！鬼子又咋啦？冬崽純善孝順，從來沒有做過壞事！要死也是那些人面獸心的惡人該死！村里那些人把我活活打死，你為什么不殺他們？為什么！善人惡報，算什么天道？”

    孫婆子目流血淚：“我們只想安安分分的把冬崽養大，我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一個兩個都要把我們往死里逼！為什么！”

    阿黃從李九背后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喵，喵喵嗷?！彼览项^子，你丫變成大反派啦。

    李九皺眉道：“我沒有逼你們，只要你們離開軀體，散去怨氣，我可以看在你夫妻二人生前沒有作惡的份上，為你們超度，送你們重入輪回?！?/br>
    老李頭和孫婆子幾乎異口同聲道：“那冬崽呢？”

    第十七章  鬼之子

    李九看向被夫妻二人護著的鬼子，小家伙眼淚啪嗒啪嗒直掉，像個狗皮膏藥似的牢牢抱著老李頭的腿，身體微微發抖，明明擁有那么強大的力量，卻像個被欺負的奶娃娃。

    鬼子集陰晦煞氣而生，天生沒有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不具，六欲不生，生而為惡。

    鬼子天道不容，極少現世，偶爾誕生也會很快夭折，李九活了一大把年紀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鬼子。

    但是眼前這個鬼子，跟他在的玄門傳承中看到的記錄截然不同，小家伙明顯已經有了人類的七情六欲，如果不是那雙怪異的眼睛和周身翻騰猶如實質的陰晦煞氣，他看起來幾乎與普通的三四歲奶娃娃沒有什么區別。

    李九沒有直接回答老李頭夫婦的問題，轉而道出心中疑惑，“據我所知，鬼子要長大必須吸食活人血，以延陽氣，吸收陰晦之氣，以保陰氣，陰陽平衡，蒙蔽天機才可得一線生機。你們是如何做到的？”

    老李頭警覺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們冬崽可沒有吸收過什么陰晦之氣，你不要亂說！”

    李九輕易就抓到了老李頭言語中的漏洞，“你沒有否認他喝過活人血！”

    孫婆子兇巴巴道：“就算冬崽喝過活人血怎么啦？我們心甘情愿拿自己的血給冬崽治病，關你什么事！”

    原來，冬崽每年一到七月半都會大病一場，冬崽第一次犯病的時候，還在襁褓之中，老李頭和孫婆子嚇壞了，匆忙把他送到縣里的醫院，然而所有的檢查結果顯示他的內臟器官在不斷衰竭，醫生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病，根本無從下手。當時孫婆子看著病得奄奄一息的寶貝兒子，心如刀絞，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冬崽剛出生時曾吸過她的血，她背著所有人，悄悄給冬崽喂了自己的血。

    果然，冬崽喝過她的血以后，病情漸漸穩定下來，并且很快不藥而愈，醫院的醫生護士都驚呼奇跡。

    老李頭跟孫婆子幾十年的夫妻，孫婆子很難瞞過他，等冬崽病愈回家后，孫婆子就找個機會跟他和盤托出。

    如果說老李頭一開始并不是很愿意養冬崽，但一晃好幾個月過去，瘦骨伶仃像怪物似的小家伙被他們養得白白胖胖的，跟親兒子也沒差什么了，別說是喝點血，就是讓他割塊rou，他也不帶猶豫的。

    也不知是不是每年一到七月半，就要給冬崽喂幾天血的緣故，這三年多里老李頭和孫婆子身體越來越差，蒼老得很快。

    今年冬崽很爭氣，非但沒有生病，反而因為吃了不少老李頭和孫婆子順回來的雞鴨羊，長了不少rou。

    可惜兩老這還沒高興幾天，李九就找上門來了。

    至于李九所說的陰晦之氣，老李頭和孫婆子成了活尸以后，多少意識到了老槐樹的不同尋常。冬崽從小就喜歡圍著老槐樹轉，李九這么一說，他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不過，為了保護冬崽，兩人下意識選擇了辯解隱瞞，但是無論老李頭也好，孫婆子也好，生前死后都不是什么聰明的人物，輕易就讓李九抓住了漏洞。

    李九道行高深，心中生疑的同時，其實已經發現了院中不同尋常的老槐樹。

    “你們愿意用自己的血氣生機供養鬼子，確實不關我的事，但是鬼子長成為禍人間，鏟除妖邪，就是我等玄門正派的責任?！?/br>
    李九其實也為老李頭和孫婆子一片愛子之心深深動容，尤其是老李頭，被人活活打死怨氣深重，他養了鬼子三年多，還用鮮血哺育鬼子，身上早就已經沾染了鬼子的陰晦煞氣。老李頭慘死之后，心底的怨恨和執念激發這些特殊的陰晦煞氣，最終助他變成了活尸。

    活尸通常沒有什么智慧，被生前執念驅使，因此絕大多數活尸在‘醒’來后，會第一時間依照本能去找生前的仇人復仇。但是老李頭并沒有這么做，他成為活尸后，懵懵懂懂回到妻兒身邊，看他如今的情況，也早已恢復生前記憶，可他依然沒有找李家村的人報仇。

    不是不恨，只是比起對兒子的愛，恨，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情感上，老李頭一家的遭遇確實很值得同情，所以李九愿意為他們超度，幫他們化去怨氣，送他們夫妻重復輪回。但理智上，他無法放任鬼子繼續成長下去，就算冬崽現在表現得跟普通小孩兒一樣，但誰能保證他能一直保有這份赤子之心？沒有七情六欲和自我意識的鬼子尚且人人得而誅之，擁有七情六欲的鬼子一旦失控，或者走上邪道，后果不堪設想。

    老李頭聲音凄厲道：“我家冬崽明明沒有錯，你卻一心要殺掉他，你這是濫殺無辜，你算什么狗屁正道？！”

    孫婆子眼中血淚不止，怨氣橫生，“沒錯，你不能殺我兒子！”

    眼看老李頭和孫婆子情緒即將失控，身上的兇戾之氣越來越重，李九沉聲道：“你們身軀早就開始腐爛，照這樣下去，最多一個月，你們的身軀就會徹底潰爛，魂魄也會隨之潰散，到時候你們別說輪回，就連成為厲鬼滯留人間的機會都沒有。”

    老李頭和孫婆子其實已經隱約意識到了自己的下場，但是他們放不下冬崽。這些日子以來，他們私底下也在悄悄商量，想給冬崽找一個收養人。

    然而，李家村和附近村子里的人對趙春娟散布的謠言深信不疑，李家村的人甚至為了這些沒影兒的謠言集體施暴活活打死了老李頭，老李頭為了保護冬崽，忍住沒去找他們復仇已經夠克制了，把冬崽交給這些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心的。

    活尸懼光，更遙遠的地方，他和孫婆子根本去不了，隨便找個人，他們也不了解對方的品性。

    當然，其實歸根究底，老李頭和孫婆子根本就放不下、舍不得冬崽。

    李九的出現，直接打碎老李頭和孫婆子最后一絲僥幸，徹底將他們逼入絕境。

    聽到最不愿意聽到的結果，老李頭和孫婆子對視一眼，彼此微微頷首后，老李頭狠下心來把冬崽拉到自己面前，含著血淚說：“我們相信你是個好人，我們可以把冬崽交給你養，如果將來有一天，他真的走上邪路，要殺要剮隨你！”

    老李頭和孫婆子都不是什么聰明人，這是空有一腔愛子之心的他們，在萬般無奈的絕境中，想到的唯一可能保住冬崽小命的辦法，除了孤注一擲，再無他法。

    冬崽一聽爸爸要把他交給那個可怕的胖老頭，嚇得轉身牢牢抱住爸爸的腿，哇得一聲就哭了：“爸爸，不，爸爸，冬崽乖，爸爸，mama，冬崽乖，冬崽乖……”別不要冬崽啊。

    李九年輕時也曾娶妻生子，可惜因為種種原因，妻兒慘死，他兒子死的時候，也只有三四歲……

    稚子何辜？稚子何辜！！

    恍惚間，眼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鬼子與早年慘死的兒子漸漸重合起來。

    李九的心終究柔軟下來，嘆了口氣道：“好，我可以答應你們。但是，如果將來有一天他走上歧途，我絕不姑息?！?/br>
    老李頭很是不舍的摸著冬崽柔軟的頭發道：“我養的兒子，我知道，冬崽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br>
    孫婆子厲聲道：“你必須發誓，如果冬崽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你決不能以任何借口傷害他！”

    李九念在孫紅一片慈母心腸，點頭允諾：“可以?！?/br>
    孫婆子含著淚把冬崽抱起來，溫柔的拍撫著冬崽的后背，哽咽道，“我想再給他做一頓晚飯，可以嗎？”

    “可以?！崩罹耪f，“我給你們半天時間，今晚子時我再過來?！?/br>
    自從前幾天警察來過家里以后，老李頭和孫婆子怕被人逮住，都不敢再有動作。沒有鮮香血液，就沒有維持rou體的生氣，盡管他們身上都戴了冬崽給他們的石頭小魚，他們身體腐爛的速度還是變快了。

    家里沒電沒冰箱，老李頭和孫婆子順手偷回來的雞鴨存不住，都趁著新鮮做給冬崽吃了。現在家里還有兩個雞蛋，還有一點雞油和雞rou做的rou臊，菜地里還有些白菜番茄豆角等菜，孫婆子稍微拾掇一下，就做了好幾樣菜。

    冬崽不知是被李九給嚇著了，還是隱隱意識到了些什么，晚飯連最喜歡的蒸蛋都沒吃兩口，就一個勁兒的黏著老李頭和孫婆子，到了平時該睡覺的時候，也不肯睡，就眼巴巴的看著孫婆子和老李頭，好像一眨眼他們就會丟下自己似的。

    老李頭和孫婆子哄了他好久，才把他哄睡著。冬崽睡得一點也不安穩，小手緊緊攥著孫婆子的衣角，不時發出夢囈，一會兒喊爸爸一會兒喊mama，哭唧唧的帶著點小鼻音，直把老李頭和孫婆子喊得眼眶濕潤心如刀絞。

    “時候到了?！倍趟鬀]多久，李九和阿黃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院子里。

    老李頭和孫婆子最后親了親冬崽冷冰冰的小臉蛋，將冬崽給他們的石頭小魚悄悄攥在手心，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在彼此腐爛渾濁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堅定。

    做好了決定，孫婆子和老李頭都不再懼怕李九，兩人來到院里，你一句我一句跟李九講起了養兒經。

    “……冬崽喜歡聽故事喜歡畫畫，你要是有空，就每天給冬崽讀一點故事書，家里還有兩本新的故事書，上面有好些字兒我不認識，就沒讀給冬崽聽。你帶冬崽走的時候，記得把那兩本書帶上，對了，還有一本字典，就當我留給孩子一個念想?！?/br>
    “……冬崽從小身子涼，記得讓他多穿點衣服，我給他織了幾件新毛衣，都在箱子里放著，你記得給冬崽帶上，天冷給他穿。”

    “……冬崽膽子小，怕打雷，打雷的時候你要陪著他?！?/br>
    “……冬崽喜歡吃雞蛋糕，如果他不高興，就給他買點雞蛋糕吃，冬崽很乖最好哄啦。”

    “……”

    “……”

    “……這是我和老婆子所有的積蓄，等冬崽再大點，你就送他去讀書，別人都說我們家冬崽是傻子，其實冬崽聰明著咧，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br>
    “……冬崽從小安靜不怎么愛說話，也跟普通孩子不太一樣，我一直擔心他上學以后，其他小孩兒會欺負他，你記得多費點心，幫我們看著點，千萬別叫人欺負他?！?/br>
    不知不覺，天邊露出了些許魚肚白。

    縱然有再多不舍，也到了分別的時刻。

    李九一直默默聽著老李頭夫妻二人的絮叨，他大概有點明白為什么身為鬼子的冬崽會擁有人類的情感了。

    養育之恩，恩重如山。冬崽能遇到如此疼愛他的父母，是他的福氣。

    “你們放心吧，我會替你們照顧好冬崽的。”李九鄭重許下承諾。

    老李頭和孫婆子面露感激，可惜逐漸腐爛的臉，看起來異常僵硬猙獰。

    該交待的已經交代完，趁著太陽出來之前，老李頭和孫婆子在李九的默許下，最后看了冬崽一眼，回到自己的臥房，換上干凈的衣服躺在床上。李九將兩張符篆貼在二人身上，兩人的魂魄慢慢離開了腐爛的身體。

    李九席地而坐為他們念起了往生咒，在一遍遍的經咒中，縈繞在二人周圍的漆黑怨煞之氣漸漸消散，魂體重新變回透明澄澈，雙目一點點變得茫然迷離。

    冥冥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有一個力量在牽引。

    魂兮，歸來，歸來，歸來……

    隔壁臥房里，冬崽猛然睜開眼睛，一咕嚕爬起來光著腳板就往老李頭他們臥房里跑。

    “爸爸！mama！”

    帶著哭腔的稚嫩聲音，瞬間喚回了老李頭和孫婆子的神智，兩人齊齊頓住腳步，轉過頭來沖著冬崽慈愛一笑，下一秒，幾近透明的魂體化作兩縷流光，鉆入他們偷偷攥在手心的石頭小魚里，眨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冬崽一邊掉眼淚，一邊爬到床上把石頭小魚從爸爸mama腐爛的手心里掏出來，本來已經黯淡灰白的石頭小魚，竟然變得剔透如玉。冬崽的眼淚掉到石頭魚上，魚眼部位竟慢慢浮現出兩個小黑點，如畫龍點睛，本就栩栩如生的石頭小魚，此刻簡直就像活過來一般，明明是死物，卻散發著nongnong生機。

    爸爸mama，沒有了。

    冬崽捧著小魚，抿著嘴巴，眼淚啪嗒啪嗒直掉。

    李九嘆息一聲，從地上站起來，走上前慈愛的摸摸冬崽的發頂，說：“他們放棄輪回融魂入靈魚陪在你身邊，但愿你不要辜負了他們這番心意才好。”

    冬崽似懂非懂，小手緊緊攥著靈魚，趴在老李頭和孫婆子已經腐爛的身軀上，嚎啕大哭，悲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