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你們不是,很熟的樣子么?方才幾乎就要認起親來。 倒是方知桐早年已在京中養出圓融脾性,人在工部亦早聽聞過譚慶年,此時當即連連抱拳:“草民方知桐見過譚總督。草民早年在工部任過小職,譚總督之名如雷貫耳,無奈無緣拜會,如今得見,實乃草民之幸。” “……方,”譚慶年濁目一轉,在官涯沉浮中思索一番,想了起來,“你是從前那……秦尚書時候的侍郎?”他剛經溫彥之觸過霉頭,此時聽方知桐一番話說得知情知禮、對他很是敬重,不由生出分“總算遇了個如此懂事后生”的感悟,順帶瞥眼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嘆氣抬手虛扶了方知桐一把,和氣道:“免禮罷,譚某對你亦有耳聞,從前秦尚書口里,夸你是不帶停的。如今秦尚書沉冤昭雪,如你般人才,今上慧眼如炬,定會重新啟用。” “譚總督,實不相瞞,”溫彥之也向譚慶年抱了一拳,“方知桐此番是經今上著點,專程來縈州與我二人一道,督改縈州排水的。” “……”譚慶年的臉上登時又從和氣變回了干癟:“一道?” 今上還嫌這溫彥之不夠,居然又派來一個! 溫彥之想起還要往下游統錄河道,干脆拉上方知桐道:“知桐你既然來了,不如先同我與譚總督去測水,有你在,算學之事也事半功倍些。” 不等譚慶年將“方公子舟車勞頓不如歇歇”說出口,方知桐竟已經十分熱切地應道:“如此甚好。”還向譚慶年拘了一禮:“譚總督學富五車、經驗頗豐,望能不吝賜教,草民感激不盡。” 這在情在禮的模樣,將譚慶年捧得一句拒絕的話都講不出來,忽叫他此時又生一感。 ——如此圓融的后生,是否又懂事得太過了些? . 測量之事挨到下午了結了大半,饒是算學簡易,可各人沿著河道折騰數十次,也已累得精疲力竭。 溫彥之走得腰酸腿疼,坐在馬車里呆呆看著車壁,眼皮有些打架,全賴自小習慣秉持身姿端正。可他轉眼去看方知桐,按說他舟車勞頓幾日還未得休息,比起自己來更該疲倦,可此時的身姿卻比自己更加挺拔,背脊筆直地坐在對面,半分不靠車壁,手上還執了卷圖紙,看得全神貫注,全然沒有強打精神的感覺,仿佛自來都是如此勁頭,同從前在工部大堂上理卷時一模一樣。 溫彥之見著此景,不由眉梢都松下,念及從前種種,只覺此時此刻的方知桐,終于真正變回了他過去認識的那人。 譚一秋坐在他身邊,看著對面方知桐,不由也挺直了自己脊背,用胳膊肘輕輕捅了他一把:“溫員外。” 溫彥之扭頭詢問地看他,累得沒想說話。 譚一秋朝方知桐看了一眼,悄聲在他耳邊問:“勞溫員外告知一秋,方公子年歲幾何?” 溫彥之愣了愣,想想抬起手來,骨節分明的玉指一伸比劃了個二,又卷起比劃了個六。 ——二十六歲……!譚一秋頓時憋聲垂頭去看腳尖。 ——怪不得要說自己是小監生……原來,他比自己年長整整五歲。 這一臉的頹喪神情叫溫彥之看在眼里,覺得譚一秋這后生很有些樂趣,又細想了譚一秋平日行止,竟有些了然地勾了勾唇角。可他復又在心底嘆了口氣,只因想見了過去秦家出事之前,實則正有喜婆同方知桐說好過一門親事,是因方知桐忽被提訊罷免而泡了湯。 如此,譚一秋的心思,可不知能不能得愿了。 溫彥之心里細想之下,若是今后知桐能想得通,這譚一秋瞧著也是實在心善誠懇之人,或然可叫上齊昱、李庚年與龔致遠等,并沈游方和暗衛,一道幫襯一把。 想到這兒,他暗自笑自己想得過遠,且料方知桐何必要同自己的取好一條道?不是斷袖,自有不是斷袖的好處。如此嘆息間,他轉眼去看車簾外漸晚的天色,此刻只想快些回行館,瞧瞧齊昱他在做甚么。 . 此時的齊昱,正靜坐在行館書房里,定眼看著李庚年行尸走rou般在他面前擺下八碟酥餅,室內是謎一樣的沉默。 畢竟齊昱,從來都不記得自己,要了什么酥。 那碟子一個個壓在了他正在寫的朱批冊子上,碟子里些微的碎渣零散落了些在未干的筆墨里。 朕好不容易批好的禮部恩科折子…… 齊昱眸色陰暗地抬手抽出了兩本,還期望李庚年能反應過來就此收手。然而這傻小子根本沒看他,最后一個碟子差點擱在未燃的燭燈上,還是齊昱一言不發地接了過來,放在了桌上的空處。 碟子里傳來一股飄香的茶葉味。 ——好像是幾日前千葉縣縣丞追著車輪子奉送的特產茶葉酥…… 齊昱糟心地看著李庚年放下盤子后,愣神望向自己的模樣,想起早上入書房前,他明明是叫李庚年去取楨楠木的匣子,可現在看情狀,這小子心不在焉地竟取成了尋常木盒里的這玩意兒,叫他辦出來,他還甚規整地拿去廚房裝了八張翠碟子。 齊昱笑得很危險,垂眸看了看桌上八盤茶葉酥,又挑眉看了看李庚年:“你一早上,一下午,就干了這?” 朕給皇城司的俸祿,是不是太好拿了些? 李庚年吊著青眼袋,目光放向齊昱后耳的虛空處,出聲仿若從井里爬起的幽魂:“皇……上……” 齊昱往后退了退身子:“……何事?” 李庚年眼皮掀著,兩唇一張:“我們何時回京?” “回京?”齊昱手肘支在扶手上,眉心皺起:“自然要等溫彥之將治水的底子打好,少說要等翻年后。朝中年初有幾樣大事,最遲一月底動身。怎么忽然問這個?” 李庚年懵然點點頭,答的話卻牛頭不對馬嘴:“因為,臣好似,斷袖了。” 齊昱一臉作難:“……什么?” 這叫什么理由?你斷袖同朕回京,有甚關系? “哎,沒什么,臣告退。”李庚年揉了揉烏青的眼睛,施過禮,一派動作如行云流水,瞬間將齊昱一個人留給了桌上的八碟茶葉酥。 “……”齊昱突然不是很懂現在的暗衛。 明明朕的指派都還沒做,竟然就走了……? 溫彥之正是在這時候走進書房來的,踱到齊昱身邊,看著桌上一溜翠碟,不由鼻尖微微一動,眨了眨眼睛:“好香。” 測水測了一下午,累,且餓。 齊昱將他拉至身邊坐下,嘆了口氣,把一盤茶葉酥放在他手上,此時聽聞外間好似有些喧囂,不由問是怎么回事。 溫彥之咬了口酥吞下,徐徐道:“知桐到了,我同譚總督測水時遇上的,就一道回來。譚總督在前廳等著圣駕,一秋也在。” 齊昱覺得今日很多事情都讓他理解不能:“那兩父子來作甚?”河道府也是二品官衙,總不至于一頓飯還要到皇帝跟前來蹭。 “我同譚總督化了干戈,便叫他回來一道吃飯。”溫彥之吃完了一塊酥,因要進晚膳,不能再用,便欠欠地要將碟子放下,這時他忽然想起要同齊昱說譚一秋和方知桐的事,沒注意間,碟子又擱到了齊昱才救出的禮部折子上,酥皮渣子又落了些出來。 齊昱提氣:“……” 朕的折子…… ——禮部查取御批的時候,大約會覺得,朕定是餓昏了頭。 “我覺得一秋喜歡知桐。”溫彥之拾絹擦過嘴角,一粒碎屑掛在他臉頰上他卻沒發現。 齊昱根本不關心誰喜歡誰的事,他此時眼睛只看著溫彥之臉上的那粒酥渣子。 “但是知桐從前還定過親,并不斷袖。”溫彥之毫無所覺,依舊一臉肅穆認真地同齊昱講著,看齊昱神情認真,還以為他在聽,然下一刻卻被齊昱勾過腰帶,落進齊昱臂彎里。 “怎么又是斷袖……”齊昱低頭咬了口溫彥之臉蛋,那粒被擦漏的酥渣子融在他舌尖上,是甜也不是甜,一絲稍縱即逝的茶香點在齒間,叫他暖意滑入眼里。他抵著溫彥之鼻尖問:“溫彥之,這個斷袖了我管,那個斷袖了你管,沈游方、李庚年的事還沒個了結,現在譚一秋、方知桐又來了。你說這天底下斷袖,怎忽然多了起來,從前也不是這么個風氣。” “這還能有風氣的?”這話說得叫溫彥之笑了聲,他送唇在齊昱嘴角一輕輕一印,好笑地問他:“那我們不管?” “不管你安心?……我二人,大約是一輩子cao心命。”齊昱將他摟在懷里長舒口氣,目光沉落在案上攤開的折子里:“對了,年關上,各地送了不少貢品,禮部折單里有方宋制的澄泥硯,大約你能喜歡。我著周福給你留了,以免他將那做尋常打賞封給朝官。” 溫彥之聽了這話,心里想起萬壽節的事情來,忽問齊昱:“你又喜歡什么?” 齊昱落眼瞧他,眸子里盈著笑意:“你啊。” 溫彥之肅容問:“你喜歡吃什么?” 齊昱依舊盯著他,眸中笑意帶了絲狡黠:“吃rou。” 溫彥之放在他手臂上的手指頓時掐緊。 齊昱疼得嘶聲收回手:“我吃什么你平日不都拿紙記了么。”朕明明沒有任何隱私! 也是。溫彥之點點頭,“你缺不缺什么?” 齊昱捂著手臂,賊心不死道:“缺你。” 溫彥之默默將疊在他腳背上的腳碾了下去。 齊昱又疼得嘶聲抬腳:“真就缺你!” ——這呆子就不能好好說話!什么時候養成打人的習慣! 溫彥之嘆了口氣,“想來我也從未送你什么物件。你若擅箭,不如我送你一把好弓?” 齊昱這幾日已宛如被折子淹在了海里,更兼府衙在查鄭知州的命案,沈游方在跑吳氏的賬目,龔致遠在看常平倉貪墨,每日報到他跟前的事情層出不窮,他早就記不得什么生辰不生辰,此時還當是溫彥之為討他開心尋個話頭罷了,于是擺了擺手道:“箭道并非我自愿學就,不過是擅長……不提也罷。”他笑睨了溫彥之一眼,壓低聲音道:“你要討我開心,晚上回屋洗干凈,躺床上等我便——” “是”字還沒說出來,就被掐滅在溫彥之擰在他腰間的手上。 齊昱頓時又嘶地倒吸口氣,心想前兩日打擠的時候還好生生的,今日這呆子是怎么了…… “還由你討厭,我都不會射箭。”溫彥之面無表情松開手,回想自己小時候身體纖弱,姑父就把木弓換了竹弓,只將君子六藝這項填滿作數,實則學的箭道連靶子都射不中,恍到如今那么多年,毫無長進。 齊昱聽見旁邊的人竟悠悠嘆了口氣。 “你想學射箭?”他胳膊撞了下溫彥之,咬著他耳朵道:“你親我一下,我教你。” 話音剛落就看見溫彥之長指又往他腰間伸,他連忙作勢要擋,可溫彥之的手指卻是穩穩地停在了半路上,仿佛手指的主人正在思量個什么問題。 片刻后,那手指竟抓住了他腰間的玉佩,帶起個力道將他拉近身去。 綿軟呼吸相接,一個繾綣的親吻落在他唇齒間,輾轉了片刻推諉開時,溫彥之眉梢竟然掛起個純然的笑。 “好,齊昱,那一言為定。” 作者有話要說: 歸:兒子你要求太低了,啥都是親一下就行!不行啊!要索求更多啊!撲倒啊!耍流氓啊!給你開bug好嗎! 黃桑:(抬著腳捂著手環著腰)……老實說,打人是不是你教他的? 歸:(撲閃閃眨眼睛)怎么可能!娘可疼你了,怎么會教胭脂打你呢,呵呵呵呵呵呵。 黃桑:(笑若春風)你,要,完。 (三天后,三千御林軍站在作者身后,小皮鞭抽打作者寫不可描述……) 歸:養兒子來做什么!做什么!!——┗`o′┛ 嗷~~ ☆、第85章 【你這手得生繭了】 箭道之所以為“道”,便不只是站定拉弓出箭。 此道同帝王之術竟是異曲同工,其拳拳學問,是落在手指間,卻也落在從頭到腳,落在心胸之中——神思專注,目光凝聚,從估算射程的運籌帷幄,到考量拉弓的分分力道,最后驀然松手時的篤定與確信,皆不是一日可成。 這一道,齊昱至今習了二十年。 實則這一道法枯燥,一練就是從神到體,甚是麻煩,故齊昱從來不喜歡。 正如他從來都不想做皇帝。 可天下之事有時也怪,偏偏在此事上他好似有用不完的天賦。明明其他兄弟也和他同一年紀始學騎射,可就是比不過他。曾經康王練了兩三年的騎射飛靶,最終射中紅心時竟開心到在靶場歡呼雀躍,但對齊昱而言,不過是試了兩下就成,且不止是射中了靶心,射去的箭還透出靶去扎進樹干里,箭童拔了老一會兒才拔下。 當天在靶場,他差點沒被一眾羨慕嫉妒的兄弟揍死。 他不知如此淘神費力之事,究竟有什么好羨慕,也不知道溫彥之究竟為什么突然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