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二人中沒有那么多石破天驚,亦沒有那么多跌宕起伏,可他竟忽然覺得,這一眼望出去恍若竟能見到十年之后,某日清晨,他也這么起身,也這么看見溫彥之,看見他規規整整臥榻合被,乖巧得像是學監中的巧生,那睡顏安然宛若初生的孩童。 那這分安然于他齊昱,大約再沒什么能抵得上了。 前年在宮中過中元節時,譽王曾說起彭家下頭有個庶子犯嫡,被賀林府舂州的宗家請玉尺打死了。開始只道是宗家宅邸間斗勢的下場,沒成想譽王喝下兩盞酒,竟迷糊道,是那庶遠宗親的表侄,戀慕上了正房長子的幺兒,私會時叫人瞧見了,既是悖逆倫常,亦是悖逆宗法,當場將那表侄拖去責打,長子的幺兒說是明年要上京考學,事情傳出,估摸也沒臉再考。 據說那表侄自小就生的斷袖,瞧普通男子目光與旁人不同,可他脾性都好,沒鬧過大事,庶族也不舍發落他,只道或許長上兩年醒過味來,定也能成婚生子。豈知,因宗族考學記名之事去了趟主族,一見長房幺兒即終生誤盡,竟連遮掩也不會了,恨不能天天同.修就好。起先在侄輩里傳,后傳到老輩耳中,甚了不得,長老怒起來,真做主給打死了,熱血鮮紅流了一地,舂州駭然傳遍。 這叫齊昱中元節聽著,真覺有些瘆人。 諸如此事他并不是頭一回聽,可如此慘烈的,尚數第一次。身為同類人,雖他心里也會忿然,會思慮,可最終教條禮法使然,宗家事宜關在門內,他們皇族過問不得。 那時候中元天壇祭祀告罄,他穿戴朝珠華服,帶著一干內侍退祭,孤身人影回了延福宮,定眼看周福指使幾個徒弟一道燃上辟邪香,躺在床上,灰煙漫然間,他心里只為那表侄不值得。他那時心想,欲念一事,那小子忍一時不就是了,何必要動這等干戈,搭上性命? 他轉想起自己斷袖初被撞破的時候,仿若還盼著能有這么一遭慘烈,可那時境狀,卻透著絲可笑。 實則斷袖這等事,若不是后天癖好,在深宮內庭做皇子的時候,壓根兒瞞不住。或然看見長相清麗可人的內侍、兵衛,尚能不動心性;皇子們約好溜出去喝花酒時,也可硬著頭皮裝醉,同窯姐兒純睡一夜。可若輪到通房教習,要怎么辦?對著宮里指派的通房嬤嬤百般侍弄都泄不出東西來,總不能說人長得丑就算了。 那夜場面或可算作他一生夢魘,大約再過十幾年亦能清楚地想起來——六個姿色各自不同的年輕嬤嬤,恭身跪在他面前行不端之舉,甚至在他身上折騰來去,他愣是橫在榻上兩眼瞪了床梁一整宿,幾乎能數清楚那床梁上究竟鏤刻了多少片葉子。 那是此生少有的,惶惑地,等那黎明初陽曬走一殿陰黑的時候。 那時他心里就一個念頭,完了,完了。 一天亮他就被惠榮太后尋去問話,只叫他實話說,是不是比起女子,更喜歡男子。他吊著青眼白了一張臉,早已徹夜想好自己的下場,此時只如鬼使神差般,十分坦然地說了句“是”。 本料定了是頓疾風驟雨,不免板子棍子輪番上,再罰去靜室抄個百八十遍孔孟,或然那教習之事還要再來好些輪,他跪在當時還是貴妃娘娘的惠榮太后面前,覺得眼前刻花的地毯都是一方黑的。 誰知下一刻,惠榮太后竟松了口氣,說這樣也好。 ……也好?什么叫也好?究竟好在何處? 豁而光線恍惚起來的眼前,他抬起頭,看著自己一臉認命般失落悵然的母親,忽然不知說什么好。 那一刻他幾乎要滄然大笑——自己心焦頭疼了好些年的事情,到此竟換來一句……也好? 生來就斷了袖,便是一出生就同常人一道陽關分為兩路,從此偏行獨木,前途晦暗,下水湍急。一世望到頭不會有后嗣,此生血脈到自己,止了就是止了,思慕僅限于糾纏,情思只落在床笫,永遠不會有甚么結果,到最后總會尋了由頭各自離散。可卻有人會說好? “如此你做不成皇帝,他們也都不會再猜忌你。”惠榮太后說出了實情,叫他寬心,“今后,便是安穩了。” 那時他方知,斷袖在他們眼中,竟好似種隱秘的天疾。世人還常道此疾能好,便如傷風感冒,再嚴重不過是如哮癥嘮喘,拖個把年罷了,故也并未寫入皇族典籍勒令行禁。然此事密在宮中一散,上下皇族心照不宣,皆知皇五子齊昱已同帝位無緣,順連先皇看他的目光,都更漠然了。 惠榮太后當年受寵境況算作中庸,齊昱出身莊重,卻不占嫡長,從來皇子中人緣都淺,眾兄不過順道帶他一玩罷了,他還需嚴正修習箭道,叫一眾兄弟刮目相看,這才能保得一絲神氣。可就在斷袖之事不脛而走之后,奇了怪,哥哥們待他竟愈發熱忱起來,那轉變幾乎是睜眼就能見著,連刻意掩藏都不曾有。原本三言搭不到兩語的哥哥們,此時都日日喚他一處學耍,甚至講起了些曾秘而不發的求索來。 起先他曾以為,這親近是兄長對他憐憫,但后來才發現,他們這作態,不過因為想攬他這條叛不了心的狗罷了。 那段日子,只覺吃茶進膳都似嚼蠟一般,一時間能言說一二之人,只剩下從小親厚的堂弟齊政。二人都有同種癖好,私下里酒喝瘋了的時候,齊政還賭氣說以后要不管不顧,同男人成道親來給滿朝瞧瞧,齊昱笑了他好久,心知他滿嘴里跑的都是兌現不成的空話。 那時的他們,大約從來就沒奢望過這種情.事能有什么長久,沒有長久,談什么以后? 此念穩固巍然,不動如山,一直一直,到他遇見溫彥之。 齊昱止步在書房門前,抬頭看著蹲在書房屋頂上的李庚年,叫了他一聲。 “皇上何事?”李庚年從屋頂上跳下來,一雙眼眶有些泛烏,看著竟像徹夜未眠。 齊昱瞥了眼他干白的臉色,也并沒問什么,只道:“朕屋內檀木箱子里,有兩個楨楠木的匣子,你去取了,替朕辦出來。” 李庚年應了是,同手下暗衛換了職便走了。 齊昱回頭看了看他背影,嘆口氣,抬手推門入了書房。 . 溫彥之起來時并不晚,聽館役說齊昱才過去書房,便也沒再打擾,只自行去問了太醫安神茶可有為皇上備下,得了準信,也就放心,可轉而去想測量河道之事,譚慶年的一張老臉浮在眼前,登時又叫他如吃糠咽菜,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若不能盡快測量河道開始治水,那他另一件要做的事情,便要一拖再拖了。想到此處,他抬手胡亂吃了早膳,只迅速收拾了一干圖紙用素布口袋裝了背上,叫兩個暗衛一道,匆匆趕往縈澤口去。 天色很早,三人騎馬,腳程尚算快當,到了河口時卻見譚慶年居然已立在了那處,正指揮一干河道府役備舟,場面很是熱鬧。這架勢,竟似溫彥之來晚一步就要被撇下似的,連等都不會等,仿若朝中派來溫彥之治河,在譚慶年眼里,只如個好看的擺設。 像個笑話。 兩個暗衛看得有些氣,想著溫彥之慣常斯文木訥,從不生事,故依照李庚年平日里的叮囑,此時正要壯起膽子,秉著圣意,要上前去幫溫彥之教訓譚慶年兩句。 可他們腳步都沒邁出去,身邊那慣常斯文呆愣的溫員外,竟破天荒冷了一張臉看著譚總督,之前忍讓、恭敬再沒有了,此時渾身立著股莫名嚴峻的威壓,只沉了聲音徐徐地問道:“譚總督,你這般,可是還嫌昨日被溫某教得不夠?” ☆、第83章 【溫員外有所不知】 江邊晨風冷得刮臉,之前由譚慶年令下出發測水深的一船役夫竟已測完回了。譚慶年披著大氅站在當中指揮換繩索測江寬,聽了這話,當即回過臉來怒視著溫彥之,老邁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似是想要發怒的形容,卻又沒說出來一句話。 雖然河道總督一職官在地方,可論起品級,卻是正二品。別說溫彥之蓋不過他去,就連溫彥之的父親溫久齡都尚要算起誥封一品公的虛名,才能真正蓋他一頭。落到平日,溫彥之此言一出,告去御史臺便是以下犯上、出言無狀,可現下,譚慶年卻是一個啞巴虧吃在了明處—— 畢竟溫彥之是今上欽派來總領治水的,雖溫彥之職位低于他,可開國以來,歷代皇帝皆是強調,朝中百官職行分化、不可堦越,才能各行其責、以致無錯,而如今治水新法的督管本是今上派給溫彥之的事情,他今日撇開溫彥之而自行測量之事,往小說是越殂代皰,可若往大了說—— 他這便是將今上的分派不放在眼里,豈非是大不敬? 于是譚慶年只好忍著口氣:“溫員外昨日為譚某解惑受累,今日原該休整,區區測河小事,譚某不過為溫員外分憂先行安排罷了,溫員外這不是來了么,那我們就開始罷?” 竟是一副“來啊我看你這嬌養長大的小公子要怎么測”的模樣。 溫彥之微微虛起眼看著他,目光泛涼。 ——開始?我看你都做了一半了。 ——還做得如此勞神費力,事倍功半。 “譚總督,溫某測量江寬自有方法,無需如此多人,大動干戈。”溫彥之平靜道。 譚慶年聞言,心里在冷笑,面色卻還一如既往很是知禮的模樣:“溫員外有所不知,測寬自來須舟船橫跨兩岸拉索,以測精準,水深亦當由多名役夫投巨石引繩落水,方可得一大概。人手多一些,自然妥當一些。” “哦……”溫彥之漠然地勾了勾唇角,然后學著譚慶年這句話道:“那譚總督有所不知,測量水深水寬實則甚是簡單,就算只用一人一尺,亦可測量,且尺數精準,誤差極小。” 譚慶年止不住地搖頭:“溫員外年少有才,卻不能盡信那奇巧鉆營之法。河道府的索石之法沿用歷朝,最為穩妥,譚某勸溫員外切莫耽擱了治水日程,以致惹怒今上,與譚某兩相為難啊。” 但溫彥之并不讓步,且還往譚慶年面前頓頓走近些許,認真道:“那備了舟船,往兩岸牽索投石,尚需一兩個時辰方可完工,而從此處到下游,需測之處數百,若皆如譚總督這般測,那束水攻沙之法到了明年亦無法實行,淮南再來澇災又如何是好?溫某以為,譚總督此舉才是耽擱日程。” 譚慶年吊著眉梢十分客氣地問:“一兩個時辰如斯快當,已是最好法子,莫非溫員外的法子還能更快?” 溫彥之木然伸出兩指:“溫某之法,用時最多兩刻。” “兩刻?怎生可能!”譚慶年正一聲哂笑,要說話駁斥溫彥之,這時候,他兒子譚一秋卻從一干河道府役夫當中走出來,同溫彥之見過了,對譚慶年道:“父親,溫員外是朝廷指派,一言一行乃是今上的意思,你如此阻攔,若是有心人報到御前,又豈是小罪過?不如就讓溫員外一試,左右兩刻罷了,若是不成,你再堅持索石之法也可。” 自家兒子這胳膊肘往外拐得離奇,坑得譚慶年血都要吐一口,只拿眼睛恨恨瞪著譚一秋,狀似在說你不改口回家就得挨板子。可譚一秋卻腰板挺直了,一副全然在理的模樣,溫潤的臉上此刻都是倔強。 譚慶年又是止不住搖頭,心里大嘆這年頭的年輕人,一個不如一個實在,非要為了省時省力,去做那鉆營取巧的事情!竟連自己的兒子都是屢教不改! 也罷,便叫你們一個個敗個徹底,方能知祖宗之法才是玄妙穩妥! 譚慶年大頭一點,招手道:“那溫員外請罷,譚某受教。”一邊卻給役夫們使眼色,要叫他們暗地里依舊準備著過會兒下水,畢竟他料定溫彥之那什么破法,定是靠不住的。 ——能量出來,老夫這河道總督讓給你!譚慶年一臉譏誚地給溫彥之挪開地方。 溫彥之早不關心譚慶年是個什么神容,此時也不多事,只看了看附近江岸,幾乎呈一道直線。他暗自點點頭,又往江對岸望去,尋了正對面一株高大枯樹做準,隨手從地上撿了個石子瞄對那枯樹放在這岸的岸邊,接著沿著江岸往右走開了二十來步遠,又撿了第二枚石子放下,再由這枚石子處,背對對岸那株枯樹,斜行離岸走了二十來步,再次隨手撿了第三枚石子放下,接著便從自己隨身的布包里拿出一卷繩尺。 譚慶年看得是謔笑連連,只覺這溫彥之好是擺譜裝神,江都不過,何能丈量江寬?豈非滑稽!待會兒一眾人前丟人現眼,怕是能將這溫家小公子給急哭出來。實則他河道府慣常都是定期測量江寬的,此處江寬上月里才測過,足有兩百來丈遠,因進冬季,幾乎不會變換,故他心里早有譜子,只著掌簿拿著河道統錄的冊子,想等著溫彥之作繭自縛。 可譚一秋卻和他老爹不同,當即就被溫彥之這怪模怪樣的法子給吸引了過去,疊聲問:“溫員外,這是什么法子?為何要放石子?有什么用處?你量什么?我能幫你么?” 溫彥之聞言,還真把繩尺交到他手中道:“一秋,你可聽聞過重差術?《海島算經》載曰,‘今有望松生山上,不知高下……’” “聽過聽過。”譚一秋果然是愛鉆研數工造冊,此時聞言,眼睛一亮:“那重差術,是用表尺重復從不同位置測望,取測量所得的差數來算山高或谷深的啊,同測這江寬有什么關系?” 溫彥之笑了笑,點他道:“你將山高谷深想做江寬,將此時所立之處當做山尖,豈非平地高山,都是同種情狀?可那雙碑測位之法,因高山之下不可入地測量,故不可變通,可測量江河之寬,平地左右皆可延展,如此我將此法演變做鋪平,可得江面之寬,與我所放置的最后一枚石子同岸邊的間距之比,應與我第一、第二枚石子之間距,同第二、第三枚石子間距之比,是相同的。” 譚一秋如蒙醍醐灌頂:“故此時只要測量最后一枚石子與江岸的距離,再測量第一、第二枚石子,和第二、第三枚石子的間距,就可用比數乘除,即算出江面寬度!”說到此處他已懂了,不由贊道:“溫員外果真才思智敏,一秋佩服!” 他說罷,連忙就擺著繩尺去量了這三樣長度,一一報給溫彥之,自己正要拿紙筆來算,卻連身都沒來得及轉,就聽溫彥之已經扭頭出聲向譚慶年道:“譚總督,江面寬度是二百四十八丈。河道府每月都應有測量江寬之錄,此時不妨查上一查,瞧瞧溫某算的,對是不對。” 譚一秋:“……”溫員外你算得真快。 ——簡直,是個,行走的算盤。 譚慶年也是還沒回過神來——怎么,就算出來了?從溫彥之怪怪地在江邊開走,到現在,怕是一刻也沒有耗到,竟然就得了如此精準的數值! 他連忙從掌簿手中接過河道統錄一翻閱,竟真見那統錄之上,赫然寫著此處“二百四十八丈寬”幾個字,一時之間,他只覺一陣頭重腳輕目生暈眩,幾乎開始懷疑起人生—— 回想起過去幾十年來,他每月風雨無阻測量河道,趕上江面浩瀚時,更要好幾個時辰往來江面,才能測好一處江寬,可可可,如今這溫彥之,竟就用了一刻不到,就將那江寬給算出來了? 譚慶年心中對祖宗之法的奉若神明,在此時瞬間崩塌,雙眼愣愣看向溫彥之,那臉上裝出的知禮再繃不住,口中官話也再打不圓乎。方才他恃法自傲,根本沒留心聽溫彥之和自己兒子的話,此時只顫聲震驚問道:“你方才怎么算的?你你你,你再說一遍?!” 譚一秋在老爹旁邊捂著嘴偷樂,正待開口笑上兩句,卻聽溫彥之身后突然傳來個清朗的聲音道:“彥之算數之學更勝當年,叫人羨慕啊!” 這聲音好似空溪流水,透著泠然,溫彥之驚喜地回過頭去,見了來者便笑出來:“知桐!你來了!” 來人竟正是之前因cao持兄長喪禮,而與眾人在千葉縣分別的方知桐。 方知桐正背著個行囊站在不遠外江邊,原本就清瘦,此時身形竟比量分別前更清減了,可清俊的臉上,一雙眼睛卻有神許多。他正望著這邊,顯然是從方才就在瞧了,目光掠了江面,落回溫彥之身上,滿臉都是欣慰與平和:“彥之,我瞧你是出師了,淮南水事真有望了。” 溫彥之愉悅之情溢于言表,連忙幾步走過去,正想關切問上幾句方家事宜,可卻還沒來得及說話,竟被一道松綠色人影猛地擠開了! 譚一秋撞開溫彥之也并不作停,只發瘋了一般沖上前,一把逮住方知桐的手肘磕巴道:“你你你!你記得我嗎!我,我找你找了兩年多!” “……?!”方知桐被他此舉下了老大一跳,定眼看著比他壯了一整圈的譚一秋,感覺清瘦手肘被他十指抓得死疼,只有些心虛地訥訥道:“這位公子是……?” ——莫非我曾經作假畫時害過他?上來尋仇的?! 譚一秋一雙眼睛幾乎要閃出光來,生怕方知桐不記得一般,扯著他手臂朗聲笑道:“是我呀!你在漢林山道上教過我治水的啊!你怎么能忘了呢!” ☆、第84章 【都長這么高了】 方知桐一臉懵地愣看著譚一秋,神色復雜地回憶了老一會兒,終于薄眉一松,展顏笑道:“啊!是你啊!那個——小監生?” “……小……?”頓時,譚一秋抓著方知桐的手都僵了。 什么叫,小、監、生?……兩年前譚一秋因父職恩蔭去國子監念學,年中歸省縈州,在漢林山道偶遇獨到縈州視察地勢的方知桐時,他已十九歲了,雖是個未冠的監生不假,可他自幼好動康健,真講道理估摸自己的身量,何得一個“小”字? 他義憤填膺要說話為自己正名,方知桐卻已很熱心地反握住他手臂,雙眼清亮看著他道:“都長這么高了?” 轟。譚一秋全血貫腦,胸口發悶,頓時青了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知桐,你們認識?”溫彥之笑起來,“這倒趕巧了,譚公子對我尚有救命之恩。” 這時候譚慶年也轉來,瞧了瞧自己那一臉吃癟的兒子,目色探尋道:“一秋,這位是……?” 這一問落到譚一秋耳中,倒叫他狠狠一頓。因為他忽然發現,一別兩年之后,除卻聽見溫彥之方才叫出“知桐”,除卻知道方知桐十分懂治水,除卻記得方知桐這氣度身姿,其他姓甚住哪作何營生,他竟一概不知。 身形頎長的青年扯扯自己已經非常平整的松色袍子,在老爹探尋的目光下,撓著后腦勺,一雙眼睛染著尷尬,求助似的望向溫彥之。 溫彥之木然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