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此言一出,團桌俱靜。 沈游方放下碗,心悅誠服:“我馬上去辦。” “急什么,”齊昱不慌不忙給溫彥之夾了塊酥,笑得特別和煦若風,“你此時上門找他,是給他臉了。等龔致遠查完了賬,咱們再一齊收網。” “總之,吳氏從百姓手里奪了多少帶血的銀子,朕就要叫他脫多少層皮。” . 吃完了飯,眾人各自有事。 館役收了碗筷去洗,李庚年幫了兩手,回頭正要找云珠接著講劍法,卻忽然找不到那鬼機靈的小姑娘。 溫彥之要回房,聽他問詢,指了指外頭向他道:“云珠方才跟著沈公子去外間了。” 李庚年于是就跟出去找,走到回廊上,遠遠看見云珠正立在行館前院里,剛要開口叫,卻見云珠正把方才得的玉穗子拿出來遞給什么人:“叔叔你拿回去吧,珠兒不要。小叔教過珠兒‘隨禮即止,不可貪財’。” 月影分昏處,一襲雪裘的人伸出手來接過玉穗子:“那你方才還管我要東西?” 云珠嘻嘻笑開了:“因為每次叔叔給珠兒東西,師父的神情都特別好玩兒。” 李庚年聽著這話,一時就想沖過去逮住云珠胖揍一頓,不過沒等他把袖子挽起來,卻聽沈游方道:“你師父是個好人,你以后少欺負他成不成?” 云珠小臉上的笑卻很狡黠,像只小狐貍:“沈叔叔,你光叫我不欺負師父,也不給點好處么?好歹你也是個生意人。” 這話變了沈游方自己說過的那句,叫他聽來莞爾。他重新把玉穗子放回云珠手上,又把自己腰間沉甸甸的錢袋解了給云珠:“拿去吧,不夠再找叔叔要。自己買好吃好穿的,不用省,也孝敬孝敬你師父。” “哎,好!”云珠歡天喜地地接了,“沈叔叔,珠兒這不叫無功不受祿吧,珠兒有功沒?” 沈游方拍拍她后腦勺:“你當這是一錘子買賣?生意也要驗收的,我瞧著你師父高興了,就算你有功了。” 云珠點點頭,想把那錢袋往懷里藏,無奈太大了有點藏不住,只得單手摟著襖子抱住道:“沈叔叔你只管驗收,明兒我讓師父笑給你看。” 沈游方倒是先笑出來:“成,那叔叔等著。去吧,你師父該在找你。” 云珠身上這小裙子小襖子本就是沈游方給買的,此時是轉了個圈兒提起裙擺來給沈游方行了個禮,可愛笑道:“那師娘請好,珠兒告退!” “快走快走。”沈游方頭疼地揮揮手。 云珠哈哈笑著奔往后院去了,邊跑邊叫:“師父師父!明日帶我上街玩嘛師父!師父你在何處!” 冬月冷清下,李庚年蹲在回廊頂的瓦片上,默默看云珠身上的襖子在前后院的月門間劃過一道花影。 他揉了揉自己眼睛,只覺得是不是什么沙塵飛進來了。 怪癢。 ☆、第81章 【來找你小叔】 云珠在后院轉了個遍都沒找到李庚年,只好揮手擦擦汗,懷抱巨額錢袋去叩了溫彥之的房門:“小叔,珠兒求見。” 溫彥之來給她開了門,見她跑得滿腦門薄汗,襖子里還裹著個包,頓時板起臉:“跑什么?薛mama教你的禮數是都忘了。” 云珠吐吐舌頭要認錯,卻聽屋里傳來齊昱的聲音:“溫彥之,你要訓叫她進屋再訓,外頭冷。” 溫彥之聽了,隨手將云珠小辮子外的一撮碎發理到她耳后去,又整了整她略歪的襖子:“先進去給皇上請安。” “好。”云珠再拾了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這才穩當地跨進門檻。 溫彥之留著門未關,隨著云珠走進屋內。一屋分作里外間,火爐燒得挺暖,齊昱正坐在外間的桌邊用太醫送來的安神茶,桌上鋪著幾張圖紙。 云珠是看不懂,只管踏步上前恭敬跪了,伏身叩首,童音生脆道:“民女秦云珠,恭請皇上萬福金安。” 齊昱放下茶盞,看著小姑娘后腦勺笑:“竟也是個知禮的,朕還當你只會作弄人。平身罷,過來回話。” 云珠站起來,慢慢挪過去。 齊昱問:“幾歲了?” 云珠小手揪了裙擺子,小心答:“回稟皇上,開年正月九歲。” 齊昱不由拿侄子同她比了比,心想這丫頭還比齊玨要大些,心性倒出落得挺好,“你小叔平日教你讀什么書?” 云珠看了眼溫彥之,抿嘴,老實答道:“小叔教我四書,可小叔學問大,講得太難,我不大懂,只能背幾篇罷了。平日多的時候,薛mama給講女孝經和女則。” 齊昱支著腦袋對她笑:“來找你小叔做什么?” 云珠垂著眼踟躕了會兒,手指在懷里的錢袋上磨來磨去:“小叔日前說,皇上為珠兒父親平反昭雪了,珠兒就想來問問小叔……” “你想問什么?”溫彥之聽了這個話頭,不由心軟下來,訓話之說不提,只坐在齊昱旁邊,拍了拍身邊的椅子讓云珠坐過去。 云珠卻也沒動,打量了下溫彥之此刻的神情,方小心翼翼地問他道:“小叔過去說,父親被判罪臣,墓碑不可刻名,珠兒就想知道……現在……父親昭雪了,是不是,可以刻了?” 她說的這話聲音輕輕的,卻像是細線似的,叫溫彥之覺得一顆心好似忽然被圈起來拴在了高處,一時胸中空涼,竟沒立即說出話來。云珠見他沒應自己,是怕他說不行一般,又著急地把手里的錢袋和玉穗子放到溫彥之手里,切切道:“珠兒有錢了,可以給父親刻個好些的碑,這次不用小叔cao心的。” 溫彥之手里落入沉甸甸的錢袋,那錢袋上還有個銀絲繡線的“沈”字,一串玉穗子掛在當頭,翡色碧然,臨著爐的光映進他的眼里。他抬頭望向云珠,難免想起過往秦家一宅萬和的景象,秦家幾兄弟、數房妻妾打著馬吊笑鬧的時候,云珠在花廊下同幾個堂哥哥跑著穿過,他和方知桐陪老秦在前院里鋪紙畫圖,一切恍然如同昨日。 如今一宅子鼎盛殘滅,落到他身邊,竟就只有一個云珠了。 他沉沉點了點頭,“可以刻了,回京就刻。” 云珠眼睜睜看著溫彥之說著這話雙目發起紅來,連忙抓住溫彥之袖子道:“小叔你別哭!珠兒錯了,這事再不提了……珠兒現在,每天有叔叔們一起玩,師父也很好……”她吸了吸鼻子,強忍哭腔道:“我再不想讓小叔哭,小叔你別哭……” 溫彥之抬手揉揉她腦袋,強笑出來:“乖,小叔沒哭。云珠惦念父親,這是好事。” 齊昱輕輕嘆了口氣,起身從溫彥之手里拿過錢袋和玉穗子,重新放回云珠手上握住:“丫頭,你父親平反昭雪,遷葬改安是朝廷的事,朕早已叮嚀過禮部,你無需再cao心,回去想刻什么,朕著人帶你去找禮部的薛叔叔,刻就是了。你沈叔叔心善,不管找什么由頭裝著被你騙了,也是安心要待你好罷了,這些錢他既是給了你,你便自己收著花,往后喜歡什么只管買來,缺了短了同朕講。今后你過開心了,你小叔他還哭甚么?” 云珠懵懵地應了,一手捧著那錢袋玉穗,想起沈游方適才的話來,另手還是抬起來擦過自己眼睛。這一擦倒像是愈發激勵了胸腔中一團酸氣般,眼淚落得再收拾不住,終于凄清跪下去哭道:“云珠謝皇上為父親昭雪,謝小叔關照云珠……” 溫彥之抹了把臉,起身將她扶起來擦淚:“好了,乖,云珠不哭了……” . 好容易將云珠哄好送回房去,溫彥之轉回屋里,見齊昱正在專心看他的圖紙。 溫彥之從他手中抽走圖紙,把他喝了一半的安神茶又推回他面前:“昨夜熬了一宿,你就不困?” 齊昱端起茶盞一氣喝盡了,擱了道:“頭是暈,可困勁都過了。” 他看著溫彥之站在旁邊妥當地收拾著桌子,過了好一晌,兀地說了句:“賢王兄審完靖王了。” 溫彥之動作頓了頓,捧著圖紙皺眉,“怎樣?” “果真是蓄謀良久。”齊昱嘆了口氣,替溫彥之將那捧圖紙放入木匣里,便將人牽了一起坐在羅漢床上,徐徐講說:“年初時候淮南有童謠,說是康王要卷土重來,朕便派賢王來查,恐是康王要亂社稷謀皇位……可,竟然是靖王聲東擊西,拿康王來惑了我們。實則散布童謠的是靖王,偷九龍錦的,也是靖王……” “靖王何時知道遺詔之事的?”溫彥之問。 齊昱斜靠在軟枕上,搖了搖頭道:“是老靖王一早就知道遺詔存在,才告訴他兒子,說永輝帝遺詔當立的繼位之人,并不一定是先皇。當年秦文樹的案子一出,估摸老靖王預料秦文樹發現的那遺詔是留給他自己的,可來不及證實,就被先皇賜死。齊宣自那以后急切尋訪與秦家相關之人,追殺呂世秋,調查方知桐,綁走云珠……都是他。近年來他愈發知事,也曉得替六部采買cao持cao心,我還當他是終于長醒了,豈知這兩年多來……不過是場戲。” 他想起八月中樂邱郡主滿月酒上,靖王還恭敬請他替女兒賜名,轉念中,靖王在壽昌山上叫罵他的情形又歷歷在目。 “有時我當皇帝,也當糊涂了……”齊昱抬手抓過溫彥之的手,捏了捏,“看著朝中上下那么多人,人人在我面前笑,到了背后里卻個個都在捅我刀子。我以為兄弟信得,可真信得的那個是病秧子,輕易cao勞不得,另兩個各懷了心思,做的也都不是天下蒼生的打算……” 溫彥之抬手拍了拍他手背,嘆了一聲:“聽李侍衛說,你同賢王吵了一架?往日聽你言語中,你二人自幼也是交好的,何至于如此?” 齊昱睨了他一眼,沒實意地笑了笑,“你聽李庚年瞎說?他站在梁上聽兩句,腦袋里能給你掄個話本出來。我同賢王,要是真還能吵起來倒好,可賢王那性子……”他嘆了口氣。 “你們說什么了?”溫彥之握住他手問。 齊昱道:“我是只問他,淮南事情都堆到嗓子眼,譽王在京中忙病下了,他怎就一心還要找康王?……天下民生,從小國子監里,先皇口里,朝中百官,人人都在講,現今淮南重鎮百廢待興,他立在此處便能見災棚載道,竟也無動于衷……” 溫彥之寬慰道:“有蛛絲馬跡證明康王在世,賢王爺想尋同胞兄長,也是人之常情。” “不,溫彥之……”齊昱搖了搖頭,好笑似的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臉,仰在靠背軟枕上看天花板,“任誰都這么說……譽王說別讓賢王來淮南,說賢王找到了康王恐會和康王一道密謀不軌,李庚年也說,你也說,他們血濃于水,骨rou至親……” 溫彥之笑了一聲:“那難道不是?” 齊昱沉聲應:“是。但你們都想錯了,賢王根本就不是為了骨血之親才找康王的。” 溫彥之一斂眉:“那他為何?” 齊昱長長地舒出口氣來,“為了確保康王是真死了啊……”他瞥了眼溫彥之驚訝的神色,勾起唇角問他:“溫彥之,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只要做好皇帝,十年,二十年,便很足夠……” 溫彥之驀地點頭:“很早時候的話了,怎么又想起來?” 齊昱道:“這話不是我信口說的。我登基前就定了,決計做不了一輩子的皇帝。” 溫彥之驚道:“齊昱,你在說什么?” 齊昱笑著拍了拍他手肘,悠然地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登基前是什么情狀,你還記得么?太子被廢,康王敗逃,除卻這二者,就剩了我與賢王、譽王,而譽王體弱有疾,且年齡過幼,賢王與康王同為先皇的寧壽皇后所出,我母后尚只是貴妃,如此賢王是嫡又是長,周、林、泰、彭四家重壓下,秉持祖制,我豈能那么容易就做皇帝?” 那些在齊昱登基后想來,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此時這么一說下,竟叫溫彥之突然發覺——原來步步都暗藏殺機。 “那賢王爺,當時也是想做皇帝的?”溫彥之不置信地問,“可你曾講過他為避禍,已將自己摘出去了。” “激流當中,明哲保身,賢王一直如此。可康王、太子一除,他對上我,出身上的優勢又顯露出來,自然也沒那么容易放手……”齊昱好生想了想,“大約當時除了我,他們都是一直想做皇帝的罷。但賢王又知曉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坐了皇位也坐不穩,到時候天下動蕩,他也沒那般治國之才,故并不敢輕易搏那一把;可他若是不搏那一把,又恐妻兒生在不安之中……所以,我就同他做了個交易——” 溫彥之猜道:“你來繼位固河山,讓他的后嗣,來做下一任皇帝?” “不錯,我來坐穩皇位,保他安穩富貴。”齊昱閉著眼點點頭,“而賢王從來都知道我天生斷袖,不會有后嗣,想了想這買賣他也劃算,這才答應了。” “所以賢王不遺余力追尋康王蹤跡……”溫彥之皺起眉頭,“竟是為了將康王扼殺完全,以保他兒子繼你之后,能順利登基?” 齊昱沉默地點頭,聽他這么說完,一時回憶從小到大,走馬觀花般,終是自嘲地笑了笑:“兄弟做到這份上,也真是沒誰了。” ☆、第82章 【實則斷袖這等事】 翌日一早是入了暢月,卯時敲過,齊昱洗漱畢出了上房,只覺更冷下一層,想起溫彥之今日約了譚慶年一道去測量河道深寬,大約同自己又是一日見不著面,心下就并不著緊去書房看折子,反而行到溫彥之屋里瞧了瞧。 溫彥之還沒醒,躺在床上端端正正,睡得寶相莊嚴,齊昱饒是見過了許多次,卻依舊忍俊不禁。溫彥之被子蓋得極規整,人極規整,火爐熱得也極規整,齊昱幾乎是有些貪念地靠在床頭瞅了好一會兒,沒動作,卻覺說不出的心滿意足,也沒待溫彥之醒來或將人叫醒,徑自摸開門就走了。 外頭夜職的館役本打著瞌睡,但早在他進屋時就驚醒,見他出來,當時雖妥帖垂頭跪著,不敢直視帝顏,可齊昱往前走了不少時候了,卻覺身后好似還搭了兩道隱蔽的重量。 他不消扭頭就能知道,定有驀然看回的眼光,在猜度他與溫彥之這悖逆倫常的關系。 不過,也常然。 他從未刻意掩藏同溫彥之的事,行館里的館役館丞日復一日見著,早察覺了二人間有什么,不過礙著圣駕威嚴,且暗衛也點過了行館一眾仆役口舌要鎖緊,故也沒人敢嚼什么舌根。再者,鄭知州新近亡故,河道府管不著行館的事情,他們要報又能報給誰去? 況齊昱自己覺著,若是每日都能這么好生見到溫彥之,就算個把人知道了他斷袖,又能如何? ——不如何。 挺好。 畢竟他這一世,年歲雖還未到而立,可于情之一字,經歷大多冷漠。父母不近,兄弟不親,姐妹遠嫁,戰場生離死別瞧得多了,或然當初做閑散王侯時,曾也年少荒唐過一把,然并沒有什么長久,最終宮燈斜影下,他還是一個人走。 如今卻不同,溫彥之與從前任何種種,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