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 一路由暗衛擋風遮雨,這避那也避,慣常一刻鐘的路走了快一倍的時候,溫彥之總算挪到了河道府。一進門就遇著一道松綠色的影子氣呼呼往外奔,溫彥之起手攔了下:“譚公子!” 譚一秋好像是跟里面誰吵了一架,看著溫彥之晃了晃神,反應過來才打禮道:“草民見過溫員外。” 溫彥之將他一把扶了:“譚公子于溫某有救命之恩,虛禮也都免了罷。如此大恩,我還不知怎么謝譚公子好。” “溫員外多慮了,冬泳于草民實乃小事。”譚一秋連連擺手,“實則草民心儀水工學問良久,這次從鄉下族中過來,本就是聽說溫員外南巡到了,想來觀摩治水的。” 水工之學歷朝都是小眾談資,縱是典冊古籍都是用之有限,溫彥之聽了這話有些詫異,謙遜道:“令尊治河十載,造詣遠在我上,譚公子何以舍近求遠。” 譚一秋聽了這話,想起方才在府中和老爹吵的那一場,實在不快,只撇嘴道:“我爹老頑固,守著古法不撒手,跟他學不出個好歹,不過都是經驗之說罷了。溫員外卻不同,新法之中束河沖沙、改城排水之法都是新穎,我瞧來是獨門獨道,很有見解,可我爹瞧了只說——” 溫彥之眉一跳,微微前傾:“說什么?” 譚一秋這才咋舌,發覺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此時自知不該坑爹,連忙將老爹原話的“妖法”二字咽回了腹中,斟酌詞句道:“我爹說,嗯……尚需同溫員外,好生研討。” 這句掩飾來自譚一秋這尚未入朝為官之人,遮蓋得太過生硬,全然沒有圓滑,就連呆愣如溫彥之者,都了然地微微抬起了眼梢,心知譚慶年說治水之法的,必沒有什么好話。 不過齊昱早已同他講過了譚慶年與張尚書的關系,故新法不得譚慶年贊同,在溫彥之看來也是意料之中。他并不說破,只朝譚一秋拱了拱手:“譚公子若有心探討水工,今后可多來尋我。你我應當年歲相當,如蒙不棄,我喚你一聲譚兄。” 譚一秋猛地想起了昨日江邊,溫彥之和皇上那深情相擁、十指緊扣,故對他此言萬分不敢茍同:“不不不,溫員外,草民不敢,草民尚人卑位低,不敢同溫員外稱兄道弟,溫員外若不棄,叫草民一秋便是。” 溫彥之笑了笑,“好,一秋。” 這一笑像落葉飄花,神情中的那絲熟悉快得叫譚一秋抓不住,他愣了愣神,最終是嘆氣,低頭訥訥告了辭,出府去了。 溫彥之奇怪地收回目光,便也回身繼續往河道府中走。 . 朝中恩科事宜壓在年關,齊昱看新近送來的禮部擬題和翰林答紙,邊上還立了一道吏部列出的空職,整整一日下來眼睛都有點發酸,終于熬到館役來叫晚膳。 他解脫一般丟開手里的“之乎者也”,站起身來走出書房,館役又報沈游方來了。 沈游方在縈州有房產,自住在外并早出晚歸與吳氏談生意,已是好幾日不見,這幾日齊昱事雜,溫彥之病下,連龔致遠都忙得腳不沾地,故眾人自到了縈州城還未同桌吃過飯。今日行館里晚膳擺在客舍花廳,齊昱心想沈游方來得正好,恰好一道吃飯說說那吳氏的事情。 他走到院子里,見沈游方正把李庚年堵在回廊上,不知在說什么。云珠立在李庚年后頭,一手像模像樣抱著把桃木劍,另手正拿著劍鞘戳沈游方大腿。 沈游方隨手解了個玉穗子打發她:“丫頭乖,自己去玩一會兒。” 云珠很上道,抬腳就要走。 李庚年一把將她提回來,抽走玉穗子放進自己袖子里,冷酷道:“云珠,我們習武之人,是金銀不動其本的。這玩意兒,師父先幫你收著。” 沈游方頓時忍笑到快要內傷。 “……?”云珠到手的玉穗子飛了,差點就要尖叫出來,抬眼看見齊昱正站在小院門口,不禁哇地一聲就哭了:“皇帝叔叔!師父他欺負我!” 下一刻,原本只無辜觀戰的齊昱竟見一個花鼓隆咚的小團子凌空飛來,撲抱住自己大腿一蹭,還拾起袍子前襟擦了把臉,瞬間被擦的那處就濕了一片。 云珠放下那截衣裳,齊昱細看其位置,濕處正好在兩腿上靠中間,活像是—— “你立這里做什么?”身側突然傳來溫彥之的聲音。 云珠一見溫彥之來了,連忙轉換對象撲抱過去:“溫小叔!珠兒不要學劍了!師父他好壞啊搶珠兒東西!” 可溫彥之此時卻是目光很復雜地看著齊昱下體的那團濡濕,說不出話來:“……?” 齊昱正要解釋,卻聽一聲“給皇上請安”,正是龔致遠也來了。 龔致遠跪了一半正瞧見齊昱的前襟,呆住,又僵硬扭頭看看旁邊的溫彥之,目光里登時就有些異樣。 齊昱只覺剛解脫的那些“之乎者也”、頭昏腦漲又全數澆回了他頭上,此時是胸膛中翻著一口血,只咬著牙朝著李庚年怒斥道:“你給朕滾過來!” ☆、第80章 【傳道授業解惑】 最終李庚年頂著頭上的包,顫手掏出玉穗子給了云珠,狠狠吸了兩下鼻子。 齊昱糟心地脫掉外袍扔給一旁的館役,叫暗衛去屋里另取干凈的來,“跟小姑娘搶東西,你也不害臊。” 眾人在花廳落了座,李庚年徐徐挪入坐在龔致遠身邊,只覺心頭嗒嗒滴著血。往年皇城司其他同僚收徒弟,都是金銀玉器擺一屋子,唯獨他,收了個女娃娃不孝敬他,等到年尾還得倒貼錢。 說不定還得貼雙份。 他冷眼掃去,那女娃娃正特別得意地一手轉悠著到手的玉穗子,一手朝落座上位的齊昱伸:“皇帝叔叔抱!” 齊昱:“……”在干凈衣裳拿來前,朕并不是很想抱你。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回絕,云珠后頭的溫彥之已經一把將云珠抱起來放在齊昱腿上,還面無表情叮囑齊昱一聲:“抱穩了。” “……” 齊昱默默抱穩。 于是云珠坐在他膝上提著他腰間的雙龍玉佩玩。 ——身為皇帝,朕已經連不抱史官干侄女的自由,都沒有了。 齊昱嘆了口氣,把玉佩從云珠手里抽出來,恰一干館役進來奉菜,他轉眼瞧見坐在旁邊的溫彥之神色沉邃,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半空的桌子,不禁問了聲:“你下午同譚慶年談得可好?” 這不問還好,一問溫彥之連眉頭都皺起來:“不好。”他抬起手來端了熱茶,狀似心平氣和道:“譚總督說,治水新法別具一格,十分漂亮。” 按說這夸人也夸得好,可坐在他旁邊的龔致遠聽了,當即就有些氣道:“這譚總督也太不近人情了。” 齊昱也是搖了搖頭,心說譚慶年不愧老姜,這官話果然講究。 他在朝堂軍中聽過的官話壘起來能有城墻高,此時何嘗不明白譚慶年這話的意思。譚慶年為官二十來年,地方上就待了一半時候,逢迎之語是張口就來,要損人也是不帶臟字,口是心非之舉玩得圓乎,此話瞧著是夸,可換言之就是說溫彥之提出的治水之法不切實際,徒有其表。 照此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按溫彥之的性子,該是立時扭頭走了作數。 齊昱把膝上的云珠往上收了收,怪道:“那你怎還去了一下午?” 溫彥之喝了一口茶將盞子放下,垂眸淡定道:“我鋪了圖紙,同他傳道,授業,解惑。” “你給那老頑固講課?!”齊昱差點把膝上的云珠給漏下去。 登基兩年來,年年淮南河道上表里,譚慶年都是老生常談,開年述職皆是一模一樣的言語,可無奈,此任別無更好的換人之選,譚慶年在縈州,又天高皇帝遠,齊昱輕易拿捏不著,沒得白受了好幾回閑氣,可今天卻叫溫彥之這呆子替他拾掇了那譚慶年一把,他簡直想要拍著桌子大笑。 ——朕的溫彥之,果真不是常人。 此時就算是叫他花銀子買票券,他也想倒回下午去看看,當時譚慶年臉上究竟是個什么顏色,“你講了一下午?譚慶年是何反應?” 那邊李庚年聽著也高興,還愉快接了句:“發火總不至于,譚總督這起定力還是有的。” 說罷叫沈游方開始笑:“那你是沒見過他從我府上甩門而去的時候。” “你們都打住行么,”龔致遠惱火地打斷他兩人,急不可耐看著溫彥之:“溫兄你講你講,譚總督當時究竟怎么樣?” 溫彥之嘆了口氣:“他意在新法過于難懂,我就鋪了圖紙問他何處不懂,我講給他聽。他又說不上來,只一味外推,不受新理,但認沉珂,我只好從《墨經》、《水經》開始講起……” 齊昱腦子里一想起溫彥之面無表情地杵在譚慶年面前說教的情狀,忍不住實實在在笑了好一會兒,“太好了,譚慶年能被你逼瘋了。” 為何他如此高興? 因為他此時竟生出一種“總算有人能和朕一樣領略溫彥之的刻板教條且有苦不能言”的迷之快慰。 解氣。太解氣。 溫彥之倒沒那么開心。 畢竟原本是糟心的事情,可他總算是察覺了眾人對譚慶年的促狹和幸災樂禍,尤其是齊昱。看著齊昱笑得開懷,順帶想起譚慶年一下午啞巴吃黃連的神情,他自己唇角也抽了抽,心里想叫眾人寬慰寬慰,可依照現在的心情,卻也學不來譚慶年那倒霉催的模樣,只好就開了個玩笑。 “估摸譚總督看我,正如毛道士看妖怪,直想拿把鹽,將我灑出去了事。” 齊昱現在只想把溫彥之抱回屋去親一親,而沈游方笑得直搖頭,李庚年和龔致遠更是笑到已經拍著桌子直不起腰來,只有云珠聽不懂,雙手向溫彥之張開道:“我小叔那么俊俏,怎么能是妖怪呢?妖怪都長得好可怕。” 齊昱聞言,提著眉梢笑道:“丫頭,你小叔這模樣生成妖怪,那才是真可怕。” 另三個懂太多的大男人坐在一旁,“吁吁”地發起哄來,鬧得溫彥之面紅耳赤,只將云珠抱過來坐在自己身邊,輕咳兩聲掩飾。 此時菜上齊了,暗衛拿來干凈袍子給齊昱換上,眾人邊笑鬧邊開始動筷。 齊昱吃了兩口,此時又想起吳鴻軒的事來,只覺自己是生來cao心命,不由向沈游方道:“沈公子近日見不著影,忙什么呢?” 沈游方正看著李庚年夾花生,老夾不起來,被齊昱的話拉回神,只道:“皇上這不明知故問?”轉念又奇怪,“不過皇上為何知曉得如此快?” 他旁邊李庚年夾住的花生突然就崩落了,而李庚年鎮定地繼續去夾下一顆。 齊昱好笑地掠過這個問題,“沈公子今日來,定是與吳氏有所談成?” 沈游方終于看不過李庚年笨拙的筷子技法,一邊穩穩抬手夾了好幾個花生放在李庚年碗里,一邊略略思索了兩息,坦然道:“實則沒有,吳氏想在新航后的南北漕運里分一杯羹,實話告訴皇上,我是不愿意。今日過來,是想看皇上的意思。” “溫兄都還沒開始治水呢,你們想得也太遠。”龔致遠扒了口飯憤憤不平,“錢都還沒出,現已想著要榨干溫兄的河道了。” “是皇上的河道。”李庚年邊吃花生邊糾正他,可糾正完了卻發覺糾正與否……好似意義不大。 齊昱笑著接過話頭來:“吳氏又是什么意思?朕憑什么要讓他分這杯羹?” 沈游方素素淡淡地笑道:“吳氏手里捏著南部最好的匠人,往來做的都是河道府的生意。這次發水補堤,算賺了個盆滿缽滿,戶部從西南大旱勻出來的錢,大多都進了他腰包,皇上應當有所耳聞。吳氏的意思是,若全權由我出錢雇他的人,自然比他自己包下來價高,不合算,他為我考慮良久,‘求’我讓他幫我這個忙,也求皇上讓他幫這個忙,只望溫員外治水中,在縈州口子替他多劈出一道碼頭就是。” 一段絕頂氣人的話,叫他說得云淡風輕,明面上只說吳鴻軒那jian商發國難財,可卻將河道府、戶部、皇上、溫員外這幾個詞的位置拿捏得極其巧妙,幾乎瞬間激怒了在座的所有人。 ——皇上,有錢有閑又樂于做善事的大善人吳鴻軒,已經掙到了戶部熬更守夜省出來的銀子,現在正摳著心窩子要幫你出人力治水,錢他一分不會出,全都克扣勞工便是,但好在他也不求別的,就是讓你家溫員外在公河中給他修個私用的碼頭罷了。 多么地簡單。 齊昱聽罷,高深莫測地笑了一聲。 然后齊昱高聲莫測地笑了第二聲。 李庚年緊張扒飯看著齊昱:哦喲喲皇上生氣了! 龔致遠一邊舀湯一邊兩眼放光:干干干皇上干吳氏! 只有溫彥之愣愣地從盤子里夾了一簇冬筍放齊昱碗里:“先吃飯。” 齊昱看著碗里的冬筍,終于,笑了第三聲。 ……這次是苦笑。 他拿起筷子,目光沉沉看著左手碗里,驀然地將碗里的米飯和冬筍攪動了一會兒,突然問了龔致遠一個問題:“常平倉的賬,算得怎么樣了?” 龔致遠轉回心思恭敬答道:“回稟皇上,錯處、漏處百十有余,幾乎亂成一鍋粥,如今尚未統錄完全,卻可認定必有貪墨在內。” 齊昱點點頭,徐徐再問了一句:“你說這如此多糧,貪去放著也不是個辦法,貪官拿它們如何是好?” “自然是抵成現銀啊。”龔致遠沒多想,說罷還喝了口湯。 李庚年將吃完的空碗放在桌上,“大概收購之人還能再提價賣給災民呢。” 齊昱從碗里夾出一絲冬筍,放進口中嚼,只覺嚼出都是澀味,喝了口茶,好容易才咽下去,“如此多糧,如此大膽,又能抵上如此多現銀之人,放眼淮南……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