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嘖,皇上您都春宵一度了,頭腦能不能,不要如此清醒。 ——真是特別不友好。 李庚年灰頭土臉要走,卻聽齊昱又道:“等等。” 李庚年生無可戀地回轉身:臣懂,皇上,您別說了,一定是要囑咐臣下手別留情。 可誰知,齊昱卻是想了想道:“打輕點意思意思便是,溫彥之說是他自己不要你們跟著的,今后不敢了。” “……!”李庚年眼睛簡直亮了,“溫溫溫員外替那幾個小子求情了?” 齊昱懶得再理他,掉轉身往后院走了,“點兩個人去溫彥之那兒守著。” “好好好!”李庚年熱淚盈眶。 ——怪不得酒館里小二都愛老板娘。 ——啊,溫員外,多么善解人意的溫員外。 . 齊昱一推開書房的門,就想重新退回來關上。只因那當中堆起的折子實在是—— 他腳步頓在門檻上,看著地上貼了各色封條標注時日的巨大木箱,在館役舉著的燭燈下感覺自己頭都有些暈乎。 “原當是朝中下放來給欽差大人的,故也沒人動過,都齊整擺在此處。”館役誠惶誠恐地俯身解釋,一邊一一打開各個箱子,“有的約一月前就送來了,是零散的,館丞大人便收拾進了單獨的箱子,算入今晨才收的,共有五百六十八本,一本未少,皇上請放心。” ……五百—— 齊昱一個搖晃扶住門框,“……朕知道了,你下去罷,給朕燒壺濃茶來。” 館役恭聲告退。 齊昱徑自揉著眉心坐進了書房里,從手邊挑了個封條時日最近的箱子,揀出幾本來就開始看,沒看好一會兒,館役將茶燒好了倒來,李庚年也跟進來道:“皇上,賢王殿下才從外面回來。” “他去何處了?”齊昱翻折子的手停在一瞬,感覺自己是在明知故問。 李庚年抬手撓了撓后腦,含混道:“賢王殿下……去,去找人。” 果然。齊昱將折子放去一邊,想了想,抬眉令他:“去宣賢王來。” 李庚年雖是個侍衛,可打小跟著齊政學耍,是和幾個皇子一道玩兒大的,論感情上,更像是個小弟。此時他也覺察賢王之事不對,便壯起膽子勸齊昱道:“皇上,今夜也晚了,您瞧是不是……” “他沒日沒夜去找康王,怎就不覺得天色晚?”齊昱冷冷問出這句,口氣不見得多嚴厲,可字字都透著寒氣,“靖王造反未告知他,便算了,可賑災棚屋尚在,十里八鄉良田未復,他倒好,竟有空去尋山訪水。朕派給他的俸祿都是白瞎的?今日將溫彥之推落水的流民要告貪官扣糧,他又知不知道?在其位不謀其正,他連譽王都當不住。”說到此處便撿起手邊一個折子扔給李庚年:“罷了,朕今日也懶得見他。這折子你拿去給他看看,譽王在京中又病下了,哮癥發了還在替他籌措災銀,你就問問賢王,他這哥哥當得,究竟害不害臊。” 李庚年兜住那本折子,哎哎應了,嘆口氣正要出書房去,走到門口又頓了頓回身來問:“皇上,您就真不擔心賢王殿下有心要……要后悔?” 齊昱挑眉問:“他后悔什么?后悔跟朕一道除了他親哥哥?” 李庚年道:“總歸是骨血至親,說不準,賢王爺一直都是愧疚的。” “……愧疚?”齊昱聽了這話,沒有實情地彎了彎嘴角,“罷了,李庚年,有些事你不清楚,不必再問。把話帶到,讓賢王明日一早來朕這里請安,且讓鄭知州帶上五年內常平倉的賬冊,同他一道過來,朕要徹查扣糧貪墨之事,不容有失。” 舉國上下州府之中皆設常平倉,谷賤增其賈而糴,以利農,谷貴時減賈而糶,以便民,取“常平”之意,是為調節糧價、儲糧備荒以供應官需民食而設置的糧倉。不荒不澇時,府衙兼管農人捐納豆麥,待到荒澇干旱時借貸而出,本是套自然的保民之策,但偏偏就有地方官員營私茍且,損公而自肥,借賑自潤,歷朝屢禁不止。 江陵府常有澇災,上下常平倉共設有大者十余處,小者上百處,從下到上經手之人不少,小到收糧胥隸,縣丞縣令郡守,抑或押糧的監倉,守倉的府兵,或大到刺史及知州本人,出出入入千萬石糧食都是稀松平常,查起來卻要抽絲剝繭。 李庚年問:“那要龔主事也來么,畢竟倉糧統錄之事,他在戶部該是做過。” 齊昱點頭,“對,叫他也來。不過今日他也累了,不必明早,你看鄭知州將賬冊送來了,再去尋他罷。” 李庚年應是。 齊昱點著人頭,心里盤算事情,突然想起什么,問他道:“今日怎沒見著沈游方?” 李庚年癟嘴:“好像,有人約他吃酒去了,現下還沒回呢。” 齊昱的眉微微皺起來,“這時候,找他去吃酒?” 州官的架子擺在外頭,商人明面上一般是要避諱的,上趕著結交也不會做得如此明顯。沈游方是跟著欽差的人馬一道來縈州的,就算是商賈江湖友人,亦不會在此時前來裹攪,否則未及撈到好處,還容易沾染一身腥氣。 “來者可說是何人?”齊昱繼續問李庚年。 李庚年拿眼睛望天:“臣,根本,不知道。” 齊昱笑了一聲,“真不知道?那你成天站在房頂上,就只干站著吹風?不隨耳聽聽什么?” 李庚年:“……” ——臣,就這一點,小小癖好!為何說得如此猥瑣! 李庚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黑袍子,感覺自己站在齊昱面前,就像是根本沒穿衣裳似的。 “咳,約酒的姓吳,其余的我真不知道了。” “吳……?”齊昱垂著眸子想了一會兒,忽然悶悶地笑了出來,“好他個沈游方。” 李庚年怪道:“皇上認識這姓吳的?” 齊昱眉梢抬起,淡淡地反問他道:“南無阿彌佗佛,南隅巨賈吳鴻軒,有錢有閑還專愛做好事,你難道沒聽說過?” 李庚年張大嘴巴:“是他啊!” 有錢人果真都是認識的么?沈游方這友人圈子從北到南,不要太廣! 齊昱原還在擔心沈游方是有什么歪瓜心思,可一猜到找他喝酒的是吳鴻軒,這心里卻是更安穩了。 嘖,看來這回溫呆呆治水,是要有花不完的錢。能給他高興壞。 想到這里,他抬手拿起下一本折子,唇角都溢出了會心的笑來。 ☆、第79章 【冬筍又怎么了】 次日一早,守在書房外頭的館役給齊昱又添了回濃茶,李庚年看著滴漏過了卯時,便著人去請鄭知州帶常平倉賬冊覲見,暗衛回來卻說鄭知州還未點卯,去了家里也沒見人。 李庚年回想昨日溫彥之落水時,就連譚慶年都被驚動趕來,可鄭知州卻也沒來。 這就有點不對了——圣駕在府,知州卻接連消失兩日,這在他們暗衛眼里看來,可不叫好事。 李庚年回行館時,賢王剛從書房出來,面色很是不豫地同他擦肩而過,書房里齊昱垂眼看著館役倒茶,聽了李庚年說鄭知州的事,沉默多時后,只提起了下一本折子道:“讓衙門的人帶上仵作,城里城外找找看罷。” “是。”李庚年領命去了。 . 溫彥之在房中一覺昏睡過去,再醒來已是三竿之時,睜眼見齊昱正坐在他屋里用午膳,便也就沒響動,打算這么看一會兒,卻見齊昱雖是夾菜,可眼睛還落在手邊一道折子上一心兩用,這時偏頭要吃,卻發現夾的是冬筍,眉頭一蹙就要丟去一旁。 “冬筍又怎么了?”溫彥之終于是忍不住了,“又不苦。” 齊昱聞聲回頭,瞧見他醒了,放下筷箸笑得略無奈:“一睜眼就管東管西,我瞧你這睡得挺精神。” “挑食不好,得改。”溫彥之一邊揉眼睛一邊道,“況一心兩用也不好,易致脾胃不健。” 手放下來的時候齊昱已經走過來坐在他床邊,抬手探他額頭,還有些微燙。他嘆口氣:“我還有什么不好你一道講了,今后好給我留個清靜。” 溫彥之還果真抓住他手將他扯近了,見他眼中跳著血絲:“你昨夜是不是看了整宿?這也不好。” 齊昱且不提五百多本折子的事,此時只由他拉著俯身下去,笑盈盈不答反問:“怎么,你等我了?等到什么時候?想我了?” 溫彥之板起臉來放開他衣袖,“根本,沒等。” 這口不對心太明顯,齊昱不禁悶悶笑出來,干脆更俯身下去親了他一下:“溫呆呆,別慪氣,先起來吃飯。” 溫彥之靜靜推開他的臉:“有什么可吃的,冬筍都被你丟完了。” 齊昱隨口道:“你起來叫廚房重做,我吃就是。” 誰知溫彥之還真要坐起來披衣服:“好。” “好什么好。”齊昱連忙把他按回床上,“你這呆子,是不是老天派下來折磨我的。” 溫彥之被他按著,也壓根兒沒慌,畢竟他知道,“君無戲言”這四個字,早就被齊昱吃了。想到這里,他反而沉聲如水地笑,勾住齊昱脖頸將人勒下來抱住,夜里高燒到現在轉為低燒,頭還晃著暈乎,他干脆再閉上眼:“今日又不能去拜會譚總督了。” 齊昱慢慢掰開他兩條白臂塞回被衾里,從外面把他摟住:“天已入冬,不會再有澇事,治水也不急在三兩日,你先養好身子日后才有力氣折騰河道。譚慶年早間也來過了,聽說你昨日回來就病下,還送了東西來。” 溫彥之想起什么:“譚總督那兒子怎樣了,他也冬江里游了一趟,病了沒?” “你當人家和你一樣?”齊昱笑了笑,“他兒子一道來的,說打小江里游慣,跟著他爹冬泳的時候多了去,身體健壯得很,全然無事。” “總也該謝謝人家才好。”溫彥之道,“這可是救命之恩。” 其實這些事情何嘗需要溫彥之來cao心,齊昱心思縝密,且譚一秋又是河道總督的兒子,昨日救人之后他就細想過了,此時只手里卷著溫彥之的頭發,悠悠道:“金銀之物他也不見能瞧得上,此番治水后給他爹增個掛名多添俸祿,叫他安心考學才是正經。譚一秋今年入了秋貢,許是明年春闈試子,若進了頭甲殿試能見著,我給他點個好差事便是。” 溫彥之皺眉:“科舉殿試,一國重事,不可用作答謝。” 齊昱揪著他鼻子黑臉道:“內史府那套少來。昨日你要是沉在江里,那縈州也不必治水了,一齊淹了作數。譚一秋還考什么學?趁早同他爹收拾回老家算了。” 溫彥之正要再說話,屋外卻傳來李庚年的聲音:“皇上,鄭知州找到了。” “鄭知州?”溫彥之聞言一愣,“他又怎么了?” 齊昱抬手揉了揉他頭發,目色如晦地嘆了口氣。 “死了。” . 鄭知州的尸身是在東城門外的護城河里找到的,仵作驗過,是鈍器重擊頭部,昏迷后淹死。 鄭家人撲到知州府來哭了一趟,仵作領人認了尸身,捕快連連審問個遍,只說鄭知州昨日午后就不見人影,推斷那時已經遇害,按照死法來說,極有可能是被人后頭敲了悶棍,再扔進河里。 案子已開始調查,齊昱估摸鄭知州這死,同貪污克扣倉糧之事必有關聯,便著李庚年督查著衙門,先審問那些狀告貪官的流民以尋線索,另派人往各郡去抽調常平倉的備冊了。他念及行館中溫彥之在養病,且還有個云珠是小孩子,不便聽那官場人性烏糟之事,案犯一類就都扔給了府衙,行館之中也不許李庚年多提。 如此五日過去,溫彥之終于病愈下榻,正要尋龔致遠一道拜會譚慶年,可恰逢倉糧賬冊送到龔致遠手邊,龔致遠頓時深陷賬海、抽身不能,算成昏天黑地日月不分,他也只好作罷,便自己帶著圖紙,由兩個暗衛陪同去訪河道府。 可是走在一路上,他覺得暗衛都怪怪的。 “溫員外當心腳下!”暗衛甲飛快踢開溫彥之腳下一枚小石子。 暗衛乙擋開一個挑擔的菜農:“溫員外小心別撞了。” 溫彥之:“……你們這是怎的?” 弄得我像個千金大小姐。 暗衛甲乙鏗鏘有力:“我們保衛溫員外安危義不容辭!”溫員外今后也一定要幫我們說情呀么么噠。 溫彥之:“……?” 不是很懂現在的暗衛。 不是說皇城司冷酷狠辣么?現在想想,那究竟是個怎么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