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齊昱是個好皇帝,勤政愛民,勉力治國,心思縝密,溫彥之離得太近,看得太真切,亦不知哪一日起,心情竟開始多了一絲旁的情愫。仿若是想更近一步,更親一點,更知一分。是在延福宮求恩典時?是一起用膳時?或是,在旬休時候同他一架馬車時么?現在竟也無法得知。 既然生情,那便是將他當做了齊昱?——溫存繾綣,婉轉情話,說在耳邊,他心里何其歡喜。 “……我,說不清。”溫彥之臉頰有些紅,眸子躲閃地避下,“可……可我知道,若你不是皇上,我也是喜歡你的。” “你再說一遍最后那句。”齊昱支頭靠在桌上看他,“你還從沒跟我說過。” 溫彥之為難地轉過去面著墻壁,悶悶道:“……你不也沒跟我說過。” 下一刻忽而有一雙有力的臂膀從后環住他,溫熱的氣息噴拂在他后頸上,像是鴻鳥薄羽撓得作癢,未回頭時,齊昱已將下巴擱在他肩頭,將他人整個緊緊圈起來,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還要怎么說?這樣你都不嫌夠?……溫彥之,我心都掏給你了,是不是要拿個琺瑯盤子裝了你才看一眼?或是要我每日在臉上寫著,叫天下人都來看見?我喜歡你,我還要怎么喜歡你!若是我能夠,早做了花轎把你抬進府,供在榻上日日好吃好睡,絕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如此這般,我又怎舍得做叫你傷心之事?” 尾音化作一口氣,終究是落下,溫彥之轉過身來抱住他的腰,將臉深深埋在他肩頭,哽咽道:“我知道,齊昱,我知道……都是我錯!我以后再不這樣了,你信我。” “信你這呆子?”齊昱哼笑了一聲,抬手在溫彥之腦袋上敲了一記:“不如信老豬能上樹,猴子能下蛋。你這石頭模樣,再修個百年也不見得能開竅……” “我是笨,是蠢!”溫彥之忽地仰起臉來看他,雙眼蒙著層薄紅,眸色是清澈,神情是堅定:“今后你待我好,便同我講,是待我好。今后你嫌我笨,便同我講,你嫌我笨。我是笨,可人話總還聽得清,你再別生氣,我最怕你生氣,我怕你不理我,我怕——” “好了,好了。”齊昱冰封的心里被方才一言兩語攪做雪渣,現在聽了這話,何嘗還凝的住,早已是化成了涓水,他緊緊抱住溫彥之,輕拍他后背,笑得無奈:“哎,為何每次生氣的人是我,到最后,卻都是我在哄你?” 溫彥之破了愁氣笑出來,被他攬在肩頭,抬手勾住他脖頸:“因你待我好,這次,這次我懂了。” 兩人合抱的身影投在門扉的窗紗上,從外面看,竟有絲歲月靜好的味道。 寒夜月下,李庚年坐在對面的房頂上,看著齊昱客房的門,搖頭嘖嘖了兩聲,悲涼地抬頭去望月亮,只覺自己就是那來自北方的狼,現在只差孤獨地嚎上兩聲。 不知怎么的,獨身這許多年,這一刻起……竟有些羨慕鴛鴦成雙了。 . 翌日一早起了,眾人用過早膳,便開始收拾前往縈州的一干用度。 齊昱坐在前廳看李庚年和暗衛搬東西,一想起將至縈州,只覺后腦都在跳著疼。 不知這一月來的折子已在那堆了多少,怕是三五日連夜,都不定能看完。且還有治水之事,九龍錦,康王之事,賢王之事……亦有河道總督譚慶年那老頑固,光是回想起譚慶年每季上表的折子,他就已經想再睡一會兒。 但,誰叫他是個皇帝。 溫彥之聽旁邊的人嘆了一聲,不由回頭問:“怎么?不舒服?” ——是渾身都不舒服。 齊昱沒說話,無言地擺了擺手,心中只求此去路上三日,能別再生事,不然鐵打的精神也能潰了,人得折騰死。 這一想尚未作完,卻聽沈府大門又被人砰砰拍響了,敲得他腦袋更疼,不由皺起眉:“這還早,不該是沈游方罷。” 李庚年正在前院,順手就拉開了門,卻見還真是沈游方。他瞬間想起昨夜沈游方說的話,頓時有些尷尬:“呃……啊……早,沈,沈游方。” 沈游方卻是一臉焦急,來不及顧忌他,抬手推開門,徑直將一個粗布麻衣的婦人拉入院中:“劉侍郎!方家出事了!” 齊昱:“……” ——朕才說什么來著? 他揉著眉骨直起身:“出了何事?”想來不過是家長里短,那方曉梧又去賭錢了罷。 溫彥之已經起身走到那院中,急急問道:“方家怎么了?這婦人是……?” “民婦是方曉梧的發妻!求求各位官爺,救救我家小叔子,救救我家小叔子!”那婦人見溫彥之著急走來,便一膝蓋跪在他面前哭道:“大人!他哥哥不是個東西啊!你快去救救知桐啊……” “你別急,你快起來,”溫彥之連忙將婦人扶起,這才見她一張蠟黃的臉上掛滿淚水,右臉還紅腫著,爬滿繭子的手不停揩著臉,又在身上的布裙上擦干,布裙上釘著三塊補丁,上面灰撲撲的,“方知桐怎么了,他哥哥做了什么?昨日劉侍郎不是給鄉正留了銀錢?是不夠還債么?” 婦人惶惶道:“昨日一早,方曉梧那狗東西,不知從何處帶了一伙人來,說要找知桐作假畫。那些人長得兇神惡煞,還帶了刀,手邊還捆著個女娃娃,知桐說,說他若不作那假畫,那些人就要殺了那女娃娃!” 溫彥之身子一僵,一把抓住婦人的雙臂:“什么女娃娃?那女娃娃叫什么?” 婦人哭道:“知桐說必須要救他!叫她云珠!” 溫彥之驚得駭然,“云珠?!” 此時就是齊昱也走了過來,肅容問那婦人:“方知桐現在何處?云珠又在何處?” 婦人哭哭啼啼:“昨夜里知桐就要走,方曉梧不放心怕他跑掉,就自己去村口雇了牛車同他一起走,走之前我問他們去哪兒,他們怎么也不講,我要攔下,方曉梧……他,他還打了我!我借了鄉正家的驢子連夜趕來,求你們快去救救知桐吧!” 齊昱真覺得太陽xue都在突突,如今還收拾去什么縈州?沒上路就出了這等事。 他抬手先把怔得手足無措的溫彥之拉開,又命一暗衛快馬先去方曉梧雇牛車的地方,問問牛車是往何處發的,又問沈游方:“沈公子在慶陽人手夠么,可能從祝鄉往周邊官道追蹤?” 沈游方略一尋思,轉身往外走:“不夠也得湊。” “李庚年,”齊昱喚道,“你跟著沈游方去瞧瞧,務必盡快拿出個辦法。這次既然是找到了云珠,斷然沒有再放過那些人的道理。” 李庚年得令,硬著頭皮跟在沈游方后面走了。 齊昱這時目光才落到溫彥之身上,頓了頓,道:“你同龔致遠去畫些方知桐的像,過會兒便交給沈游方的人手罷。” 溫彥之手心捏著的袖口已經被汗水浸濕,此時只能點頭:“好,好,我這就去畫。” ☆、第68章 【何時給我也畫一副】 暗衛得令出府時,齊昱思忖下,覺那伙人綁了云珠行事詭秘,定是人手豐足精銳,就算沈游方能找百八十人,亦不見得是敵手。于是他囑咐了溫彥之兩句莫慌的話,便帶人往慶陽府衙亮了欽差金牌,抽調府兵三百人待命在城外,只等暗衛和沈游方的人手帶些消息回來。 回了沈府,溫彥之和龔致遠已然將人像畫好了,齊昱接來看,直覺溫彥之畫出的,與龔致遠畫出的方知桐,瞧著雖是差不離,可神.韻上卻是溫彥之的更得一些,想來識人熟魄,落在畫上也有分別。 龔致遠一邊多畫幾幅一邊羨慕道:“溫兄落筆甚清明,這像填上色就能活了似的。” 齊昱聽了,扭頭看溫彥之,笑了笑:“你畫人像倒真挺好,我還頭一回見著,何時給我也畫一副?” “你又何須急這一時?來日好好畫也成。”溫彥之此時愁得滿心都是苦水,只嘆了口氣:“如今我又能做什么,不過只能畫兩張像罷了。只求知桐與云珠都安好,否則我下到九泉何以面對——” “就不會說些吉利的!”齊昱抬手一個栗子就暴在他頭上,“我定然將那小姑娘給你帶回來,九泉之事絕不許提。” 溫彥之捂著腦袋緊張道:“那知桐呢?” 齊昱抿了抿嘴,“順便也帶帶罷,好歹能去縈州治水,煞煞譚慶年的風頭。” 溫彥之終于松口氣,放下手來很是崇敬地看向齊昱。 龔致遠:“……咳。” ——目不斜視,專心畫畫,還是畫畫,心如菩提,無有塵埃,只是有點塞。 ——二位大人,能不能,不要如此恩愛。 . 慶陽城北長街上,李庚年跟在沈游方后頭走,沈游方不說話,他也沒說話。氣氛誠然有些尷尬,他想了想還是出聲:“我們這是去哪兒?” 沈游方腳步微頓了頓,又接著走:“去武館和鏢局籌措些人手。” “你還開武館鏢局?”李庚年笑了一聲。 這笑聲內容挺多,沈游方回頭瞥了他一眼,彎起唇角:“怎么,我瞧著不像?” ——像,像,太像了。 李庚年癟嘴嘖嘖兩聲,心覺這真是土財主的固有配置:開個武館養群武士,大搖大擺欺行霸市,要出門時就叫出個鏢局來,帶上金銀財寶上路,嬌妻美妾跟著,要是遇見劫匪—— “你不說話,在想什么?”沈游方突然頓住,挑眉回過頭來,眼神像是看穿了一切。 李庚年差點撞在他背上,連忙打住腳程撓撓頭,認真冷酷道:“沒想甚么。到了嗎?” ——土財主什么的,本侍衛,怎么可能告訴你。 沈游方的神色倒似不太信,不過鏢局也確鑿到了,對面就是武館。二人將人手召集一處清點了,可用的一共八十六人,沈游方便按同齊昱講好的,將人手全數派往祝鄉周邊查探情況,心知這是杯水車薪,不由嘆了口氣,又把周遭地圖鋪出來看,思索可能的路線。 李庚年靠在武館的手腳架上,抬了抬下巴:“沈游方,你倒挺擔心方家啊。” 沈游方正低眉看著地圖,只自然接了句:“嗯,境狀也挺可憐。” 李庚年愣了一下,聳了聳肩,盯著地圖沒說話。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吧? ——沈游方心性好似針尖子,竟還會可憐他人? . 各方分布下,眾人所能做的暫時只有等待,在消息傳回之前,亦不能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此去祝鄉來回快馬,也須三個時辰多,就算暗衛有所收獲,等消息到時也是下午了。 沈府備了午膳,溫彥之定身坐在前廳,根本吃不下。 齊昱勸道:“溫彥之,那伙人擄走云珠就是為了讓方知桐就范,作一幅畫不是一日就能達成,尚需好些時候,何況是仿古?不至于一時半會兒就能撕票,你還是吃些東西,免得暈過去。” “撕票”這話不說還好,說了溫彥之直接站起身來緊張道:“為了一副假畫,竟要殺人?” 龔致遠拉他坐去飯桌邊,“溫兄,你有所不知,黑市上仿畫的,若能仿到桐葉生這境界,所得何止千金吶,人命都是不值錢啦。” 齊昱面上安慰溫彥之,說方知桐和云珠都不會有性命之憂,末了卻是垂了眼喝茶,心知就算酬勞是千金,為了仿畫倒不至于費如此大的周章。 那婦人口中的刀疤臉,既然能找到方曉梧,那么以方知桐這對兄嫂做威脅不就行了?不過就是仿畫罷了,方知桐仿了那么多,再是仿不得的畫,又豈在乎多一張,刀架在了兄嫂脖子上,還怕他不從?為何偏偏要用云珠來脅迫? 這世上沒有巧合,亦沒有白打的算盤。那伙人不僅知道云珠的身世,知道秦文樹是冤死,且要方知桐仿的東西,恐怕絕不是尋常古畫之物,否則不會連兄嫂作脅方知桐都有可能拒絕。 齊昱看了眼溫彥之神色凝重拿著筷子的模樣,愁眉苦臉,是真心疼,心覺自己猜測之事,此時還是不要告訴他了。 ——若是字畫之物,需要桐葉生這等高人仿制,且找到桐葉生的人,竟也知曉秦家舊案,甚至擄走了云珠,連皇城司的人手都找不到。 ——這字畫之物,能是何物?這仿畫之人,當是何想? 想想秦家為何慘死?想想周林為何落馬?想想康王為何雖死尤生?想想賢王追查之物? 答案只能有一個。 遺詔。 有人想要借方知桐之手,矯詔。 . 暗衛消息傳來之時,日頭已快偏西。消息稱那村口牛車是每日定下發往千山縣的,只有那一趟,漏夜里出行,早晨就到,方便趕集的農人去縣里叫賣。 眾人等候多時,早已收拾好行裝,此事從急,沈游方已經在府外備好快馬。 齊昱翻身上馬動作熟練利落,伸手正想拉溫彥之,卻見溫彥之正站在一匹白馬邊上,探手試了試韁繩便右足蹬踏上馬,竟也很流暢。 “你會騎馬啊?”齊昱面無表情收回手來。 李庚年騎在后面的馬上: “……”皇上,您失望之情不要太明顯。 溫彥之坐在馬上正色道: “君子六藝有御,本也沒想學,都是被姑父逼的。平日也不甚用得,也就現下正好有些用處,不至給你們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