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他記得有一回在府中與溫彥之、秦文樹小聚,飲酒之中得出現今的排水之法,溫彥之趁著酒興,竟然拍著桌子大笑道:“此法甚妙,來日我工部定然將它落實!知桐,我是真羨慕你,今后我也要同你一樣!” ——同我一樣? 方知桐苦笑了一聲。 到底是年輕罷,那時的溫彥之,還沒二十歲。方知桐每每想到他這句,便是胸中酸楚——究竟該是誰羨慕誰?!溫彥之是溫府最寵的幺子,怕是小時候隨意喝下的一口茶,都能抵上他穿一冬的棉衣;同樣有哥哥,溫彥之的哥哥是何許人物?再看看方曉梧呢? ——明明是我羨慕你啊!明明是我想成為你的樣子啊…… 他不過是逞強披著層殼子,到現在悲的是,原本的好友,原本的恩師,竟也只把自己當做那么個殼子罷了。此時此刻,所有的殼子都破裂開來,所有的面具都被扯下,他最不堪最猙獰的面目和過往,竟然都展露在溫彥之面前。 而曾經,他最不愿意告知的人,就是溫彥之了。 溫彥之從今日一見到方知桐,且被他否定了圖造,到現在知道他是桐葉生為止,已經心力有些憔悴,終究是雙腿失了力道,從齊昱雙臂之中滑下,蹲在了地上,將臉深深埋進掌心里,再說不出一句話。 齊昱嘆了口氣,幾乎是有些恨鐵不成鋼。 李庚年道:“這,方公子,怎么辦?”按說是要送回大理寺的,真乃大案子啊,沒想到這桐葉生居然在鄉野之中。 齊昱瞥了一眼方知桐,“方公子,你自己想怎么辦?” “劉侍郎如此當面戳穿,難道不是要將我抓捕歸案?”方知桐冷冷道。 ——好賴是同呆子同一心性,被抓包時候說出的話都能一模一樣。難道戴罪立功之類,他們就從未考慮過?何以求生不能非要求死? 齊昱正要說話,卻覺得自己袍擺被人扯了一下。低頭,見溫彥之正拽著他的衣袂,后腦勺一塊冰白的頸子露在寒風里,垂著頭道:“……你,你能不能……” 齊昱覺得自己抱著絲僥幸:“能不能什么?” 溫彥之抬起頭來,紅著眼道:“能不能……算了?” ——算了? ——那你以為朕要做什么?要殺了方知桐嗎? 齊昱才歇下去沒半口的怒氣再次灌入胸腔,一撩手便抽出了袍擺,冷笑道:“溫彥之,你把我當成什么了?” 在溫彥之再開口前,齊昱終究是沉著目光再看了方知桐一眼,自嘲似的笑了一聲,然后竟轉身就往來的方向走了。 李庚年一愣,連忙松了方知桐跟上去,跑了兩步還回過頭,連連對著溫彥之招手讓他跟上,神情很焦急。 ——溫員外你快來呀,我們皇上生氣了! 溫彥之徐徐從地上站起來,一陣頭暈,且退了一步穩住自己,又撿起地上的那卷圖紙,遞還給方知桐:“我……我走了,蓄水的法子,我自己想。” “你好自為之罷……” 說罷他轉身向來的地方走去,抬起頭來,見不遠處齊昱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不由嘆了口氣。 . 溫彥之回到鄉正處,沈游方已經在指點車夫安排回程,龔致遠立在路邊上等溫彥之,見他來了竟抓著他焦慮道:“你和劉侍郎吵架了?劉侍郎說和李侍衛坐,已經上車了。” 溫彥之木然看那架車當先走了,疲倦道:“無妨,我同你坐就是。” 沈游方正要上車,聽了他這話,卻放下腳來。雖想來此類事務,自己并不便插手,可過去自己同李庚年之間,齊昱并沒少幫忙,于是便撿出重點,說了句:“溫員外,方才劉侍郎臨行前,給鄉正家留了些銀子,讓他顧念著方家。” 溫彥之懵然:“他什么……?” “你與劉侍郎,想必有什么誤會。”沈游方嘆了聲,“劉侍郎查詢方家案底,不過是在考慮讓方知桐反朝為官,同你爭了那一句,你走了,他一看圖紙,竟發現方知桐是桐葉生,當即憂心你安危,連氣都顧不上生了,帶了李庚年就去找你。誰知……” 誰知還是被氣了回來,不知發生了何事。 溫彥之有些無措:“他,他不想抓方知桐?” 沈游方笑了笑:“你覺得是抓一個作假畫的罪人重要,還是多一個治水的能人重要?是那些王孫虛榮的真金白銀重要,還是淮南萬萬百姓重要?畫是死的,人是活的,況且桐葉生的案子過去那么多時候,誰又真的那么在乎了?早一步晚一步抓他,又有什么要緊?劉侍郎只是悶在心里不愿說,可他不是個惡人,亦不是個傻子,溫員外,你才是。” 在溫彥之的慟然中,沈游方不再言語,抬腳上了車。龔致遠拉了拉溫彥之的袖子,也勸道:“溫兄,是你憂心太過了,劉侍郎確然是個好人吶,怎么可能對方家沒有惻隱?只怕是這次,真慪氣了,我們也趕緊跟上罷,明日又要趕路,你先回去好生勸勸他。” 溫彥之“哎”地一聲應了,心里是愧,堵得自己發慌。 . 回到慶陽時已至夜里,街里早已息了燈,沈游方將齊昱等人送回沈府,自己依舊要走,再上馬車前又被人從后頭叫了一聲。 回過頭,竟見是李庚年。 “何事?”沈游方轉過身問。 李庚年眼見身后溫彥之已經匆匆跟著齊昱進了宅子,龔致遠也跟進去了,這才緊張地抿了抿嘴,清了清嗓子,拿捏好語調,認真道:“沈游方,前幾日的事情,是我不對,我鄭重道歉,你……別往心里去,我都是胡說的。” 沈游方看著他,不由笑了一聲:“也不盡然是胡說的。” “……啊?”李庚年愣愣抬頭看他。 沈游方唇角彎了彎,經一日奔波,不免顯出些疲憊來,他垂著眼想著什么,宅門的燈籠在他臉上投出一片微黃的光,“說到實處,我哥或許真是被我害死的……只是,不是為了爭家產罷了……你也別想那么多,江南一帶用此事戳我脊梁骨的多了去,我犯不著要同你置氣。” ——那你那天像是要砍了我似的! 李庚年恨恨盯著他:“不置氣你搬出去做什么?現在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沈游方淺笑著,看了他一眼,眸中像是什么閃了一下,驀然道:“我不是因為生氣才搬出去的,李庚年。” 李庚年頓頓:“那是因為什么?” 沈游方看著他:“你是裝傻,還是真不懂?” 李庚年莫名其妙:“我裝什么傻了?” 沈游方苦笑道:“李庚年,我喜歡你啊。” 李庚年一愣,“怎,怎么突然……” “是因為你不想見到我,我才搬出去的。”沈游方靜靜地說出這句話,嘆了口氣,“罷了,多說已無用處,明日還要早起,你先回去歇著吧。”說罷,他轉身上了車,也不再耽擱,車夫便駕車往街尾去了,轉瞬間便消失在巷陌里。 李庚年在宅子門口立著看了會兒,最終心煩地撓了撓腦袋,唉聲嘆氣地走進了府中。 作者有話要說: 智商情商決定攻受系列故事上線。 胭脂: 哦喲黃桑生氣了我竟然不懂! 黃桑: 呵呵。 (樓上好可愛我想艸哭他.jpg) 年年: 哦喲沈游方在說什么本狗竟然不懂! 沈壕: 呵呵。(樓上好可愛好想用金山銀山埋了他.jpg) 龔致遠: 呵呵。(黑人問號.jpg) 你們這些基佬在玩什么,我竟然不懂!冷冷的狗糧在我臉上胡亂地拍!還要幫你們擦屁股!本主事的心也累累的!黃桑你要不要考慮給我升職加薪?沈壕你要不要考慮給我封個大紅包! 黃桑沈壕: 看你表現。(表現不好就滅了你.jpg) ☆、第67章 【到底進不進來】 齊昱一路往后院客房走,雖知溫彥之跟在后頭,可他根本沒回頭,徑直推門進了屋將溫彥之關在外頭。 溫彥之在外面頓了頓,面對著屏門打了好幾張腹稿,卻又覺不甚妥當,便在心中兩把扯來扔了,手抬起來想推門,又怕自己不會說話,齊昱聽了更生氣,這一來二去,手抬起又放下,半柱香都過去了,他還在門口走來走去。 “……” 齊昱面無表情坐在屋內,看著門紗上的影子晃來晃去。 ——到底進不進來?不進來朕要睡了! 外面影子還是在晃,正當齊昱感覺自己耐心要耗盡時,木門忽然打開道縫,溫彥之上半身探進來,身上是那件皂青色的襖子,裘袍仿若是給了方知桐就再沒換上另一件,一路回來都是這樣,此時他扶著門框的手凍得泛起微紅,鼻尖也有些紅,薄唇微微張開要說話,在冬夜里卻先呵出口白氣。 ……像是很冷的樣子。 齊昱覺得自己沒出息,現在竟想先把身上的裘袍脫下來給他罩上。 他嘆了口氣,只想著罷了,真生氣,每每見到這呆子可憐,又不忍心。或然這就是命。他手剛要抬起來解帶子,卻聽溫彥之看他動作,問了句廢話:“你……要睡?那,那我先告退?” 齊昱沒好氣地垂了手:“那你來作甚。” ——還不如直接回去睡! ——就這榆木腦袋,不消凍都是硬邦邦的,還披什么衣裳! 溫彥之見他確鑿是生氣,露在門縫的半邊身子一僵,有點無措:“我來道歉……今日,是我誤會你了……” 齊昱瞥著屋內的炭爐子,不看他。 溫彥之愣頭愣腦地望了他片刻,小心翼翼抬了條腿跨進來:“齊昱,對不住——” “誰讓你進來了?”齊昱抬眼冷冷道。 溫彥之連忙把腿收退出門檻:“不進,不進。”此時他又想起了從前宗家被關在姑母門外的姑父,心里有些復雜。 齊昱瞧著他那委屈的模樣,心底里是好笑,卻還是沉了張臉道:“你可知錯哪兒了?” 溫彥之:“……” 怎么連說的話,都同我姑母一模一樣? 他糾結地回憶了一下當初姑父是怎么回這句話的,便學著那模樣扶著門,訥訥道:“哪里都錯了,千不該萬不該,都是我錯,你就別生氣了。” 齊昱卻是好整以暇靠在桌邊,目似明鏡地看著他:“這話你哪兒學來的?瞧著像是哄過不少人,竟也敢來敷衍朕?” 溫彥之摸摸鼻尖,“……哎,是我姑父討姨娘的時候,哄姑母說的。”果真被聽出來了。 齊昱挑起眉頭,笑了一聲:“那朕下一句是不是得說,你要怎么補償朕?” 溫彥之踟躕了一下,接著的話著實不知如何改了,只道:“我也總不能給你打套頭面,做身衣裳罷。” 屋內的低笑聲透著窗紗的光,昏黃在后院廊中的地上,齊昱終于嘆了聲,“溫彥之,你進來。” 溫彥之合上門進了屋子,站在門邊上,很一副誠心悔過的模樣。正此時,下人打了沐浴的熱水奉來,見溫彥之在此處,說溫彥之那屋的熱水也備好了,溫彥之說知道了,下人便妥當告退。 齊昱看著木桶中的水,忽然沉聲問溫彥之:“你是不是總覺得,皇帝都是害人的玩意兒?” 溫彥之一愣:“絕無此事,你怎會如此想?” 齊昱抬手解下了袍子放在一邊,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似的,松口氣:“今日我問了你個問題,你還沒答。你把我當甚么了?是皇上,還是……齊昱?” 他這句話,終究不再稱“朕”,平平白白的口氣,來得甚突然,溫彥之是萬沒料到。他偷眼瞄齊昱神色,狀似是在深思何事,眉目之間好像有絲落寞。 ——我將他當什么? 溫彥之想,……是當皇上罷? 或然早在宮中對齊昱漸漸生情的時候,多是先出于崇拜,敬畏,追隨,那時候大水初發,各部惶然,齊昱抬手治水,垂腕平叛,內治河山,外抵進犯,進退有度中,殺伐果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