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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在線閱讀 - 第50節

第50節

    李庚年雙手撐在桌面上,向著龔致遠賤笑道:“喲喲,挺了解嘛,龔主事,穿上新衣服要見誰啊?溫員外,你知道么,龔主事方才說他有心上人呢!”

    “他有心上人,你叫溫彥之做什么?”齊昱冷冷注視李庚年。

    李庚年噗嗤一笑:“他倆上茅房都要一起去,我還以為溫員外能知道呢!”

    這下不僅是齊昱,連溫彥之都想逮起筷子戳進李庚年嘴里:“李侍衛,飯桌上留些儀禮罷?!泵┓棵┓康叵袷裁丛?。他轉眼去看龔致遠,像是想起了甚么,笑道:“……龔兄心上人,可還是那個‘小公子’?”

    “甚么小公子?他同我說他喜歡女的?!崩罡赀B忙道,“龔致遠,你敢騙我!”

    男人間最多的話題,不外乎酒食、家國、姑娘,龔致遠是個淳樸讀書人,前兩者尚可談談,這第三樣是委實受不住,被他們說來說去,臉已經通紅,正好一盤盤菜端上來,便搭手給眾人擺在臺上,“別說了!先吃飯!吃飯還堵不住你們嘴!”

    眾人便又笑著吃飯,席間也不打趣龔致遠,只勞煩了堂生問這祝鄉可有位姓黃的,曉得治水之事。

    堂生愁眉想了好一會兒,道:“幾位爺,鄉里八十來戶小的都認識,沒有姓黃的?!?/br>
    “沒有?”溫彥之驚得頓時連飯都不想吃了,連腰酸腿疼都顧不上,扶著桌角就站起來:“你再好好想想!”

    齊昱把他拉來坐下:“那老伯記錯姓名亦有可能,你別急。”他轉頭問那堂生:“這鄉里可有曾在慶陽大戶中做過賬房的?”

    堂生立即道:“有!就一個!曉梧哥的弟弟就在慶陽待過,即做的賬房,可有學問了,他家就在石坡那邊,走到頭黑柴門的就是。”

    “瞧瞧,”齊昱挑眉看著溫彥之,“你說你急甚么,這不有了?!?/br>
    溫彥之連忙抓起碗筷,“那快吃,吃了去找人。”

    齊昱哭笑不得:“人住在那兒又不挪窩,你急個甚?!边@呆子,不知說什么才好。他嘆了口氣,“你既然是求學蓄水之法,飯后我們還是去鄉正處落座一番,讓鄉正著人去尋,不怕他做脾氣不來。”

    沈游方能想見齊昱心思,不過是竹管之法若致用,齊昱正好在鄉正處查實一下那人身份,治水之中若是立了功績,今后朝廷亦可委任,如此節省許多事情。

    于是眾人用了飯,便行到鄉正處,正廳落座了道明來意,鄉正行了大禮拜過欽差,連忙讓自家兒子去那“曉梧哥”家找人。左右是等,齊昱便讓鄉正取出了田征的單子,讓龔致遠瞧瞧,自己也隨意問起附近農耕的事情。

    .

    祝鄉石坡往南走到頭,一扇黑柴門半掩著,往內一片空地,三間土房對著,此時窗門皆是緊閉。

    一個破落青年蹲在院里,約莫三十五歲上下,聳著肩膀抄著手,臉上都是不耐煩,時不時瞇起眼睛往屋那邊瞅瞅,抖著腿哈氣:“凍死爺爺了,也不知那伙人到底幾時給錢!早上就來,進去說了這久話!瞧著得加價!”

    他邊上立著個女的,狀似他婆娘,一張臉是蠟黃,身上麻裙補了三張布巾,此時正焦急地守在側旁,眼睛定定看著主屋,聽了青年話,狠狠向他啐了一口,厲臉罵道:“還加價!也就你這狗東西這么賣親弟弟!你弟弟一身學問做過探花郎,若不是被你這腌臜玩意牽賴著,早是飛黃騰達的命!明知作假畫是剁手的勾當,偏生引了這些人上門來!你爹媽的陰德都給你作完了!我看你下地獄是永世不得翻身!”

    “我呸!他飛黃騰達,你要笑死老子?不如說老子今晚上去贏個百兒八千兒的實在!”青年搓著手站起來,冷得縮著脖頸,沒好氣癟嘴道:“讀書有個屁用!咱爹讀那么多書,饑荒時候不一樣餓死!老子小時候就會下地,那小子念書念得恁好,學問恁大,怎還是被趕出京城了?現在若不賴著假畫賣錢,老子將他趕出去他能餓死!最好能將這幾位爺伺候好了,畫出好的,不然看老子打斷他腿!”

    “放屁!你這破片子!也不瞧瞧那些人的模樣!”女的低聲喝道,一把將那青年扯到了柴門口子上,“當頭那人臉上還有一道大疤呢,能是甚么好人?好人能綁個小姑娘四處走?”

    “呿!”青年甩開袖子把她推開,怪聲怪氣地笑:“還小姑娘呢,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叫珠兒翠兒的,沒準是哪家窯子的姐兒沒養大,叫你說得跟大家閨秀似的,也不嫌寒磣!”

    女的正要再發作,卻見石坡那邊跑來個人,打望間驚道:“那不是鄉正的兒子孫虎子?他來作甚?”

    青年連忙警覺起來,見來人近了,連忙小心迎了出去賠笑:“虎子哥,有事兒???”

    孫虎子幫著老爹管了不少鄉里的破事,向來有些聲望,可第一看不慣就是這好吃懶做之輩,此時只白了他一眼,道:“曉梧哥你弟弟在不?鄉里來了幾位官老爺,說要尋他問話?!编l里人沒那么多規矩,此時事急,他說罷就要往里頭走。

    曉梧哥連忙將他攔下:“別別別,虎子哥,屋里有貴客,同我弟弟說話呢,我給你他叫去!”說罷給婆娘使了個眼色,自己去主屋外敲門,一臉諂媚道:“幾位爺,可說完沒有?”

    門推開一道縫,里面露出個男人的刀疤臉,冷冷喝問:“何事?”

    “哎喲,是這般,”曉梧哥也學著讀過書的人,拿腔拿調道:“鄉里來了幾位官爺,要找小的胞弟問話,鄉正家的來尋人了,可得讓那小子跟著去一趟?!?/br>
    “官爺?什么官爺?”刀疤臉抬起眸子掃了一眼院中。

    孫虎子就這么同他對視了一下,全身立即起了幾道雞皮疙瘩,就像秋天到山上瞧見了餓狼那感覺一樣樣兒的,叫人覺得陰森極了,他正要說話,卻見那刀疤臉又將門關上了。

    曉梧哥連忙又迎去孫虎子面前:“虎子哥稍候!稍候就是!”

    屋內,刀疤臉回過身來看往桌邊,一個清瘦的男人正坐在竹凳上,饒是一身褐衣單薄磨白,背脊卻是挺得筆直。他膚色蒼白,眉間凝著一汪不散的川,身背頎長卻瘦,瘦出的骨感是一截截的意氣,像是青竹撐著梅枝,外罩著一層雪,雙眼投在桌上的一卷紋龍的繡布上,有一股決絕。

    “我不做,你找別人罷?!彼谅暤?。

    周圍三個壯漢立時就要上前拿他,可刀疤臉將三人止了,陰冷地笑了一聲,卸了身上的刀來指了指屋子的角落。角落晦暗的陰影里,一個八九歲大的女娃娃被綁了手腳塞住嘴,俏麗的臉蛋上盡是污痕,流著淚的雙眼里都是絕望,已是哭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刀疤臉道:“你想好,你不做,這女娃娃就去陪她老子。”

    “你——”男子一拍桌子站起來,低聲喝道:“你們究竟是何人?擅拐童女,盜用九龍錦,矯詔篡位,都是殺頭的事!你們好大的膽子!”

    “你不做,這女娃娃先掉腦袋?!钡栋棠樣玫肚试谂^上點了兩下,“現在外面有人尋你,你且先去罷,地方跟你講了,你仔細尋摸尋摸。你若聰明,嘴巴干凈些,想要這女娃娃活命,一個人來,我等著?!?/br>
    男子扶著桌角站起身來,熬紅的眼眶中蓄著一捧未落的淚,慢慢走到墻角女童跟前,蹲下來,顫著手去拍了拍她的頭,竟是勉強笑了一下:“云珠不怕,小叔,小叔馬上救你出去……”

    孫虎子在外頭等了好些時候,終于見褐衣男子從里頭灰白著臉走出來,連忙笑著迎過去:“你怎么這才出來!快走快走,幾位官老爺得等急了?!?/br>
    “哎……”男子應了這一聲,才發現自己聲音是抖的,走出一步,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

    孫虎子見此情狀,以為他冷,便連忙將自己身上的虎皮襖子挎下罩在男子身上,又剜了曉梧哥一眼罵道:“總是又將你弟弟的厚衣裳當了,就知道拿去賭錢!你這無賴,活該被亂棍打死算事!”

    曉梧哥不敢同他爭口舌,悻悻迎入屋里去看貴客,倒是他弟弟受了孫虎子這衣裳過意不去,當即脫下來還了:“別怪我哥了,這襖子你穿好……我不冷?!?/br>
    說罷他當先推了黑柴門走出了園子,孫虎子對著曉梧哥冷哼一聲,也跟著走了。

    .

    鄉正一家忙得不可開交,燒上熱水取冊子,一會兒一本好不熱鬧,呵呵笑著給齊昱等人奉了茶。

    溫彥之坐在竹椅上心里是緊張,手里捏著自己畫出的圖紙,幾乎要在大冬日握出一手的汗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緊張甚么——也許只是要面見一個先自己一步的人,作為后來者,有一線敬畏之心;也許是怕自己圖造畫的太復雜,對方不見得能懂。或然兩者都有,或然兩者皆無。

    鄉正老婆、兒媳將茶水放在他和齊昱中間的木桌上,笑道:“村野粗茶,不見得和官爺口味,待涼了稍微解解渴便是,望官爺莫要嫌棄?!?/br>
    溫彥之點頭謝過了,又把圖紙展開來看,看了又合上。

    齊昱瞧得都累,笑道:“咱們溫員外斥責工部的折騰勁都哪兒去了,不過是見個坊間高人,瞧你那模樣。”

    沈游方笑道:“想來一山自有一山高,此人與溫員外不定能棋逢對手呢,到時候朝廷怕要有兩個治水能人?!?/br>
    龔致遠一邊翻冊子一邊抬頭補了句:“治水能人越多越好呢,不發水,我們戶部也能輕松些,沒的天天熬更守夜?!?/br>
    李庚年從鄉正奉上的果盤里挑了個干核桃吃,瞧著龔致遠道:“劉侍郎,龔主事算賬好快,鄉正都要拿不過來了,不如讓人一齊端來作數,不然一趟趟地,得累死?!?/br>
    齊昱正要說話,外面孫虎子先跑進來,撩開簾子笑道:“幾位官爺,人帶來了?!?/br>
    褐衣男子跟在他后頭,打簾走進來,在他抬起頭的一瞬間,廳內忽然哐啷一聲。

    齊昱只聞手邊茶盞落地盡碎,扭頭,只見溫彥之已經猛地站了起來,原本木然的臉上,神情就像是見了鬼,或著了魔,握著圖紙的手都在顫抖。

    ——怎么回事?

    齊昱頓時厲了眉目順著他視線望過去,只見立在孫虎子后頭的男子,穿著單薄的褐色衣裳,袖口領口幾乎都有磨白,可那人站在那處,竟如一株落在空谷中的樹,一身襤褸清瘦掩不住書卷華氣。

    此時這人也正望向溫彥之,清淩的眉目間,震驚之色像是崩落的霜雪,薄唇輕啟,出聲如泉鳴。

    “……彥之?”

    ☆、第64章 【你怎會在此處】

    不大的廳內有一瞬的寂靜,眾人看著這驚詫的一幕,都不知作何是好。鄉正老婆驚慌地奔來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子,告慰聲中,溫彥之懵然立著,目光鎖在孫虎子后頭,一動不動。

    齊昱目含深意道:“你們認識?”

    而溫彥之此刻只覺全身血液倒涼,雙足像是被老鉛灌了底,動都動不得,心驚得說不出話來。

    倒是龔致遠看見了褐衣男子,先從一堆賬本里跳出來:“方侍郎!你怎會在此處!”他驚喜地向齊昱道:“劉侍郎,這就是從前的工部侍郎方知桐?。 ?/br>
    ——方、知、桐?

    “哦?”齊昱挑起眉眼打量過去,眼神當中的考究掩在暗色下,面目仍舊是笑。

    堂中孫虎子打禮讓開來,頓時將方知桐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衣衫落魄,臉色蒼白。他直直挺著背脊,勉力堆起的笑有絲僵硬,答龔致遠:“龔主事,草民戴罪,侍郎一稱再當不得……”又向上座的齊昱俯身告禮:“草民方知桐,拜見侍郎大人?!?/br>
    齊昱點頭:“不必多禮。”

    ——此人就是那個受工部舊案牽連,被趕出京城永不錄用的方知桐?若沒記錯,溫彥之提出的治水之法,本是此人研作而出的,且作出之時,乃是他口述,溫彥之筆錄下的,二人關系,不可謂不近。先不提為何此人會在此處,如今見情狀,二人相見并非欣喜,而是驚詫,不知這方知桐和呆子之間,可曾有過甚么羈絆過節。

    還有……他微微瞇起眼,心覺方知桐這挺拔泠然的模樣,瞧著還真眼熟。

    下一刻,他眸中一閃,又去看溫彥之,瞬間就明白了這眼熟何來——

    大約讀書人的學問,到了溫彥之、方知桐這地步,身上都能有這種風骨,可卻不盡然能如此相似。像是一張鏡子分兩邊,二人幾乎連背脊直挺的弧度都是相同的,清冷的氣度、泠然的眉目,亦是相同,可一邊的方知桐一身破敗,荊釵束發,而另一邊的溫彥之,卻是華服裘袍,檀冠環佩。

    相似到了骨子里,卻又不同到了骨子里。

    齊昱沉著目光,忽覺此刻像是有人潑了盆冷湯在自己胸腹,一陣古怪的寒意漫上肩背,讓他覺得十分不快。

    而方知桐只是直起身換向了溫彥之,又再次徐徐躬身,自然行了一禮:“拜見溫大人?!?/br>
    溫彥之受此一禮,如蒙一擊,下意識想要去扶,卻又局促地收回手,喉嚨里擠出一句:“你,你怎會……在此處?”

    ——怎會在這山野窮鄉?怎會如此落魄?!

    他是認得方知桐,可此時此刻看見他,竟又像是從來不曾認得過。

    方知桐年紀輕輕官至工部侍郎,綠鶴官服,一身廉正,處事圓融、人品貴重,最為可貴是,他與秦文樹始終沉心攻克水患,工學造詣猶在溫彥之之上。從前方知桐的穿戴便是六部后生的模子,檀冠配玉、華服鑲珠,從不過分莊重,卻也從未失過顏面,就算罷免歸鄉,憑他的氣度,哪里該是現在這樣?竟像是被霜寒貧困,削磨鋒利了棱角,一身薄衣,看得旁人都覺發冷。

    從前不是沒有問及過出身,每每談起,方知桐只會淡淡一句“我出身寒門,沒甚可說的”,便不再多言,相識相知近兩年,若非今日得見,溫彥之大約永遠不會知道,他口中的“寒門”,竟貧寒到了如此地步。

    方知桐垂下了眼睛,在溫彥之這問之下,唇角溢出苦笑,卻還是恭敬答道:“回稟溫大人,祝鄉,是草民故土,戴罪回鄉顧念兄嫂,亦是草民本分?!?/br>
    “原來如此。”不等溫彥之說什么,齊昱慢慢站起身來,踱到了方知桐面前,不著聲色將溫彥之擋在了后頭,“本官在慶陽所見竹管蓄水之法,可是由你督造的?”

    “大人言過,督造不敢當,”方知桐答得進退有度,“草民不過侍一主,盡一事罷了,都是雕蟲小技,不足為道的?!?/br>
    齊昱笑了一聲,和氣道:“你又何必謙遜,畢竟我朝百官,連這區區小技也無所出?!?/br>
    沈游方先聽出這話中的不悅來,便承了句:“劉侍郎,術業有專攻,何況方公子曾入工部,亦算是朝廷的扶持,才能研作出蓄水之法?!?/br>
    龔致遠連忙接:“沈公子說的是,劉侍郎,方——方公子并無不敬之意?!?/br>
    齊昱目光掠過他兩人,淡淡笑了笑,朝后面的溫彥之伸出手:“溫彥之,圖紙呢?”

    溫彥之默默抬手,將圖紙放在齊昱手中,眉目不安地緊鎖著,又看了方知桐一眼。他想起了自己剛到工部做主事時,第一張圖紙,便是交到方知桐手中經審,繪圖之事皆由他和秦文樹一筆筆教出,到如今,業已四年多過去,御史臺外決裂一別,此生從未想過,竟還能有這等相逢,此時交出圖紙去,緊張的心情,自然比當年更甚。

    齊昱將他神情盡收眼底,展開了那張被捏得有些變形的圖紙,單手遞給方知桐:“這是溫彥之繪的蓄水圖,與你的懸管之法異曲同工,今日我等前來,便是想就此向你討教一二的,你看看罷。”

    “草民惶恐,不勝榮幸?!狈街╇p手平眉,俯身恭順接過了圖紙,雙目專注地淡然一掃,心中已然有數:“不錯,溫大人所料之法,確然與草民所想,不謀而合……”

    這“不謀而合”在齊昱這兒有些刺耳,他正要說話,卻聽方知桐接著道:“可是,卻大不相同,且在縈州,無法致用。”

    齊昱皺眉問:“為何?”

    方知桐平靜道:“大人容稟,草民當年辭別京城,已然想過懸管之法或然可救縈州蓄水,故曾親自去縈州察量過??M州城雖處平地,可地面并不平整,中高四低,如此長度的竹管,在縈州城內無法貫穿,且發水之時,竹管被淹,損耗極大,若是破裂,由竹管傳出,豈不連同周遭干凈水源一同沾染?”

    齊昱問他:“那你有何提議?”

    “此法可用,但或須一變?!狈街╇p手遞還了圖紙,“草民曾有一想,今日出來急,圖紙并未帶在身上,還望大人容草民回去取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