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于是一頓飯吃得有條不紊、暗流洶涌,直到齊昱總算熬過了溫彥之的威逼脅迫,放下筷子叫李庚年去雇車時,李庚年才明白過來,什么叫情圣的憤怒。 “不如雇兩輛車罷?”齊昱拾了絲絹擦拭手指,垂著杏眸,淡然瞧著桌上的那盤苦瓜,“四人坐一起,會不會太擠了?” 李庚年腦中登時如松鼠飛天翻過三千個跟頭,連連附和道:“會會會!四個人怎么同坐一輛馬車呢,馬車多小啊!根本就坐不下!完全坐不下!” 龔致遠一臉懵地聽著,還想說什么節約朝廷用度云云,剛起了個頭,就被李庚年抓著火速沖出了沈府,一路還飽受李庚年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皇上說擠就是擠,皇上說不能一起坐,就是不能一起坐!這關頭還節約什么朝廷用度!本侍衛自個兒貼錢都樂意! ——你這主事真是特別不上道!本侍衛都不想同你一起坐了! ——噫,雖然不能看見恩愛的皇上與溫員外,臣,心塞塞,然,臣這一切,都是為了皇上! 龔致遠被李庚年拖著走了老遠,迷茫中,愣愣抬手指了指他眼角:“李侍衛,你怎么哭了?” 朝陽之下,李庚年立在街頭吸了吸鼻子,身形悲壯,神容悲苦。 ——本侍衛,只是覺得……俸祿,略少。嚶。 “哎哎?那是不是沈公子??!”龔致遠突然拖了一把李庚年的手臂,下巴往車驛門口揚了揚,“沈公子也要出城?看樣子在雇車呢?!?/br> 李庚年一愣,由著他目光看過去,見車驛門口有一群家丁,正圍著個雪衣貂裘的男人立在門口。那男人正長身立在人群里,委實太過打眼,同周遭一比,身影竟如仙鶴駕然于淤池,清明不染于濁,他手里拿了本冊子,低眸垂腕,狀似在挑車。 他感覺龔致遠胳膊撞了自己一下:“李侍衛,不去說兩句?” 李庚年呿了一聲,死繃著臉道:“說什么說!明明是他大男人小氣吧唧的,該說的我昨日都說過了!” 龔致遠有些心虛道:“那也是……哎,沈公子把宅邸讓出來給我們住,自己遷出去,還不知落腳何處呢,不問問好賴都說不過去罷!”說罷丟開李庚年的手就要走過去。 “你干嘛!”李庚年連忙拉住他,正色道:“等沈游方走了我們再過去,人家車驛忙不過來了,特別特別忙不過來!” 龔致遠干脆抓住他的手往那邊拖:“過去等也是一樣的。” “哎!哎!”李庚年兩腳剎在前頭,怎奈二人距車驛也沒多遠,龔致遠死了命拖拽,最終還是給拖到了車驛門口。 “沈公子早??!”龔致遠元氣滿滿地打了個招呼。 沈游方聞聲,從車驛冊子里抬起頭來,肅眉微挑,目光從龔致遠臉上劃過,淡淡經了李庚年,絲毫沒有波瀾,只奉了個笑容,道:“早,二位。雇車?” 龔致遠暗暗一腳踢在李庚年小腿上,李庚年吃痛,一臉癟地忍著道:“是是,劉侍郎要出城?!?/br> 沈游方聽了,便將手里的冊子往前一遞:“那你們先選,沈某只是來查賬的?!?/br> 這冊子橫在二人跟前好一會兒,也沒擺明是遞給誰的。李庚年巋然不動,龔致遠撞他撞得胳膊肘都疼了也不見他伸手,也是心里要慪出火來,只得重重嘆了聲,抬手接了過來,沒話找話道:“這車驛原是沈公子名下的啊,沈公子產業真多!” 李庚年肚子里默默腹誹:可不多著呢,不多能投錢治水么?這點車驛算啥。 沈游方答龔致遠:“此處不算沈某家業,不過是族中舊產罷了,趁著此行打點一二,今后或要變賣,尚且不知。” ——族中舊產?李庚年偷眼瞥了沈游方一下,又想起孫叔口中的那個“大少爺”來。 這時候龔致遠一個人選的眼花繚亂,靈機一動,干脆合上冊子向沈游方道:“沈公子,本官確然不會擇選車架,還望沈公子作引一番。” 沈游方點點頭,“不如沈某全權安排好罷了,無需龔主事費心?!?/br> “可我們人生地不熟啊!”龔致遠忽然一錘手掌,嘆道,“祝鄉此去路途遙遠——” “遙遠什么,就小半日?!崩罡昶婀值乜粗拔叶紗柡昧?,就是南城門出去——” “城門出去還有老遠!”龔致遠狠狠一踩李庚年的腳尖,怒其不爭道:“一路萬一走錯,欽差怪罪下來,李侍衛你擔待得起嗎?!” 李庚年抱著腳跳,疼得眼冒金星。 ——你這猴子吃錯了什么啊踩人好疼?。。?/br> 沈游方漠然看了看李庚年,又調回目光去看龔致遠:“那沈某著人在車架上同去引路好了,如此龔主事不必憂心。” “好好好!”李庚年含淚連連道。 ——好你個頭!龔致遠干脆把他掀開去,上前一步:“劉侍郎此去是為探尋治水蓄水之法,既是與沈公子生意有干系,若沈公子得空,不如一道去聽個便宜罷了,好歹知己知彼?” 沈游方垂著眼睛,睫翼輕動,狀似細細作想,片刻后,也點點頭,肅然道:“龔主事此話很是道理,沈某承了朝廷一份差事,自應肝腦涂地不遺余力,便是有事自然也待推了,能隨行亦是好的。便請龔主事先行回府轉告劉侍郎,沈某安排好車輛,即刻便過府去接各位大人?!?/br> “好說,好說,”龔致遠在心里給自己碼了一排功勛,胸膛都挺起來,“那就隔會兒見!”說罷抓起李庚年的手:“李侍衛,我們謝過沈公子罷?” ——還謝過?李庚年氣得牙癢癢,我想先把你打個謝過! 正這么念想間,他腰桿兒又被龔致遠戳了一下,一縮之間竟狀似鞠了個躬,當即更是憤懣。 龔致遠咯咯笑,拉著他往回走了。 李庚年咬牙走了兩步,想起了齊昱的囑咐,又不得不屈辱地回頭。 “沈游方!劉侍郎說,要兩架車分開!你懂的!” “……” 沈游方站在風里泠然地望過來,過了好一會兒,終于艱難道:“好,知道了。” ☆、第63章 【主盡萬中萬】 沈游方辦事,自然叫所有人放心。 楠木雕花的馬車分作兩駕,絨布搭了內襯,蓋得厚實,素凈顏色,里頭一應桌凳皆是一塵不染,車底的屜籠里擺了紅熱的香炭,烤得廂中暖融融的,掀開簾布,還能聞見股稀薄的檀香味。 車夫話不多,立在車板邊上,執著鞭俯首待客上車。 齊昱坐進車里,聽著外頭車夫喚了聲“起”,忽想起去年南部三國覲見前朝會時,禮部侍郎薛軼曾答過鴻臚寺長丞崔蒲一問。那問是說,邦交之中究竟何為“客求十足十,主盡萬中萬”。薛軼引經據典教他不會,溫久齡在旁邊都聽得著急,可薛軼默了好一會兒,竟冷臉說了這么句話。 “崔長丞去胥州拜訪拜訪沈府沈公子,自是一切皆昭然。” 本是一語道破沈游方其人十足地道精明,可無奈崔蒲那渾人心像顆石頭,竟沒頭沒腦問了句:“薛侍郎和那沈公子,是甚關系?” 搞得一場朝會變作了兩院申討,京中從此盛傳薛侍郎收受沈府賄賂云云,御史臺里還逛了兩趟,從此崔蒲再沒得過禮部好臉。原本事情到此就該了卻,誰知一月后崔蒲那石悶子還真的告了十幾日假,趕著覲見待禮之前,雷厲風行安排好鴻臚寺要務,一人一騎快馬到了胥州,確鑿拜見了沈游方。 等他悶著頭回京城,竟還上薛侍郎府里請過罪,面圣的時候,齊昱一邊批奏折一邊問他所行可有所得,竟聽那崔蒲老實嘆了口氣道:“臣,懂了?!?/br> 齊昱皺起眉,從奏折中抬頭:“你懂甚么了?” 崔蒲一時說不出,卻講了一樁事情:“臣百里縱馬,風塵仆仆,寒風割臉,初臨沈府已是夜里。當時,心念不過一捧熱茶,一席枕寢,然所得,卻是一碗rou糜高湯,軟衾羅榻。薛侍郎說得極是,沈公子,確然是個明白醒事之人,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大善人?!?/br> 想到此處,齊昱不禁覺得好笑:連崔蒲那石頭一樣的性子,都能瞧見沈游方內里好似塊軟綢,偏生只有李庚年這傻子,將人家看做剁虎頭的鍘刀。 嘆,且嘆。齊昱只幸自己不是個不知趣的人,不然又教沈公子今日一腔熱情付了水去。 他笑瞇瞇半依在車壁上,對坐在對面心情甚好的溫彥之,招了招手道:“溫彥之,你臉上有個東西。” “嗯?”溫彥之自己抬手來摸,抹了兩把怪道:“沒有啊?!?/br> 齊昱淡然地笑:“你自己摸不著,你過來?!?/br> 溫彥之便依言往前仰起臉,齊昱輕笑一聲,扣住他后腦勺就親了下去,順勢將人拐進懷里,還不待溫彥之掙扎一二,就已經將他抵在了車壁角落里,偏頭看著他,湊在他耳邊息聲道:“朕來瞧瞧,朕的舍人都將花箋放在甚么地方?!?/br> “沒帶!別!”溫彥之連忙道,膝蓋緊緊抵著齊昱的胸口,臉紅得比屜籠里的炭還艷。 “朕不信?!饼R昱篤定地咬著他耳朵,謄出一只手按下他雙膝,將他肩上的布包掀到地上,伸手就往他懷里探去。 溫彥之雙手被制在后頭,掙不動,急得幾乎想咬人,卻依舊死命自顧風度道:“別弄別弄!我自取給你就是!” “怎么,承認帶了?”齊昱卻已經扯開他外披風裘的綢帶,隨手抓出他懷中兩張薄紙扔了,在他耳邊笑道:“溫彥之,朕寵你,不勞你自己動手。古語云,‘要即自取之’,朕從來不求人。”一時青色裘袍滾落在地,銀緞的青絲繡鶴襖子漏了絲縫隙,溫彥之腰腹一截雪玉呈在空氣中,齊昱寬厚的手掌順勢滑入,將礙事線扣輕解,薄繭撫過指下溫涼肌膚,唇亦向其頸間覆去。 逗弄中,一聲隱忍輕哼從溫彥之口中溢出,他卻也不是個會告饒的人,只繃著一張臉往邊上縮。齊昱覺得好笑,便略微起身用腿將他困住了,撈起他雙手頂在頭上,如此這呆子再不能有動作。齊昱湊近了他,尚且有只手在他胸前捻弄,明面上還口氣輕巧地問:“覺得外面有人,怕羞?” 溫彥之連忙點頭,抖著唇道:“望君顧及君子風儀,萬萬打住……” 齊昱嘖了一聲,低頭落下一吻,膝蓋輕輕往溫彥之雙股之間抵去,低笑:“那你倒是先打住?!?/br> 溫彥之大窘之下并起腿來:“這不也是你挑的!” “那還忍著做甚么,”齊昱密密實實吻過他的臉,一下比一下更深,話語裹在陣陣欲念的熱氣中,好像根羽毛在抓撓著溫彥之的耳膜:“溫彥之,朕想要……朕要你……” 溫彥之秉持最后一絲神智,迷混不清道:“到時廂中穢然,你我衣袍有污,可怎生……” “你且住罷。”齊昱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打斷他,唇角抵著他耳邊道:“出京一月朕也算看出來了,你這心性,但凡出次遠門,哪次不是三四身衣服帶著,領子上淌一滴油都能全身換干凈。不然這馬車后面,怎那么大一箱子?”說到此處他又向前欺了欺身,唇角挽起個好看的弧度:“難道你要告訴朕,當中都是圖紙?” 溫彥之紅著臉偏過頭:“就算有衣物,也不是為此事作用的……” “既有用,則生用。”齊昱親了親溫彥之紅透的耳垂,動手往溫彥之衣下摸去,“你下次再敢戲弄朕,便記得今日的下場……” 北風揚起細碎,官道上吹著些夜里未化盡的薄雪,兩架馬車打慶陽南門出城,后頭遠遠隨著一架,車夫面無表情戴著耳罩,揚了細鞭,雙眼只看著前方。 . 到祝鄉時,已過未時。雖馬車中早已備了些許糕點茶水,可眾人未用午膳,依舊有些腹空。 沈游方的馬車行在頭里,此時已下來去著村院安排飯食。龔致遠在車上被李庚年數落了一路,耳朵快要生繭子,一到地方連忙奔下車來要去找溫彥之訴苦,又被李庚年提拎著后脖頸拽回來,“人家鴛鴦成雙呢,你瞎參和甚么!你是不是喜歡溫員外你老實交代!” “胡胡胡說甚么!別污了溫兄清白!”龔致遠紅著臉掙脫開,“我早有意中人了,我喜歡女的?!?/br> “哦——”李庚年起哄道,“哪家的千金啊,說來聽聽?” 李庚年這人性格也好相與,到現在龔致遠算混熟了,竟賭氣一腳踹在李庚年小腿上:“不說!說了你這笨蛋也不懂!” “說我笨蛋?昨天還沒找你算賬!”李庚年跳起來抱著腿嗷嗷叫:“龔致遠!你有種別跑!” 他發狠追著龔致遠往前面院子里跑,一不留神就撞上一堵雪白的人墻,鼻子磕在那人下巴上,頓時捂著臉,倒吸口冷氣退回來。 定睛看,沈游方正一臉不善站在門口,手背緩緩蹭過下巴看著他,目光冷淡道:“多大的人了,還如此冒失?!?/br> 李庚年怔愣間正要說話,沈游方卻已繞過他去吩咐后面齊昱那車的車夫:“將大人的隨行箱子放在車板上,你們先退下用飯去罷?!?/br> 車夫得了令去了,沈游方便轉身回了院子里坐下,龔致遠問起點了什么菜,沈游方笑著答,至終沒再搭理李庚年。 李庚年原本日日盼著沈游方別同自己有甚瓜葛,可此時沈游方真絕了那些絲絲絆絆,他又覺得有些怪。那心情好像是去看出戲,心知當中那黑臉便是惡人,這惡人唱下一出卻不再作惡,盡做好事,看客便會懷疑,是否戲班子演錯了,演砸了,戲子演崩了,或是臺本拿錯了,竄臺了。 他站在院門口,背上冷風呼呼地吹,看著沈游方的臉,竟感覺之前彼此互毆互罵、戳到骨子里的事情,都似不曾存在過一般。 說不出來的怪,怪到心里齁得慌,可他心知這才應該是正常,這才應該是正理,這才應該叫真實,這終于叫他松了口氣。丟開別的不說,且是他自己將人隔開老遠的,還說了一門子喪氣話氣得沈游方要殺人,沈游方能不計前嫌繼續跟進治水,已算作肚量不錯了。 “杵在這兒作甚?”齊昱沉穩的聲音忽然從李庚年頭頂落下,嚇得他一個激靈。 溫彥之也扶著腰靠在門上看他,眸色深深地看他:“李侍衛,看誰呢?” “沒看誰!”李庚年連忙走進去坐下。 齊昱便也架著溫彥之往里頭走,龔致遠拍拍身邊的板凳:“溫兄坐這里罷,擦干凈了!” 溫彥之搭著桌邊坐下了,把身上的灰鼠裘撩到后頭,卷起繡了銀葉的皂青色袖口,支著腮幫子靠在桌上。龔致遠看了他一遍,羨慕道:“衣服弄臟啦,溫兄?不過換的這身也好看,你都在何處做衣服啊,回京我也去做兩身?!?/br> 溫彥之紅著耳根低著頭,抬手抽起領口遮住后脖頸的紅痕,神色認真道:“家里繡工做的,回京給龔兄送兩身去?!?/br> “不不不,那就不必了。”龔致遠吸了口氣連連擺手,“是我忘了,溫府的繡工可算絕的,去年外使覲見還問過溫大人的鞋面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