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李庚年懷疑:“……對沈游方,這會有用?” “不試試,怎么會知道。”溫彥之道,“還有……” “還有什么?”李庚年洗耳恭聽。 溫彥之斂袍站起來,擋在齊昱面前,板著臉道:“你有甚么事,以后找我,別找皇上。” 李庚年:“……?!!” ——這這這是在宣誓主權?! ——溫溫溫溫員外的臉突然變得好可怕啊…… . 被李庚年攪渾了一下午,祝鄉再去不得。溫彥之心情不太好,從前廳出來一直板著臉。齊昱一路哄他明日一早去一早去,溫彥之也就“哦”了一聲,悶悶不樂坐在廊子下。 齊昱也就坐在他旁邊,胳膊肘撞了溫彥之一下:“溫彥之,剛才,你是吃李庚年的醋?” 溫彥之直視前方,淡定道:“沒有。” “嫌朕太關心他了?”齊昱笑彎起眼睛。 溫彥之抿了抿嘴,好一會兒,才生硬道:“……皇上日理萬機,微臣,只是為皇上分憂。” 齊昱心里是笑開了去,也不指望溫彥之口中能說出什么情話,這句已能叫他龍心大悅。四下沒人,他迅速在溫彥之耳邊親了一下,像是偷到了糖似的笑得滿足。 溫彥之果然立馬紅著臉扭過頭來,氣急又隱忍道:“若是被人看見——” “朕忍不住,讓人看見就看見。”齊昱一臉坦然地看他,怎么看怎么覺得可愛。 溫彥之問他:“我勸李侍衛去拒絕沈公子,你會否覺得不妥?” 齊昱垂眸看向園子里的青草,想了會兒,“倒不會不妥,只會覺得可惜……鎮南皇姑,齊政都沒了,朕私心里想讓一個人將李庚年定下來,讓他別去北疆,好似這般就能留下些甚么……沈游方挺合適的,他不用再考慮什么身份地位……可若他自己實在不愿,倒也著實強求不得,畢竟朕不能代他取舍一輩子。” “還不知一會兒能怎樣,”溫彥之嘆口氣,“一行都是沈公子安排,真鬧上,還需重新打點。” 齊昱挑眉道:“cao什么心,真到那時,朕自然也有退路。” 說到這兒,溫彥之突然問:“若是李侍衛真拒絕了,治水之事,沈公子不會撤資罷?” “怎么,現在覺得可惜了?”齊昱笑起來,“當初以為他欺負了李庚年的時候,是誰說憑他多少錢,不用也罷的?” 溫彥之摸了摸鼻頭,心虛道:“也罷,為了李侍衛,不用便不用,好賴不過再看看圖紙,想想省錢的法子便是。” “你還有空疼李庚年?”齊昱戲謔道,“沒走到滎州就已經出了這許多事情,還不定能出什么岔子,你先把自己顧實在罷。治水之事不是兒戲,若是沈游方撤資,既是駁了朕的顏面,也是叫他自己生意難做,朕料想,他不是目光如此短淺之人。” 園子里的風吹得溫彥之手冷,他攏了攏袖口問:“那治水案下月就要付造了,年關將至,宮中事務繁雜,皇上遲遲不歸,會不會出事?” “下月之前怎么也能到滎州,”齊昱答道,“之前就定下,折子都送到滎州去,不過是批閱罷了,人在何處不能批?堆起來的事約摸都與來年恩科有關系,南巡前有個把地方的貢院舞弊,每每臨到科舉年份,都是這些個破事,刑部定然已經在查,不過要朕點個頭罷了。小偷小摸、強盜販子都要過年,京兆司、大理寺也忙得夠嗆,高麗國君還遞了拜帖說翻年要來覲見,不知所為何事,禮部忙得不可開交,到時候你父親還得從殊狼國趕回來——” “為何非要我爹趕回?”溫彥之不平,“鴻臚寺可用之人亦多,長丞崔蒲與禮部薛軼并稱當朝粉黛,唇槍舌劍、妙嘴生蓮,兩小斷丞徐峰、郭源,也是足智多謀之輩,皆是我爹悉心培養,皇上用人盡可放心。家父已然年邁,且遠赴殊狼,短期內來回奔波,便是青年亦受不住,何況家父六十五歲高齡……” “好了,好了,”齊昱連連打斷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能不能聽朕說完你再說。你爹跟你講了鴻臚寺那么多人,就沒講講他自己?老高麗國君來了要是不見你爹,估計能哭死在紫宸殿上。朕總覺得,老高麗國君堅持每年來一次,都是為了見你爹,上了大殿和朕半句話說不到一處,眼睛就在你爹身上轉。” 溫彥之覺得背脊有點發寒:“……甚么?為何?” 齊昱也很想跟他說出個所以然來,但是…… “朕,也不知道。”他實話道。 實則,這兩年每年年初,看著溫久齡和老高麗國君,手挽著手笑著走進紫宸殿,他作為皇帝,心情也很復雜。聽不懂高麗話,也不知道聊的甚么,聊那么開心,一問起來,還說沒聊什么。 齊昱看著天,搖搖頭嘆:“做官做到你父親那樣,也算是極品。” 極品?溫彥之看著他笑道:“你這句是夸,還是諷?我好記下來。” 齊昱也是笑,問他:“你說,你爹要是知道你同朕好了,會不會找高麗來打朕?” 溫彥之哭笑不得:“你也想得太遠,我爹也是朝中官員,何得可能叛國?” “那他會怎么樣?”齊昱已經思索了這個問題很久,他二十多年活到現在,還很少有甚么事要讓他如此困惑,可溫久齡就是其中之一,他始終慶幸溫久齡當初撿邊兒的時候選了他,不然奪位之爭的結局,還真難料。 溫彥之想了想,認真道:“大約,會讓我二哥,帶人來打你罷。” 齊昱原本還嚴肅考量著,聽這一句,終是嗤地一聲笑出來,伸手去捏溫彥之耳朵:“你個呆子,還會戲弄朕了。” 溫彥之手擋在身前,悶聲地笑:“是你自己要胡想,我順著你罷了。” 二人這么笑著,溫彥之看著齊昱,徐徐應著話,心里卻是一點點收起來。 也是,治水到年初回京時,見了父親,一切就要開始了。 . 沈游方是掌燈時回來的,行去后院拿東西時,碰見才起床的龔致遠。 龔致遠睡得迷迷糊糊,見府內下人正在往外搬東西,揉揉眼睛道:“沈公子這是,作何啊?” 沈游方道:“在慶陽三日,沈某都有要約,往來客多,住在府內怕擾了欽差清凈,便還是遷到外宅去。” 這時溫彥之和齊昱也聽見了響動,走出來看,卻沒想到是沈游方要自己搬出去。齊昱見這架勢,估摸是他要對李庚年絕了心意,便說:“既是沈府客多,亦應我們遷出才是理,沈公子不必如此。” 沈游方垂眼看了會兒后院地上的青磚,踟躕了好些時候,終于笑著說:“劉侍郎,你同沈某講過的鴻鳥,怕是不肯棲在沈某這棵樹上,沈某何必強求。劉侍郎不必介懷,治水一行,沈某會負責到底。” 他轉過身去要走,卻見李庚年就站在往前廳的廊上,正一臉愧意地看著他。 沈游方沉了氣,要繞過去,李庚年突然道:“沈游方,我跟你道歉還不成么,我真不知道你哥——” “別說了。”沈游方打斷了他,一張嘴不但對旁人狠,對自己也毒:“是沈某自作多情,管了一桿子閑事,自以為師出有名罷了,李侍衛何罪之有,不過是以牙還牙,一切至今皆是沈某咎由自取。是沈某對不住李侍衛,歉禮已著人送往京中侍衛府,多說大約無益,以后便當做沒發生過。” 李庚年道:“還歉禮?你這是不是生分過了啊,你心里不痛快我讓你打一頓也行,大家話說開不就好了么!” 沈游方看著他,笑了笑,“我要是愿意打你,下午也就打了,何必還要走這一遭。”說罷嘆了口氣,再不耽擱,徑直從李庚年旁邊穿了過去。外面有人聲叫著啟程,聽得李庚年木訥了好一晌。 他笑了一聲,“這沈游方說話忒毒啊,打我一下他還嫌臟是怎么的?” 龔致遠站在旁邊,臉色作難地看著他:“你哪只耳朵聽出來沈公子嫌棄你了啊李侍衛!”是不是腦子不清醒? 李庚年皺眉:“那不然是什么?” 龔致遠齊昱溫彥之齊齊:“他舍不得打你啊!笨蛋!” ☆、第62章 【竟有些不習慣】 慶陽的沈府不比齊昱自己的宅子通事,是幾個客人就安排了幾間客房,故這晚他與溫彥之總算沒有睡在一處。 齊昱竟有些不習慣。 人有時候著實奇怪。他二十來年行軍各地、深宮孤燈,饒是有人暗殺的時候,一個人也睡過來了,慣常也沒甚么擇床的毛病,可和溫彥之在一起一個月,竟像是過了好久似的,現在總覺得夜里躺在床上,沒聞見甚么香氣,就渾身不自在,這一晚上沒摟著溫彥之,沒說上兩三句小話,便突然失眠,輾轉反側。 他躺在床上閉著眼,浮想聯翩中刀光劍影或青草離離,到后來,腦海中就只剩溫彥之,若不是礙著住在沈府隔了規矩,幾乎要當即起身去把溫彥之捉在懷里才罷休。 大約,人之常情就連皇帝也不可免俗。一世到頭,位極人臣或君臨天下,顛沛流離或陋室孤燈,不過為了求個安穩。 一雙手握在手心才實在,一個人,瞧在眼里才是安心。 越想越是睡不著,他干脆也就放空了,左右待在慶陽也不能看折子,他幾乎是把從南到北天下大事都在心中過了五六遍,各自深謀遠慮了一道,好賴折騰到五更才勉強闔上眼,迷蒙中卻又夢見了自己坐在御書房,溫彥之正跪在屏后錄史,言辭鑿鑿、面容肅穆要他吃下陳皮伍仁月餅、清蒸苦瓜,面前還吊著個花枝餅,他一邊奔去拿,一邊被身后千萬耕夫提著鋤頭追著喊“皇上切莫辜負糧食啊!!!”—— 嚇得他一個激靈驚醒來,薄汗透衫,費力掀開眼皮看向窗外,天光已然破曉。 “……”齊昱灰敗著一張臉,面無表情躺在床上,直覺醒來之后背脊都還在發涼,頭頂猶如針扎,恍惚間全身疲憊,竟像真被那些耕夫追了一二百里似的,只好不斷在心中默念,朕愛民如子,朕的子民皆是善良淳和之輩,斷然不會那般舉動云云。 正此時,又聽見外面有人聲傳來,溫溫諾諾的,是溫彥之在問李庚年:“劉侍郎起了沒?” 溫彥之這聲音好似道即時綿雨,被風拂進齊昱耳中,叫他疲倦的臉上都化出個笑來。可這笑還沒當真落到唇邊,他忽然想起,自己夢中種種惶戚狼狽,皆是拜這呆子所賜,不由心情又十分復雜。 門外李庚年道:“溫員外自己進去看看唄。”反正皇上大約也是樂意的。 齊昱不禁揚起唇角,覺得李庚年真懂事,沒白疼。 可溫彥之卻訥訥道:“那般不成體統,我還是再等等罷。” ——等什么等!朕想了一晚上!齊昱心情瞬間不再復雜,立馬一個打挺坐起來,想了想如何出聲較為莊重,便兀自清了清嗓子,側臥在榻上作冷靜狀。 “吵甚么呢。”他沉沉出聲。 外面三人窸窣一陣,居然傳來龔致遠的聲音,“劉侍郎醒啦!溫兄急著去祝鄉,起得老早,將下官也叫醒了,咱們都在等您起來用膳呢。” 齊昱臉色更不好了:那呆子為何不是先來叫朕! 瞬間,他心情又復雜上了。 . 兩刻后各人收拾好在花廳早膳,龔致遠喝著粥,總覺得有兩道晦暗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頭四下尋去,卻見眾人都在埋頭用膳,唯獨劉侍郎,正云、淡、風、輕地望著自己。 龔致遠淡然回望了一會兒,“……劉侍郎,早膳……不合口味?” 齊昱和善地笑了笑,“見龔主事吃得香,羨慕罷了。” 龔致遠開心,連忙伸筷子給齊昱夾了一簇醋拌苦瓜絲:“劉侍郎也吃,也吃。” “……”齊昱維持著臉上和善的笑,看著碗中的苦瓜絲,雙手靜靜拿離了桌面,“本官吃好了,你們吃就是。” 龔致遠頓時失落,感覺馬屁拍在了馬腿上,癟著嘴望回自己碗里。 溫彥之見了此景,默默抓著筷子凝望齊昱,板正的目光又落在他碗里,口氣平白道:“劉侍郎,再吃些罷,一會兒還要趕路呢。” 真的好平白,半點威脅都沒有,十分關懷。 “……”齊昱吞口水,陡然想起夜里的夢,夢里那些鋤頭鐮刀的影子叫他后脖頸倏地發涼,心里給自己掬了一把又一把的血淚,笑得很勉強,“既是趕路,多吃……” 溫彥之淡定抬手伸進懷中—— “多吃些想必更好。”齊昱瞬間改口,手又放回桌面拿起筷子,“路上就不容易餓了。” 余光中,他瞥見溫彥之手頓在半途,沉默地看他迅速把苦瓜囫圇吞了,才終于從懷里拿出了——一張絲絹,文靜地自己擦了擦嘴角,又妥善地收了起來,繼續早膳。 齊昱苦了一張臉:“……?!” ——居然,不是,要拿花箋?! ——朕就,這么,被耍了?! ——……?!!! 下一刻,坐在齊昱旁邊的李庚年,突然感覺自己右手邊傳來好大股威壓,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聽見有什么東西在咯咯作響,狀似皇上慣常發怒前的征兆。他叼著油條,扭頭看過去,卻只見皇上正滿眼慈愛地看著溫員外,目光說不出的和藹,說不出的溫柔,就差能當場濃情蜜意起來。 ——噫,皇上好似情圣一般,怎會對溫員外發怒? ——嘖嘖嘖。一定,是本侍衛,想多了。